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一朵桔梗花(精裝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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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次邂逅的時候,那花在彩色洋燈下,跟整個房間同樣地被染成一片嫣紅。第一次造訪梢風館后兩天,我不是以一個警察,而是以一個客人身份,在那個房間里和鈴繪相見——這是有理由的。
菱田刑警從老板娘、昌子以及鈴繪的話,判斷當天晚上鈴繪接的客人福村謹一郎就是兇手。
據稱,一錢松并沒有進鈴繪的房間,這樣一錢松的尸首手上,為什么抓著只有鈴繪房間里才有的桔梗花呢?答案只有一個。換一種說法,兇案發生時,身上有桔梗花的不是被害人,而是加害人。當一錢松和兇手纏斗時,兇手八成是在胸口上綴著一朵花,他偶然間抓住了它。這么一想,兇手正是唯一可能和鈴繪房間里的那個玻璃杯上的花有過接觸的人物,除了福村之外,沒有第二人。
福村應該是在一錢松離開后,馬上出了梢風館,從后趕過去,在現場襲擊一錢松,勒殺后把一錢松懷里的五百元奪走。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福村有一只手受到火傷,幾乎不能用,這樣的人能夠勒殺一錢松嗎?另外,福村又如何知道在另一個房間里的一錢松有錢?菱田刑警認為可能是福村出去上廁所什么的,路過時在紙門外聽到昌子房間里的交談吧,不過我倒以為在這一點上,鈴繪好像還隱瞞著什么。
我希望能夠在老板娘不在場的情形下,與鈴繪單獨談談,原因就是想弄清楚這一點。我覺得,鈴繪與其說是怕我們,不如說更怕老板娘,我相信只要老板娘聽不到,她會說出更多的話。
我還得說明一下,我之所以卸下眼鏡,還為了遮去稀疏的頭發戴上帽子,幾乎是化了裝才以一個狎客的身份去接近鈴繪,乃是因為除了自身的職務之外,還有著一份感情的成分在內。在我幼小時的記憶里,一直烙印著一個女孩的影子。我的故鄉是富士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那時候我的鄰居有個名叫幸子的女孩。幸子就像一個替人家看小孩的姐姐般地疼我,常常捎我,或者牽著我的手去玩。幸子雖然自己也還只是個小女孩,可是我卻牢牢地記得她那雙手,因為經常做粗活,所以又粗又黑又大,像個男人似的。如今我沒法想起幸子如何跟我玩,不過有一天早上,幸子突然抱著一只包袱,被一個行商的生意人般的男子帶著,從土堤上離去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我從后面追過去,幸子到了橋邊就回過頭,朝我笑著擺了擺手。我幼稚的心靈里,倒也知道幸子是被賣到令人悲傷的地方去了,可是她那笑,跟往常并無兩樣,是完全開朗的。
我不曉得幸子后來怎樣了,可是那笑容,是幸子留給我的最后一幅畫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鮮明如昨。自從看到了跟幸子一般年紀的鈴繪,她與幸子的本質是悲傷的笑容便重疊在一塊。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把她從那種世界救出來——大概就是這一類年輕人的一種正義感吧。我打算事后才向菱田刑警報告,因此事前什么也沒說就決定這么做。可是單獨行動有點不放心,所以找了個熟悉花街老于此道的朋友同往。我還不懂玩樂的事,在這個案子發生以前也從未涉足過這一帶,連一個狎客如何進去都不懂,盡管眼鏡和頭發這兩樣我形貌上最大的特征都遮掩住了,但還是擔心單獨行動會被看出來是警察。
暗灰的暮色里夾雜著斑駁的夕照,六軒端的華燈也開始這里一盞那里一盞地亮起來,我們從現場近旁的后門進了二區。兩天前走過的路找不著了,在巷道里胡亂繞了一陣,未了竟是沒找到梢風館的建筑,卻先發現鈴繪其人。我們偶然地在一個轉角拐了彎,不料浮現在那兒的一個窗口的面孔正是她。在朦朧的燈光下,她不像別的窗口的女郎,一看男人走過便媚起臉,眼光好像還故意從巷子側開,滿臉與她那種年齡不符合的慵倦樣子,一把團扇的柄湊到嘴邊,用那兩瓣小小的唇,多么無聊似的咬著。
我那個同往的朋友鼓著如簧之舌,巧妙地替我掩飾,瞞過了老板娘,讓我和鈴繪上到二樓上,鈴繪也沒有馬上察覺出來。她背過身子,在朦朧紅燈光里開始寬衣解帶。
“不用啦!”
她倏地轉過了身子,看到我取下帽子戴上眼鏡,這才低低地啊了一聲,好像還記得我。我擔心她會拔腿而跑,不過她坐下去了,眼神定定地盯住我。她的面孔被紅色的燈光與白色的粉雙重地裝扮著,卻仍然存留著還沒有完全成為娼妓的幼稚。
我說明了希望單獨相見的原因,馬上開始問那個晚上的事,那晚一錢松與福村有沒有接觸過呢?可是一提起那晚的事,她便和兩天前一樣,低下頭不響了。所不同的是今晚的確沒有那晚的驚悸,因此可以認定她是有所保留的。她必定也覺察到我們在懷疑福村吧。她那種緘默的模樣,好像是有意地在替福村掩飾著什么。
我只好死心了,鈴繪倒好像明白了我這種心意,忽然表現出解除緊張后的平易近人。
“這眼鏡好有趣。”她說著就伸過了手,取下我的眼鏡給自己戴上。
“看不見了,是不是?”
