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章節(jié)上傳得晚了,抱歉抱歉。) 在小陌即將出劍之際,天地間響起一個幽幽聲響,如簌簌葉落,透著一股濃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靜待下文,片刻之后,那個嗓音再次響起,“你們都回吧,見面也無補于事。” 小陌冷笑一聲,再不與那位本就只是見過幾面的道友廢話,向前緩行,提了提手中長劍,“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見到對方真身。” 小陌先將一把長劍釘入地面,整個空無一物的寂寥天地,隨之變換顏色,就像一幅畫卷,因為歲月悠久,呈現(xiàn)出泛黃色。 陳平安知道小陌這把劍的用途,是作為光陰長河的一座臨時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廣大,如何術(shù)法詭譎,小陌總能憑著心神牽引,找到這座自己打造出來的光陰渡口,之后再次遞劍,只需一線牽引兩處,就不至于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dāng)?shù)步后,再隨手揮出一劍,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后,陳平安再次見到小陌出劍。 劍光并非筆直一線,而像一條隨風(fēng)飄蕩的游絲,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劍不停,或傾斜或橫豎,輕描淡寫,但是劍光所蘊藉的劍氣道韻,一次比一次氣勢磅礴。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隨手”一劍。 此地小天地的規(guī)矩,確實有點古怪,小陌的劍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陳平安視野中,卻失去了那些劍光的痕跡,就像被折疊、彎曲,仿佛已經(jīng)循著一條條幽靜岔路紛紛去往遠(yuǎn)方。 小陌以心聲道:“公子,這些岔路類似梧桐的樹根、葉脈。不過公子放心,道路數(shù)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終究都是有上限的。比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沒有親身領(lǐng)教過。” 陳平安點點頭,不著急。 那個嗓音再次響起在兩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見。” 小陌單手持劍,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這座小天地,能挨過幾百幾千劍。” 只要遞劍不停,劍氣和劍意不斷積攢,劍光自然能夠如錐破囊而出。 到時候再全部凝為一劍,才是真正的一場問劍。 世間精怪之屬,修行不易,開竅不易,修行緩慢,這是公認(rèn)的。這類山中道友,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沒有天災(zāi)人禍的話,壽命極長,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躋身了上五境,道齡尤其年長,但是真要論修道資質(zhì)嘛,還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這些劍修,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算我沉睡萬年,給你憑空多出一萬年的道齡,又如何? 你跟我客氣,我就比你更客氣。你跟我不客氣,更好,我就以問劍作為答謝。 京城的老車夫,鬼仙庾謹(jǐn),就都算客氣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鄉(xiāng)隨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讓小陌實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遞出百余劍后,竟然能夠以心意牽引其中一條劍光,如靈蛇翻滾起來,在其中一條道路上劇烈晃蕩,劍光四濺,轟然炸開,如一條纖細(xì)星河瞬間崩碎。 那個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聲提醒道:“陳平安,你最好奉勸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劍光傷了此地元氣,只會連累整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更難恢復(fù)原貌。”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總好過吃個閉門羹,連前輩的面都沒見著,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難題癥結(jié)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為,只在你愿不愿意開門見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謂的恢復(fù)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實有很多的隱患,桐葉洲后人都是要為今人一一還債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對此無所謂,昔年禮樂崩壞的諸多后遺癥,是不影響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個一的整體數(shù)量不變,前輩依舊算是功德圓滿,有功于一洲天地,只等個三五百年,只等文廟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當(dāng)然還有我,重新補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過這場天地大劫了,能夠憑此重返圓滿境界。但我卻是以人道之法彌補一洲地缺,越往后拖延越麻煩,你與文廟的盟約又已結(jié)束,你今天是閉門不見,等你的境界修為,趨于飛升境圓滿,無形中頂替、補缺了當(dāng)年那位東海老觀主留下的空位,成為某種虛無縹緲的一洲之主,別說我再來見你,到時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難事。” 那個嗓音倒是沒有否認(rèn)此事,“不錯。我很快就要閉關(guān),作一番大道推演,為自己尋求躋身十四境的那條道路。” 顯然是被陳平安說中了。 小陌卻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先前所謂的“道友”稱呼,就是打自己的臉。 故而一瞬間就是遞出數(shù)十劍,劍光如虹,整座泛黃天地頓時雪白一片。 