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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俠之大者-《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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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過本欲置身于這場是非之外,眼見公孫止如此兇暴,忍不住怒氣勃發,正要上前與他理論,小龍女已搶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腦后“玉枕穴”上推拿幾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給她包扎傷處,向著公孫止喝道:“公孫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對我,豈不也如對她一般?”

    這三句話問得痛快淋漓,公孫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馬光佐忍不住大聲喝采。瀟湘子冷冷的道:“這位說得不錯。”

    公孫止對小龍女實懷一片癡戀,雖給她問得語塞,只是神色尷尬,卻不動怒,低聲下氣的道:“柳妹,你怎能跟這惡潑婦相比?我是愛你唯恐不及,我對你若有絲毫壞心,管教我天誅地滅?!毙↓埮牡溃骸疤煜挛抑灰粋€人愛我,你就是再喜歡我一百倍,我也半點不希罕?!闭f著過去拉住楊過的手。

    楊過憤慨異常,心道:“姑姑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幾日,都是你這狗賊害的?!敝钢珜O止喝道:“你說對我姑姑沒半點壞心眼,哼,你將我陷入死地,卻來騙她成婚,這是好心眼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無藥可救,卻不向她說破,這是好心眼么?”小龍女吃了一驚,顫聲道:“當真么?”楊過道:“不要緊,你已服了解藥。”說著微微一笑,這微笑中又是凄涼,又是歡喜,心想:“我把藥讓給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為你而死?!?

    公孫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龍女和楊過,眼光在三人臉上掃了一轉,心中妒恨、情欲、憤怒、懊悔、失望、羞愧,諸般激情紛擾糾結。他平素雖極有涵養,此時卻似陷入半瘋之境,突然俯身,從紅毯之下取出陰陽雙刃,當的一聲互擊,喝道:“好,好!今日咱們一齊同歸于盡!”眾人萬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兇器,不禁都“噫”了一聲。

    小龍女冷笑道:“過兒,這等惡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氣?!眴堋跻豁懀矎男履锏拇蠹t喜服之下取出一對劍來,正是那君子劍與淑女劍。她雖然不通世務,但對付心中恨惡之人,下手時卻半點也不留情,當時為孫婆婆報仇,即曾殺得重陽宮中全真諸道心驚膽戰,廣寧子郝大通幾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孫止害得她與楊過不能團圓,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雙劍,只待公孫止救治了楊過,立時俟機相刺,若是不勝,那便自刎以殉,決不將貞潔喪在絕情谷中。

    眾賀客見一對新婚夫婦原來早藏刀劍,都是驚愕無已,只有金輪法王等少數有識之士,才早料到這場喜事必以兇殺為結局,只是見裘千尺一擊即倒,與她先前所顯示的深厚內功殊不相稱,不免大感詫異。

    楊過從小龍女手中接過君子劍來,說道:“姑姑,咱們今日殺了這匹夫,給我報仇?!毙↓埮徽鹗缗畡?,奇道:“給你報仇?”楊過暗自難過,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說穿,只說:“這賊殺才害的人著實不少。”長劍抖處,逕刺公孫止左脅。他知此刻之斗實是極為兇險,小龍女身上情花之毒雖解,自己卻中毒極深,若是雙劍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劍法”,一動真情,立時劇痛難當,當下目不斜視的望著敵人,使開“全真劍法”,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這一路劍法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穩凝持,深具厚重古□之致,在楊過使來,卻不免顯得少年老成,微見澀滯。

    公孫止知他二人雙劍聯手的厲害,一上手即使開陰陽倒亂刃法,右手黑劍,左手金刀,招數凌厲無前。楊過的全真劍法乃當年王重陽所創,雖不如敵人兇悍,卻是變化精微,楊過謹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龍女一聲呼叱,挺淑女劍攻擊公孫止后心。

    公孫止恚恨難當,心想:“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時卻來與旁人聯劍攻我。”又想:“惡婆娘突然出現,揭破前事,我威信掃地,顏面無存,非但再難逼迫柳妹成婚,連這絕情谷的基業也已不保?!钡讨涔?,今日雖遇棘手難題,還是要憑武力一逞,只要打敗楊過,便挾小龍女遠走高飛。他不知小龍女已服絕情丹解藥,還道她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但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亂刃法卻越來越是猛惡。

    

