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稱贊道:“難怪能當我們落魄山的供奉。” 之后兩人徒步而行,因為腳下又多出了一條更為寬闊的官道,兩邊都是稻田,瞧著像是秋收時分。 突然身后有一騎擦身而過,去往遠處,小陌隨之遠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騎,年輕人衣短褐乘青駒,一副貧寒落魄的書生模樣,不過陳平安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此人官運亨通,有一種風水堪輿書上所謂的“碧紗中人”氣象,簡而言之,就是個命里該是個當宰相的貴人。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緩走入那座路邊旅舍,發現年輕人頭靠一只青瓷酣睡中,一旁坐著個滿臉笑意的鶴發老道士,坐在臺階上,身姿斜靠著一只大包裹,如果是個看慣了志怪小說的,遇到這類世外高人,那么就該請教長生術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將熟未熟之時,一股清香飄出灶房。 陳平安抱拳笑問道:“敢問老神仙,這條官路通往何處?” 老道士笑答道:“邯鄲。” 陳平安問道:“當真不是去往倒懸山,某座販賣黃粱酒的酒鋪?” 老道士咦了一聲,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位見識不俗的年輕人,搖搖頭笑道:“公子此問大煞風景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會意,拍了拍這只隨身攜帶的包裹,笑道:“別無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滿腹牢騷,就不為公子打開了,免得烏煙瘴氣。” 老道士看了眼那個依舊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后,看了眼外邊的道路,感嘆道:“別無他求,只求太極書中義,再無旁人,都是邯鄲道左人。” 陳平安立即笑著起身,后退兩步,作揖道:“晚輩陳平安,拜見呂祖。” 被陳平安尊稱為“呂祖”的老道士擺擺手,示意坐下說話,問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蘆洲火龍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孫道長,他們可曾破境?” 陳平安搖頭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噓不已,抬頭望天,“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黃鶴樓。道訣光萬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嘖嘖稱奇,撫須而笑,“澆塊磊,解千愁。” 陳平安好奇問道:“老前輩與那寶瓶洲的黃粱國,可有淵源?” 老道士點頭道:“貧道的籍貫就在那邊,只不過很早就離鄉云游了,在青冥天下待的歲月,反而要比家鄉更多。” 老道士隨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貧道若是摻和蟬蛻洞天的問劍,那個姓陳的,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其實這就是一種“說一個得罪兩個”的虧本事。 陳平安又問道:“前輩可曾遇到過一位老樹精?”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道:“機緣巧合之下,指點過它一些修行。” 之前陳平安參與中土文廟議事途中,在那鴛鴦渚包袱齋內,逛過三十幾間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儀物件,算是個盆景,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當然也可以視為“仙山”,山根處盤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樹,樹下站著個觀海境的老樹精,老翁模樣,只有三寸高,年紀大,脾氣更大,自稱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壓制了境界。老翁見著個客人,但凡有購買的意向,就開始叉腰罵人,唾沫四濺,勸他們白日飛升得了。 后來聽李槐說,這個老樹精,說自己早年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劍仙,是道門劍仙一脈的高人,與他虛心請教過劍術,資質不錯,三言兩語,就接連破境了。 這類言語,話聽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樹精確實與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有一份道緣。 陳平安再問道:“老前輩與那包袱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貧道與那包袱齋老祖可算舊友。” 那個書生迷迷糊糊醒過來,方才做了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美夢之后,此刻茫然四顧,見那老道士依舊坐在身側,而旅舍主人蒸黍依舊未熟,不過比起方才,多了個青衫男子和一位隨從。 書生悵然許久,最終喟嘆一聲,與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謝過后,自言已經知曉人生榮辱、男女情愛、生死之理。 在書生就要離去之時,陳平安卻悄然一揮袖子,云霧升騰,驀然間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葉繁密,清蔭數畝。 書生昏昏然,仿佛依舊置身夢中,再看旁處,已經不見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見大槐樹孔洞中,駛出一輛青油小車,駕以四匹高頭駿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書生,自稱來自鄰國,皇帝陛下仰慕才華……書生有所心動,只是尚有幾分驚疑不定,青油小車垂以竹簾帷幕,簾后依稀有麗人身影,以纖纖玉手掣起簾子一腳,女子國色天香,她與書生眉目含情……書生頓時心神搖曳,猶豫不決之際,麗人眼神幽怨,輕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辭懇切,書生終于移步向前,登上車駕…… 轉瞬之間,什么青油小車,紫衣侍者,與之攜手的國色麗人,什么大槐樹,皆化作煙霧散去。 書生摔落在地,揉著屁股,疼疼疼。 這下子終于確定不是什么做夢了。 老道士驀然撫掌大笑,“妙哉。” 與此同時,陳平安和小陌也更換了一幅山水畫卷,只是陳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聲漣漪響起,說黃粱國某地,留有一部劍訣。 陳平安和小陌來到了一處熱氣升騰的地界,正在鬧旱災,接連三月無雨,河涸湖干,顆粒無收,千里之地,草木皆盡。 陳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術法之后,就會重返原地,而想要御風而行,就一樣光陰倒流,只好帶著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時節,五谷無收,民物流遷,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滿眼都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慘狀,先前遇到一撥將要倒斃途中的婦孺老幼,陳平安蹲下身,給予他們酒水吃食,卻只會滑過喉嚨肚腸,筆直墜地。 