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少年英俠-《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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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jì)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那知此時已長成一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陣急馳之后,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增嬌艷。她向雙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后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dāng)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你外公是武學(xué)大宗師,普天下武學(xué)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xiāng)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苦,受人侮辱。你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彼驹谝慌园蛋祩模X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yuǎn)。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的大仇人,數(shù)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上前助戰(zhàn)。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zhàn)越多,卻個個年紀(jì)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后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是奧妙,心中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的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lǐng),竟也政來向我無禮,若不是忌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狈鲏m回轉(zhuǎn),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風(fēng)聲颯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此落,雖非甚么陣法,三柄劍使將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連環(huán)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lǐng),時刻稍長,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若是一擁而上,倒是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討不了好去,當(dāng)下拂塵回卷,笑道:“小娃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而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dāng)真有些猴兒的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zhuǎn)身,叫道:“凌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后趕去。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后一揮一拂,瀟灑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洪凌波則是發(fā)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yuǎn)。只有兩只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飛下搏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雕回轉(zhuǎn)。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隨后趕來接應(yīng),見郭芙等回轉(zhuǎn),當(dāng)下上前行禮相見。眾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完顏萍道:“他一個兒走啦。我問他去那□,他理也不理?!闭f著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了望,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并肩而行,走得已遠(yuǎn),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lián)手拒敵,為時雖無多久,但數(shù)次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間,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jié)交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為精妙,數(shù)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nèi)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dāng)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xué)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shù)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后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能自已,眼見完顏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信了。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便當(dāng)我跟姑姑有了茍且、因而內(nèi)心有愧嗎?”突然發(fā)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眾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xiàn)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yuǎn)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饑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遠(yuǎn),不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天下五岳之一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fā)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鉛云低壓,北風(fēng)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避雪,風(fēng)雪越大,越是在□崖峨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fā)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難于辨認(rèn),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將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后發(fā)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么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zhuǎn)身,只見后面一個人影幌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釣在石上,身子卻是凌空。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于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你是藏邊五丑的同黨不是?大風(fēng)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干甚么?”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fēng)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干甚么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極的小龍女,卻又無端怪責(zé),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腸千結(jié),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shù)涌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后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楊過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蹦侨耸种心弥桓癜簦谒直凵陷p輕一挑,楊過也不覺有甚么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斗,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斗,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斗之后居然仍能穩(wěn)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么?”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須發(fā)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余,不如死了的乾凈?!?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dāng)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你公公聽?!睏钸^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蹦抢县ぁ班拧绷艘宦暎溃骸斑@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guī)煾?,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我義父,并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我如說她是我?guī)煾福且鷼獾?。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jīng),又怎能說是我?guī)煾??我?guī)煾鸽m多,卻沒一個能提?!蹦抢县み@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又放聲大哭,叫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睏钸^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你識得藏邊五丑么?”楊過道:“不識?!蹦抢县さ溃骸拔乙娔阋蝗撕谝剐凶撸€道是藏邊五丑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后,獨個兒東飄西游,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炒響螺,龍虱蒸禾□,烤小豬而皮脆,煨果□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lǐng),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nèi)消污衣、凈衣兩派之爭,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掛,每日□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擬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余下四丑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丑聚會,然后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丑已集,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庇谑前情_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甚么吃???”洪七公道:“蜈蚣!”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藏邊五丑,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過見他全身骨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產(chǎn)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睏钸^聽他說得認(rèn)真,似乎并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只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道:“跟我取蜈蚣去罷?!睅讉€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躍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于他,聽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甚么?摔死就摔死罷?!蹦憵庖淮?,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zhuǎn)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一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又記掛著美食,當(dāng)下走到一塊大□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擲,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雞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么有只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怕毒□,但驀地□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蚣和雞生性相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只公雞,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來啦?!?