    小龍女使動玉女劍法,等要和楊過心意相通,發揚“素心劍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終不瞧過來,只是自顧自的揮劍拒戰。小龍女好生奇怪,問道:“過兒,你怎么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漸動,劍光忽長。楊過聽了她的語聲,心中一震,登時胸口劇痛,劍招稍緩,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劍劃破,小龍女大驚,刷刷刷連攻三劍,阻住公孫止進擊。楊過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聽你說話?!毙↓埮浾Z溫柔:“為甚么?”楊過只怕再遇危險,粗聲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說話好了!”他怒氣一生,疼痛登止,將公孫止黑劍的招數盡行接過。

    小龍女好生歉然,道:“你別生氣,我不說啦?!蓖蝗恍哪钜粍樱骸鞍。覄《疽呀?,他可并未服藥!他得到解藥,自己不服,卻來給我解毒?!毕氲酱颂帲质歉屑ぃ质菓z惜,當真是深情無限,這一下勁隨心生,玉女素心劍法威力大盛,招數遞將出去,竟然將楊過全要害盡行護住。本來她既守護楊過,楊過就該代她防御敵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變得她全身一無守備,處處能受敵招。

    公孫止目光何等敏銳,只數招之間,便已瞧出破綻,但他不欲傷害小龍女半分,一刀一劍均是向楊過猛烈砍刺。但見攻的如驚濤沖岸,守的卻也似堅巖屹立,再加上小龍女全力防護,數十招中公孫止竟是半點也奈何不得敵手。

    這時綠萼已經醒轉,站在身旁觀斗,眼見小龍女盡力守護楊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不禁自問:“若是換作了我,當此生死之際,也能不顧自身而護他么?”輕輕嘆了口氣,心道:“我定能如龍姑娘這般待他,只是他卻萬萬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時,裘千尺嘶聲叫道:“假刀非刀,假劍非劍!”楊過與小龍女聽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這兩句話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劍即是劍!”

    楊過與公孫止斗了兩次,一直在潛心思索陰陽倒亂刃法的□奧所在,但見他揮動輕飄飄的黑劍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實的鋸齒金刀卻是靈動飛翔,走的全是單劍路子,招數出手與武學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終以刀作劍,以劍作刀,那也罷了,偏生□忽之間劍法中又顯示刀法,而刀招中隱隱含著劍招的殺著,端的是變化無方,捉摸不定,此時忽聽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個字,心道:“難道他刀上的劍招、劍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見黑劍橫肩砍來,明明是單刀的招數,心中便只當他是柄長劍,君子劍挺出,雙劍相交,錚的一聲,兩人各自后退了一步。才知這黑劍底子□果然仍舊是劍,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對方武功稍差,應付失宜,刀招卻也能夠傷人。

    楊過一試,心中大喜,當下凝神找尋對方刀劍中的破綻,心想他招數錯亂,雖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純,拆了數招,忽聽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睏钸^見公孫止金刀幌動,下盤實是無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勁力雖失,胸中所藏武學卻絲毫未減,公孫止的武功既是她所傳授,定然知其虛實,當下依言出招,擊刺對方右腿。公孫止橫刀架開,右腿無隙可乘,但這么一橫刀,左肩與左脅卻同時暴露。楊過不等裘千尺指點,長劍閃處,已將他腋底的衣衫劃破。公孫止咒罵了一聲,向后躍開,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過你?”說著又挺刀劍向楊過攻去。

    楊過舉劍一擋,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時二人正面相對,要踢他后心決無可能,但楊過對裘千尺已頗具信心,知她話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逕往敵人后心搶去。公孫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睏钸^心道:“我剛轉到他背后,你卻又要我刺他眉心?!眲菰诰o迫,不及多想,立時又轉到敵人身前,正欲挺劍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綠萼在旁瞧得兩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皺起了眉頭,心道:“媽這般亂喊亂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馬光佐卻已忍不住大聲說道:“楊,別上這老太婆的當,她要累死你?!?

    楊過前后轉了數次,已隱約體會到裘千尺的用意,聽她呼前便即趨前,聽她喝后立時搶后,果然數轉之后,公孫止右脅下露出破綻。楊過長劍抖處,嗤的一聲,衣衫刺破,劍尖入肉寸余,公孫止脅下登時鮮血迸流。

    眾人“啊”的一聲,一齊站了起來。法王等均已明白,原來裘千尺適才并非指點楊過如何取勝,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尋求可勝之機,并非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的招數之中,引他露出破綻。她一連指點了幾次,楊過便即領會了這上乘武學的精義,心中佩服無已,暗道:“敵人若是高手,招數中焉有破綻可尋?這位裘老前輩的指點,當真令人一生受用不盡?!?