陳平安緩緩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腳步,抬腳踩了踩地面,低頭笑道:“前輩德高望重,早年能夠與禮圣成為盟友,為文廟建造出一座鎮(zhèn)妖樓,晚輩是翻過文廟秘檔的,知道前輩性情溫和,與世無爭,這也是晚輩愿意與前輩好好說話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徹底恢復(fù)自由身,前輩總不能篤定我必須要做什么事,這可不僅僅是什么袖手旁觀,而是過河拆橋了,如此為難一個道齡不足一甲子的晚輩,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晚輩?” 陳平安微笑道:“實在不行,我就請禮圣將半座劍氣長城搬來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輩到時候再想躋身十四境,還能不能見著我,還有無機(jī)會,與我當(dāng)面問一個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我看難。” 那個嗓音有些惱火,急匆匆道:“文廟那邊答應(yīng)過我,大劫已過,那份盟約就等于自行銷毀,就算是坐鎮(zhèn)此地的陪祀圣賢,都不可妨礙我的修行。” 這個年輕人要當(dāng)真如此行事,閉關(guān)找不到十四境道路還好,若是找到了那條大道,卻等于被一堵墻頭攔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這等尷尬境地,那么自己與這個年輕劍修,雙方可就要生起一場名副其實的大道之爭了,只要有一方還想要躋身十四境,就需要與對方不死不休。 你陳平安還是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還是那儒家門生嗎?!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廟,文廟當(dāng)然也代替不了我。” 攔阻我縫補一洲地缺者,就是與我問劍。 不是玩笑話,請務(wù)必當(dāng)真。 那個嗓音頓時氣急敗壞道:“至圣先師曾經(jīng)來過這里,親口預(yù)祝我修行一路順?biāo)臁!?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那么在這件事上,恐怕我要讓至圣先師失望了。” 對方聽聞此言,顯然被震驚得無以復(fù)加,一時間無言以對。 文圣都不敢說這種話,一個敢違逆至圣先師的瘋子!狗屁的讀書人,斯文掃地,你們這些劍修,萬年不改的臭脾氣…… 小陌會心一笑。 沉默許久,估計是在竭力平穩(wěn)道心,那個嗓音再次開口,終于有幾分示弱語氣,“我信得過禮圣,信不過你。” 小陌瞇起眼,沉聲道:“我翻過黃歷了,今天忌動土,入殮,作灶,栽種,安葬。宜出門,采伐,上梁,造屋,訂盟。” 陳平安向前一步,輕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著急遞劍,與小陌并肩而立后,雙手籠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輩的處境,在這破敗山河應(yīng)運而生,順勢而起的一切生靈,對前輩而言,不單單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簡單,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萬物芻狗,從無忠臣亂賊、孝子孽子之別。” 那個嗓音繼續(xù)說道:“準(zhǔn)確說來,我是信不過行事只憑喜好、出劍百無忌諱的劍修。” 片刻之后,又補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當(dāng)年那個走入飛鷹堡的外鄉(xiāng)游俠,也信不過來一個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笑道:“前輩要是早點這般以誠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萬年故友鬧掰了。” “陳平安!你此刻殺心,比這個‘小陌’還要重。” “那晚輩收一收。” 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類似驛路的通道,兩側(cè)漆黑如夜幕,類似昔年劍氣長城的兩端,與某種太虛境界相互銜接。 陳平安回頭看了一眼,白霧茫茫,已經(jīng)失去了來時之路。 小陌皺眉不已,陳平安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就當(dāng)是一場短暫游歷。”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白駒過隙符,出自李希圣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別稱“月符”,此符在書上比較靠后。 這張符箓懸停在肩膀一側(cè)。 與此同時,在陳平安心湖天地中,則出現(xiàn)了一座用來精準(zhǔn)計時的日晷,果然,內(nèi)外兩座天地,光陰流逝的速度相差懸殊。 瞥了眼白駒過隙符的燃燒速度,陳平安心里大致有數(shù)了,在這座天地內(nèi),可能過了一年光陰,外界桐葉洲才過去一天。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輩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邊天地的計時,至多十個時辰后,我必須見著前輩的真身,談妥一樁買賣。” 路旁憑空出現(xiàn)兩頭驢子,大概是作為代步之物,陳平安啞然失笑,倒是不擔(dān)心有什么算計,直接翻身騎上驢子。 青袍背劍,腰系一枚朱紅酒葫蘆,輕輕一夾驢腹,蹄子陣陣,便開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長劍散作劍光,收入袖中。小陌依舊是黃帽青鞋的裝束,手持綠竹杖,坐在驢子背上。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小陌環(huán)顧四周,就像一幅落筆潦草的水墨寫意畫。 小陌問道:“公子,其余那些劍光?” 陳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輕輕點頭,心中頗為遺憾,早知道就多遞出兩三百劍了。 此刻畫卷中是黃昏光景,兩人騎驢,很快就來到一處突兀出現(xiàn)的小山坡,來到山頂,遠(yuǎn)眺而去,見道路狹窄處,路旁有類似驛館的簡陋建筑,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數(shù)千人之多,甚至其中還有帝王車輦,看那些文武百官的倉皇神色,是離京避難?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圖,畫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繪,那個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別一只長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繭,獨自離開擁擠不堪的道路后,嚼著餅,沿著一條溪澗往山野深處行走。 陳平安發(fā)現(xiàn)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說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畫,那么等到自己看到這個男子,以那個男子作為中心,或者說男子眼中所見,就會逐漸變化成一幅工筆畫,纖毫畢現(xiàn),一花一木,溪澗游魚,都活靈活現(xiàn),有了生氣,最終變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綠山水畫,與人間“真相”無異。 