陳平安當時蹲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曾經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趕路后,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臉色,并無異樣。 之后遇到一處縣城,城內先前有人開倉賑災,設立粥鋪已經多日,結果被一伙聞訊趕來的流寇,一沖而過。 等到陳平安入城之時,已經是人間煉獄一般。 那個滿門皆死的家族門戶內,有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滿臉淚水,艱難轉頭,望向一個被亂刀砍死的老人。 年輕人與父親反復說道,自古賑災都需軍伍護衛,為何不聽,為何不聽…… 陳平安坐在滿地鮮血和尸體的庭院臺階上,站起身,來到那個年輕讀書人身邊,想要輕輕拉住他的手,卻是殘影,但是陳平安的手依舊懸停在原地,輕聲道:“不要怕,對你們這些好人來說,走過這一遭人間,就已是走過了地獄。” 之后走出縣城,與小陌來到一處州城郊外,一條干涸河道畔,有嘴唇干裂的官員正在祈雨,城內卻在做著曬龍王的民間風俗。 陳平安蹲在河對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聽著那個官員嗓音沙啞的祈雨內容,讀完了一遍,又從頭開始,陳平安起身后,一步縮地,來到河對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紙筆,幫忙重新寫了一道祈雨文,交給那個面黃肌瘦的官員后,后者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準備開始背誦這篇于禮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剛念了一個開頭,官員就神色倉皇,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詢問,真的可以嗎?真的不會招惹更多災殃嗎? 因為那張紙上的祈雨文字內容,實在太過大不敬了。 一般來說,這類祈雨書,都有個類似官場的制式規范,夾雜一些恭敬言語,類似“誠惶誠恐”,以“吾欲致書雨師”開篇,再寫一些“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的話語。 而手中捧著的這封祈雨文,開篇就是“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所以這個官員背書之時,都是嗓音打顫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暢飲水一次了,不然估計早就汗流浹背了,等到讀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員如釋重負,一下子癱軟在地。 片刻之后,烏云密布,雷聲滾滾,閃電雷鳴,頃刻間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露。 小陌仰頭輕聲道:“公子,之前在縣城,差點沒忍住就遞劍了,砍死它算數,就不能慣著,由著它一直故意惡心公子。” 陳平安伸手接著黃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實沒什么關系。” 小陌笑道:“說實話,要是擱在萬年之前,小陌看到這類場景,只會心無微瀾,就算讓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著,看個幾天功夫,依舊是無動于衷。如今不一樣了,興許是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的,就變得有點心腸軟了。公子,這算不算修真之士與修道之人的區別?” 陳平安笑道:“從上古道士變成如今道人,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只說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后陳平安和小陌就來到一處嶄新境地,一郡之地,歲大澇,居沉于水。 原來郡內有條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斷,陳平安發現自己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大人,寒族出身,還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紀輕輕就進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為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爺”的路數,陳平安也就沒了施展術法的念頭,開始與郡縣有錢人化緣去了,至于具體如何治水,陳平安是有章法路數的,畢竟除了朱斂編撰的營造法式,還有南苑國工部的諸多書籍,都曾仔細看過,給朝廷當個水工綽綽有余,陳平安帶著小陌和一眾胥吏,勘驗過城外的河床地理后,發現只需打造出一座魚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籠裝石,累而壅水,之后開辟平水槽和溢洪道,河床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講究,都是那些古書上詳細記載的門道學問,陳平安只是照搬拿來用而已。 之后的走門串戶,與當地富人求財,也見到了些高門趣聞和市井百態,有個曾經當面拍桌子,說一句“我們念圣賢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的有錢人,最后卻只肯拿出五十兩銀子,年初從自家豬圈跑出一頭小豬到鄰居去,覺得不吉利,就按市價賣給了鄰居,等到年尾長成一百多斤的大豬,又跑到了家里,結果這位富家翁依舊只能按照年初的“市價”給錢,于是就打了一場官司,鬧到了縣衙那邊,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便找機會拿此事開刀,興師問罪,小題大做一番,這才讓那位在綱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爺,連夜登門,多拿了一百兩銀子。 郡城里的最大門戶,還是位從京城禮部退下來的,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對外宣稱他的這個女兒,諸多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記了幾千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狀元、進士早早都中了。 陳平安主動登門與之切磋道學的時候,老人當過幾任閱卷官,哪怕與郡守大人言語,還是以官場長輩自居,言之鑿鑿,說那科舉制藝文章做得好,隨你做甚么玩意,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可如果科舉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講究了,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聽得陳平安這個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輕太守,只得使勁點頭,連連附和,不然騙不來錢啊。