當(dāng)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后,心中發(fā)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嚇我?!边@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拋在鍋□。那些蜈蚣掙扎一陣,便都給燙死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shù)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yīng)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透明,有如大蝦,甚是美觀。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dāng)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凈,再不余半點毒液,然后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股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佃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嚼了幾嚼,兩眼微閉,嘆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于此矣,將背上負(fù)著的一個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糟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么?”楊過搖頭道:“我不吃?!焙槠吖徽?,隨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覷了?!碑?dāng)下用兩條細(xì)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你閉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并非英雄好漢?!睏钸^過:“吃毒□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挾第二條來吃,連贊:“妙極,妙極。”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搶我奪,把百余條大蜈蚣吃得乾乾凈凈。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焙槠吖溃骸安怀衫玻粊砉u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肥大蜈蚣留下?!焙龅厣靷€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吵醒我。你給我照料著,別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睏钸^笑道:“遵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dāng)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蹦侨A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后,只覺腹中有一團涼意,于是找塊□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zhuǎn)念一想,當(dāng)即醒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shù)收在體內(nèi)。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一般,這等內(nèi)功,委實可驚可羨。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后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nèi)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楊過并無倦意,但見四下□都是暗沉沉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聲,凝神望去,只見五條黑影急奔而來,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一動:“多半是這位老前輩所說的藏邊五丑?!泵υ谝粔K大巖石后邊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巖石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一人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xiàn)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忽然間五人同時分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腳下柔軟,“啊”的一聲大叫。其余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時。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五人歡呼大叫,亂蹦亂跳,當(dāng)真比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一人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另一人道:“洪七公這老賤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你想想,老賤有多大年紀(jì)啦?!逼溆嗨娜她R聲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則倒是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多兒來剁這老賤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蓋世,到頭來終究給藏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廿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降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dāng)年連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龍女自然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俟機偷發(fā)暗器,傷得三兩人后,余下的就好打發(fā)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發(fā)射暗器,立即大喝一聲,從巖石后躍將出來。他沒有兵刃,隨手檢起兩根樹枝,快招連發(fā),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聲,五丑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丑也已經(jīng)頗為狼狽,竄閃擋架,才得避開。
五人轉(zhuǎn)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給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師所傳,功夫有深淺之別,家數(shù)卻是一般。若論單打獨斗,自己必可勝得,但如五人齊上,卻又抵?jǐn)巢贿^,聽大丑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睋屔弦徊?,拜將下去。他跪下拜倒的這一招“前恭后踞”,當(dāng)年孫婆婆便曾使過,于全真道人張志光出其不意之際擲出瓷瓶,差一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后踞”之后,接著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五丑,右邊是三丑。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丑功夫較高,急忙豎刀擋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發(fā)熱,大刀險些脫手。五丑卻被掃中了腳骨,喀喇一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甚余四丑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楊過身法靈便,東西閃避,四丑一時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陣,五丑一蹺一拐加入戰(zhàn)團,惱怒異常,出手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yuǎn)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yuǎn)離,五人就下毒手。可是敵不過五人聯(lián)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dāng)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fā)足奔出十余丈。藏邊五丑隨后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決無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無異,只是并非僵硬而已。楊過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
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只是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待得等齊二丑、四丑,楊過又已奔出十余丈外。藏邊五丑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山峰只此一條通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并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zhuǎn)過一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之旁便是萬丈深淵,云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擋住他們?!碑?dāng)下加快腳步?jīng)_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一塊大巖石畔,立即轉(zhuǎn)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楊過直沖過去,喝道:“丑八怪,你敢來嗎?”
那大丑真怕給他一撞之下,一齊掉下深谷,急忙后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罩,喝道:“你丑還是我丑?”藏邊五丑的相貌固然難看,可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丑”字,倒是指他們的行逕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手往臉上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臘黃,神情木然,竟如墳?zāi)怪秀@出來的僵□一般,五丑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斗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曉風(fēng)中輕輕幌動。瞬時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沖來,我便也是這般一夫當(dāng)關(guān)。
五丑心中嘀咕:“丐幫中那□鉆出來這樣一個古怪少年?”眼見地勢奇險,不敢沖向窄道,聚首相議:“咱們守在這□,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碑?dāng)下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丑也不敢過來。
到第二日上,二丑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已饑火中燒,回首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當(dāng)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jǐn)常蝗缌⒓礇_出,還能逃生?!本従徴酒鹕韥?,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親口答應(yīng)過了,怎可就此舍他而去?”當(dāng)下強忍饑餓,閉目養(yǎng)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經(jīng)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丑家伙動手,只怕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dāng)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于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于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氣息全無,不禁嘆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的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碑?dāng)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難忍饑餓,要想逃走,當(dāng)即大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往山谷中一拋,對著大丑疾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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