陳平安笑道:“我們跟上這個小老天爺。” 暮色里,男子在溪邊找到了一處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嫗和婦人,孤苦相依,相對而坐,正在編織雞籠。 老嫗請那男子吃了些飯食,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就干脆借著月色,從懷中摸出一本棋譜,起身端坐,翻閱片刻,就開始閉目凝神,雙手捻棋子狀,紛紛落子,似乎在打譜。 陳平安在茅屋遠(yuǎn)處樹下,方才借機(jī)瞥了眼棋譜封面,竟是一本有據(jù)可查的著名棋譜,在浩然歷史上,名氣不小,只不過是在山下,對弈雙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譽。 陳平安騎在驢背上,瞥了眼肩頭旁邊的那張白駒過隙符,光陰流逝速度并未改變。 其實哪怕有修士御風(fēng),俯瞰當(dāng)下的整個天地,好像就只有這一處景象,約莫是那位前輩憑此提醒自己,一關(guān)過去再有下一關(guān)的風(fēng)景,等到所有關(guān)隘都過去了,雙方才能相見?圖個什么?是想著拖延時間,好與文廟那邊求助?不然要說邀請某人趕來此地助陣,阻攔自己和小陌,意義不大。 小陌問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劍一探究竟?” 陳平安搖頭笑道:“耐著性子,靜觀其變。” 小陌問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詔吧?” 陳平安點頭道:“瞧著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這會兒不像是打譜,而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要說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 要說天下圍棋的先手、定式,陳平安自認(rèn)還是比較熟悉的,死記硬背即可,何況當(dāng)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余三人,朱斂,盧白象和隋右邊,哪怕擱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邊,還有鄭大風(fēng)與山君魏檗,都是精于此道的,況且當(dāng)年避暑行宮里邊,也是高手如云,林君璧和玄參曹袞幾個,都是一等一的國手。 如今以陳平安的圍棋造詣,與人下前三五十手,裝裝高手,還是沒問題的,再往后就要露餡了。 所以在避暑行宮那會兒,教人下棋時,隱官大人喜歡自詡為半個臭棋簍子。 屋內(nèi)沒有燈燭,各住一屋的老嫗和婦人開始下棋,并無棋盤棋子,雙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長考極多,以至于下到了拂曉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雙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從長竹筒內(nèi)取出棋子、棋紙,攤放在地,一邊豎耳聆聽屋內(nèi)的對弈棋路,一邊在紙質(zhì)棋盤上邊擺放棋子,等到老嫗說勝了九子,婦人認(rèn)輸。男子這才壯起膽子,輕輕叩門,片刻后,老嫗和婦人走出屋子,男子虛心求教,老嫗去生火做飯,只是讓那位并無再醮的兒媳,為他傳授棋藝,荊釵布裙的婦人,只教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說已經(jīng)足夠讓他無敵于人間了。 說到這里,婦人抬頭望向茅屋外的樹下,她有意無意,捋了捋鬢角發(fā)絲。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婦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辭離去,沿著溪澗回頭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悵然。 剎那之間,陳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著一條光陰長河倒流而返,重新騎驢在山坡上,再次見到了那個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問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贏過她們才算過關(guān)?” 陳平安點頭道:“應(yīng)該是了。等下你繼續(xù)盯著那個棋待詔,我去驛路那邊,看看能不能撿撿漏,天亮?xí)r分再來跟你碰頭。” 之后小陌騎驢繼續(xù)跟隨那個男子,陳平安則去了山腳道路,尋了一位好似畫中人的老官員,身穿紫袍佩金魚袋,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話頭,跟老人閑聊起來,最后說是愿意出高價買書,老人便婉拒了,說是那幾箱子書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將馬車上那些書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揮,清風(fēng)陣陣,所有書籍一頁頁攤開后,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車馬,好像都隨之陷入了一種靜止境地,陳平安站在原地,搖頭笑道:“山水貧瘠,前輩藏書還是少了點,以至于做做樣子都不成。” 之后陳平安就無半點探究的興趣,這種作偽的小天地,實在太單薄了,空有筋骨而無血肉,既無血肉,何談更深一層的精神氣? 重新騎上路邊的驢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只是沒忘記重新一揮手,將那些書籍重歸書箱,畫面倒轉(zhuǎn),一一重返馬車。 再次熬到了“這天”拂曉,陳平安不等眼見那婦人再次抬頭望向自己,便已經(jīng)帶著小陌騎驢向前,只等老嫗說了那句無敵言語,開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與那位棋待詔拱手笑道:“與先生借棋子、棋紙一用。” 之后陳平安擺出一局師兄崔瀺跟鄭居中下出的彩云譜,不過今天陳平安當(dāng)然是取巧,假裝鄭居中下棋,邀請對方續(xù)上棋譜。 婦人怔怔無言,老嫗亦是喃喃自語道:“后世棋道,已經(jīng)如此之高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棋局,看似隨意道:“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老嫗頷首微笑,婦人亦是抬手捋過鬢角,笑望向這位頭別玉簪的青衫客。 陳平安此語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剩下廊道和屋內(nèi)各有古老棋譜一部,陳平安掃了一眼,便將兩本棋譜收入袖中,笑納了。 小陌轉(zhuǎn)頭看了眼,“那位道友,怎么連驢子都帶走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