    但要迫得公孫止露出破綻,非但武功必須勝過,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數,方能于十余招之前,對他諸般后著應變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導他走上失誤之途,此節唯裘千尺所能,楊過卻是只明其理,無力自為,當下聽著她的指點,劍光霍霍,向公孫止前后左右一陣急攻,二十余招后,公孫止腿上又中一劍。

    這一劍著肉雖然不深,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幾有五六寸長。公孫止心想:“這男女二人并力守護,急切間傷不得這姓楊的小子,再斗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點,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碑斈晁麨榱俗约夯蠲?,曾將心愛的刺死,此時事在危急,也已顧不得小龍女,當下黑劍幌動,刷的一刀,向小龍女肩頭急砍。

    楊過一驚,挺劍代她守護,猛聽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楊過一怔,心想:“姑姑此時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輩每次指點均有深意,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著?!毙哪罡樱L劍已然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忽聽得小龍女“啊”的一聲叫,右臂受創,嗆□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公孫止黑劍斜掠,擋開了楊過一招。

    楊過大驚,急叫:“你快退開,我一個人對付他。”他這一動情關注,胸口又是一陣疼痛。小龍女受傷不輕,只得退下,撕衣襟裹傷。楊過奮力拚斗,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向她怒目橫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么?我只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斗。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扎傷口,料想并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為玉女劍法。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豐姿綽約,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甚么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與小龍女適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呼叫宛似不聞,暗道:“誰要你來羅唆?”刷刷刷刷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聞,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瀟灑有致。公孫止一呆,道:“甚么?”

    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痹娋涫撬淖忠痪?,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時劍去奇速,于“凌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余,繼以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只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劍法。

    只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是大開大闔,峻潔雄秀,尤其最后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縐上擊下,一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甚么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么?前幾日我躺著養傷,床邊有一本詩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

    忽聽得金輪法王贊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緊。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公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碑斚乱膊患凹毾脒@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后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法王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西藏,卻于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著,楊過劍招未出,已被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斫來。好在楊過聽到法王吟詩,也早防有此著,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吃驚:“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睏钸^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夠,未能克敵制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但只這么一彈,楊過已于瞬息間從下風搶回上風,長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攻敵穴道為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他不再長吟,法王便無法知他劍意。公孫止的陰陽雙刃雖系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給她先行叫破。斗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上盤?!边@句呼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中途改變,楊過卻有余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奇,先前用金鈴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卻似一無所覺,微一沉吟間,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諸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眾手也是目眩神馳,猜不透這場激戰到底誰勝誰敗。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愿楊過斗敗,卻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大家來評評理,說個誰是誰非?!?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本G萼心中煩亂,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面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扎,此時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向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不了!”將血布拋在膝頭,雙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幌,片刻間鮮血便不見痕跡,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

    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計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見兩人確是累得狠了,當下走到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面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藥?”說著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當下也是一口喝乾,錚的一下,刀劍并擊,說道:“不用歇氣啦,咱們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你盡可打他穴道。”

    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谷中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著吃素。他向來防□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只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待賀客的蜜棗,正吃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沖過去。綠萼一驚,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呼呼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只聽得他慘聲呼號,愈去愈遠,終于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傷他。

    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斗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了,若是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以后便再難相傷,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十余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輪于天下任何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面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厲聲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萼愕然停步,左右為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遠勝于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當下從門口緩緩回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眾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噴□古怪暗器。谷中諸人只是一味驚懼,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嘆了一口長氣,各自伸出手來,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相通,當即并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過,你到那□去?”楊過回轉身來,長□到地,說道:“裘老前輩、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彼灾痪瞄L,也不說甚么“后會有期?!敝惖脑捔?。

    綠萼回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女兒許配于你,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又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楊過一愕,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于我,我可沒說要啊?!濒们С叩溃骸按碎g彩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為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斗,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老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極是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闭f著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防。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貍精果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著了迷,小的也為她顛倒。”綠萼道:“媽,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濒们С哌怂豢?,怒道:“呸?你當你媽是甚么人?我說過的話,也能改口么?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她便是個丑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為妻不可?!?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谷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馬光佐裂開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電閃,無法閃避。馬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抬,拍的一聲,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馬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聲,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馬光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是遲了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抬,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著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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