老人便說到了傷心處,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舉業,年輕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來年接了自家爺爺的進士香火,又有何難,末尾還斬釘截鐵一句,說“如此一來,小姐那封誥還是極為穩當的”,說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給了三千兩銀子。 身為郡守隨從的小陌,在旁看著聽著,只覺得學到了很多書本外的人情世故。 這座天地畫卷里邊,有三個彩色人物,除了這位很快就被京城一紙調令返回朝廷中樞的高升老人,還有一個困頓于場屋多年的窮秀才,家境貧寒,有個在縣城里邊擺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后一個,正是那個腰纏萬貫、年初跑掉一頭小豬、年尾跑回一頭大豬的茂才老爺。 等到那個老人舉家搬遷回京城,老人就變成了黑白顏色,但是等到陳平安完成了那項水利工程,轄境之內再無水澇之憂,都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卻發現那位茂才兄,和窮秀才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略作思量一番,只得微服私訪,走了趟后者家中,正看到窮酸男人與妻子在門口道別,拍胸脯保證此次鄉試,定然中舉,耐煩月余,你端然是舉人娘子了。婦人擦拭眼淚,笑言一句,但愿文福雙齊,替祖宗爭些光輝,替娘子出些窮氣,到時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結果剛好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擔任一州學政,擔任本次的會試主考官,從落試卷中抽調出那位窮秀才的科場文章,將其名字圈畫,算是擢升為舉人了。從這一刻起,搖身一變成為舉人老爺的讀書人,便成了黑白顏色。至于那個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際,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潛入對方家中,發現那人手從被單里伸出,伸著兩根手指頭,死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門而入,將桌上點得是兩莖燈草的油燈,挑掉一莖。眾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這才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小陌斜靠在門口那邊,無奈搖頭。 等到陳平安走出屋子,畫卷一變,與小陌似乎置身于戰場的邊緣地界,兩軍對壘,只隔著一條河,車騎、人物皆古貌,一方豎立大纛,上書仁義二字,另外一方兵馬強盛,那位君主正在與身邊軍師大笑道,敵兵甲有余,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余,定然大勝。 軍師之后看對方正在兵馬渡河,就與那位仁義君主建議半渡而擊,不許,兩軍交戰,大潰而敗。 陳平安一直籠袖旁觀,兩次畫卷恢復原樣之后,這才去往大軍之中,來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車旁,后者問道:“寡人錯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 “后世史書,是如何說寡人的?” 陳平安還是一言不發。 “不說史書,市井坊間呢,稗官野史呢?” 這位君主滿懷凄愴,熱淚盈眶,重重一拍車軾,悲憤欲絕道:“總該有一句好話吧?!” 陳平安依舊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對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后事,一時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么分得清楚?” “何況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謀其政,總要照顧好一國子民的安危。身為沙場戰主,總要贏下眼前這場戰役。” 這位亡國-之君高呼數次“仁義”,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后陳平安和小陌又見了不少光怪陸離的人與事。 兩人月夜蕩一葉扁舟,隨水飄泊不定,至一古橋內,見小樓如畫,閉立水涯畔,原來每逢清風明月,便可見女子縹緲身形,于回廊曲檻間,徘徊徙倚,纏綿悱惻,往水中丟擲金錢。 再往后,隔著千里之遙,陳平安終于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風雅公子,在那市井鬧市中,讓仆從跪地而坐其背,命書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鸞鶴之飛,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悵然,泣不成聲,自言吾不得天仙矣,當作水仙去見佳人。遂起身狂奔,躍入旁邊一處池塘,約莫算是投水自盡去了,只是很快就被仆人撈起一直落湯雞。 陳平安便讓小陌代勞,幫忙傳遞書信,這樣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誠摯是真,陳平安卻也懶得當那牽線紅人。 之后來到一處半山腰,有個老和尚帶著一位小沙彌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說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親近,必須避讓。 返回山中時,小沙彌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顆小光頭,與師父說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覺舍他不得。 陳平安忍住笑。 之后返回山中破敗寺廟,天寒地凍時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為柴,直接開始生火取暖,轉頭望向借宿寺廟那位進京趕考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搖頭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問怎就做不得了,從來拜佛不是拜己嗎。 陳平安只是紋絲不動。 于是這副師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廟劈佛像燒柴的畫卷,就這么一直循環反復。 最后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與那老和尚說了一句。 老和尚這才起身而笑,與小陌低頭,雙手合十。 雨后道遇一老媼,衣襤褸而跨駿馬,鞍轡華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媼神色和藹,趕緊停下馬,溫聲問道:“公子何往?” 陳平安說是往郊外探親去,老媼說道:“路途積潦,且多虎患,不如隨我去寒舍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陳平安便作揖致謝。 老婦人策馬緩行,領著兩人沿著一條僻靜小徑,行出約三四里,隱隱見林間燈光,老婦人以鞭指向燈光,笑言至矣。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