“嗯···...”
她很無聊地應了一聲。
“還以為可以看到什么別的東西··…可是好有趣呀!您不戴這個就什么也看不見是不?”
她說了這稚氣的話,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天真地笑,這使我奇怪但覺得放心。
把眼鏡還給我后,鈴繪突然說:“睡嗎?”
我默然。“第一次?”
“如果是第一次,那就昌子姐姐比較好。”
“不,我本來就沒有這個意思。”
“是嗎····..”
鈴繪點點頭,接著又自語似的低聲說:“和阿謹哥一樣呢。”
“你說阿謹哥····他也不睡嗎?”
“嗯——讓我獨個兒躺在棉被里,他自己坐著,一聲也不響。有時打打陀螺,有時捻捻紙捻···…有時還會表演布偶戲給我看。”
鈴繪說到這里,從櫥里取出了布偶,緋紅的衣裳,在紅燈光下看起來像紅喪衣。
“他說,真的布偶,眼睛和嘴巴會動。可是這只,阿謹哥弄起來,好像會真的流出眼淚來呢!
這一個,名字叫阿七姐。“
這時,鈴繪察覺到我的眼光,我正在看茶幾上玻璃杯子里的一朵桔梗花。好像要避免談起花似的,鈴繪又加了一句:“睡嗎?”
“
不,我還是像阿謹哥那樣
吧!”“那我自己睡好嗎?”
“好啊!”
鈴繪背過身躺進棉被里,卻又回過頭說:“可是,您還是和阿謹哥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阿謹哥不說話的時候,面孔像是生氣的,每次都一個人默默的,也不太愛和我說話。”
我覺得鈴繪好可憐,同時也對因為突來的橫禍,不得不把自己丟棄在這種社會底層的福村感到可憐。來到娼館卻什么也不做,光是自己玩,這種愚蠢的行為,真是令人感到可悲可憫。“您要玩玩煙花嗎?”鈴繪又突然問,“阿謹哥給我買來的煙花,還有一些呢,放在衣櫥的一個袋子里。”
“阿謹哥喜歡玩煙花是嗎?”
“嗯。常常一個人放,看著四散的火花就笑個沒完,大哥也來一下嗎?”
“我不。”
“還是和阿謹哥不一樣的。”
“你今年幾歲啦?”
“.…十八。”
“告訴我真的,我不會向別人說的。”“....…十六。”她羞澀地低下了頭,果然是撒了謊。法律規定未滿十八歲的女孩是不許雇來當娼妓的。
鈴繪就那樣躺著回答我的發問,漸漸地談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鈴繪被賣到這里的經過是司空見慣的,從東北的寒村上京來,本來打算當一名女工,可是身體不太強健,于是和幾個女孩一起被賣了。我陡然想到,鈴繪也許也有疼愛過的五六歲小孩,離開故鄉時,她是不是也向那個小孩擺擺手裝出了笑容呢?在鈴繪那幼稚與成熟摻雜的表情里,我仿佛感覺到像幸子那樣的剛毅。“債還清了以后,打算怎么辦?”
“不怎么辦啊,還是在這里待下去吧!”
“不是自由了嗎?”
“還不了的,聽說有五百元了呢。越久就越多——這也習慣了,老板娘雖然可怕,可是昌子姐姐很疼我。”
說著說著,鈴繪睡著了,看著那天真的睡臉,聽著那安詳的氣息,我忽然想到,福村是不是也因為女孩睡臉的天真,想到要從苦海里拉她一把呢?五百元,這個數目剛好和一錢松身上的款子相同,這也使我不能等閑視之了。真的,除非去搶,這筆款子我是不可能弄到手的。我實在無能為力。不光是五百元這樣的款子,甚至連紅燈、白粉、河溝的惡臭,以及點著蚊香還有成群結隊的蚊子,一切的一切,在這么年輕的我面前,都是無可奈何的現實。一朵桔梗花,只要放到陽光下,便可恢復那種純白色。然而,滲進鈴繪肌膚的暗紅燈影,我又如何能替她漂白呢?一旦開始枯萎的花,除了聽任它朽壞以外,不會有什么辦法——憑鈴繪那一身污濁的肌膚,想必比誰都懂這一點一個萍水相逢的乳臭未干小子的傷感,救不了這位姑娘的命運,這是鐵定的在花街的夜里,女郎們的叫聲與狎客的笑聲,外加流浪歌者的琴聲,開始湊合在一起。
然后,街道盡頭凌云寺的鐘聲,撞破了這一片喧噪。是和那天早晨一樣的鐘聲。靜靜的,卻又似平含著能包容一切聲響的鐘聲。我看守著鈴繪那稚弱卻令人嗅到一種尸臭的睡臉,仿佛覺得身在漆黑的棺木里,諦聽著那褥告般的鐘聲。
這晚,當我正想走出房間時,鈴繪叫了一聲。
“那個.......”
我回過了頭。一瞬間,鈴繪的眼里掠過了一道亮光,好像正要輕啟雙唇的樣子。可是在我正想問她什么事前,鈴繪搖了搖頭,側開了臉。她的確欲語又止。為什么我沒有坐下來問她想說什么呢?到如今,我還為此懊悔不已。如果我能從她口里問出一點什么,至少可以防止第二樁事件發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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