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他們又回到了這里,就像鳥兒重新回到了巢。不過,過去的巢已經跌落毀滅了,只剩下新長出來的金燦燦的稻子在風中搖曳。 磐妹聽說了這個消息,走得比李明都還急。天已黑了,夜里的涼氣不停地灌進人的獸皮衣服里。獸皮浸透了汗水,而水鞋在浸著水的濕潤的土地上踩出了一連串的腳印。 “別走那么急……小心點……” 李明都跟在磐妹的后頭,見到她不再走了。她靜靜地佇立山洞以前。洞口現在長滿了雜草。曾經人們生活留下的痕跡已經全部消失不見。熊部落的人準備在這里過夜,漢子們割起洞口雜草,在山洞里放下他們的行禮。婦女們在洞口點起了火焰,幾個比磐媧這一代更小得多的孩子們不知道幫大人們的忙,只知道撲捉游蕩在田野里會發光的小蟲。 李明都還要說話,磐妹卻噓了一下,說: “你別出聲……”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了一顆枯樹的旁邊。萬物皆已發芽,只有這顆樹仍是枯萎的。磐妹還記得在這顆樹的下頭,曾有過幾個小小的墳丘,如今已長出了一片郁郁蔥蔥的草色,只剩下了肥胖的野蜂在空中飛舞,發著惱人的嗡嗡聲。還有蛐蛐和油蛉們躲在葉子的下方自由自在地歌唱…… 李明都走到她的身旁,磐妹哆嗦著身子,咳了好幾聲,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都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火焰在星星的底下熊熊地向上燃燒著…… 回到山洞的磐妹絮絮叨叨地說起過去的事情,講起已經故去的磐姐,講起磐氏家族她所熟悉的其他人,也講起她們那天晚上脫離了部落回到山谷之中的事情,也講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家族里所流傳的長滿金色的尾巴草的山谷的傳說。 新一代的年輕人們勞累了一整個白天的采集與奔波,已經昏昏欲睡。只有白天一直在照顧巫咸的磐媧還有余力一邊驅趕無處不在的蚊蟲,一邊認真聆聽。 以李明都貧乏的知識,他很難區分這些金黃的還有淺黃的結穗子的草,或許是野生的粟與莠的先祖,或許是野生的原始的稻。部落里人叫這東西為尾巴草,他們知道這是能吃的。黎明時分,婦女們開始采摘尾巴草的穗子,放在石器上,用棒子不停地砸,砸完了也不算是脫了殼,只是能煮著吃了。 聽到尾巴這個形容詞,李明都才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爺爺帶著他在田野上走路的時候,曾和他說過五谷中的粟米曾經就是一種狗尾巴草……人們從荒野之中選育了植物,就像他們馴化了動物一樣。 屬于過去的在未來的記憶正在不停地消逝,他已經很難想起來那些在二十一世紀里的親人的面龐。 站在黑石頭的前頭,李明都看到黎明的水泊里倒映出了一個粗放的自己。 在過去離開的年歲里,這一帶可能發生過地震。原本就狹小的山洞倒塌了一半,更顯逼仄。山谷也就不是個那么合適的居住的地方。 熊部落的老人們已經不在了。不過當家做主的壯年人們多少還記得過去他們所居住的干涸的河畔,和泥土里爬來爬去的夾人蟲。 人們記下了尾巴草所生長的山谷的位置后,重新上路了。 這次,他們要回到的是曾經的熊部落所居住的河畔。 在走的路上,其他家族的孩子問到熊家族的族長: “這段路難走嗎?” “不難走的。”族長說,“它不需要進入群山,按照磐巫過去的指導,只需要往那個方向,很快,就能看到一條大河。” “河……?哪里不都是河嗎?” 來自大澤的牧力不解,他說: “山上有河,草原上有河,丘陵間有河,峽谷里也有河,到處都是河……到處都是惱人的水。” 族長搖了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好大的一條河呀!” 人們在山地上慢慢地走,到處都是樹,到處都是他們認識的與不認識的花與草。 “它的浪潮比海還大,它的水卻比最甘甜的泉水更清。隨便往那白茫茫的水里一站,到處都是戲水的魚兒唰唰地響……兩邊的河岸上長滿了蘆葦,我們還在大河上做船,搖搖晃晃地,就是一天天過去啦!” “后來呢?” 族長說: “在干旱的時候,水枯竭了……大片大片的泥沙河床裸露了出來,河岸一天比一天淺,泥地里有泥鰍、有夾人的蟲子,有擱淺的小魚兒,還有我、我當初在媽媽的帶領下,就在找這些東西,做一天的食糧。我抓住過很大的一只夾人蟲,那只蟲比你的臉還大哩!以前大家都說夾人蟲不能吃,但煮熟了,其實是能吃的。” 人們正說著話,走在最前面的人瞇著眼睛,已聽到了滔滔不絕的水聲。 消息向著隊伍的末端傳遞,所有人一時噤聲不言,周圍只剩下走路的聲音,輪子的轱轆轱轆,還有馬匹慵懶的響鼻。 李明都睜開眼睛,望向遠處。陽光正燦爛,雁群在空中排成了一條斜長的直線,輕盈地在空中盤旋。在雁群的身下,是一股幽藍色的巨流正在緩緩地流向東方太陽升起的大海。 廣闊的平原已被淹沒了大半,河水重新沒過了最高的河谷。過去折磨人們不知多少日子的枷鎖一樣的冰塊,在滾滾的大水中激烈地掙扎,在河道的拐角處堆積,就像過去成千上萬個冬天一樣在消逝了。 只剩下一塊一塊的浮冰隨著浪花在清冽的大水中起伏與搖曳,閃著陽光迷離的色彩。浪花不停地把冰塊向著蔚藍的天空擲起,好似歡騰的孩子在記憶一個個過去的日子。 人們踩著嫩草,從山崗上下到河邊的原野。他們找到了他們的先祖在過去挖出來的溝壑,也找到了他們先祖的先祖在過去的留下的墳丘。 他們就在這里,在過去他們居住的地方點起了一場大火,火舌竄到了比星星更高的天際,火焰把一切多余的草木全部燒得干凈,只留下一片光禿禿的堅實的黑土地。 然后人們砍伐樹木,搬運石頭,按照那過去的中斷了的知識,嘗試重新建造一個新的也是舊的家園。 融成一個部落的不同的家族自此不再混居,他們開始分散,分散到各自修建的不同的房屋里。 “以后就再不走了嗎?” 在最后一段日子臨時居住的帳篷里,磐妹的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芒。 李明都一邊往火堆里添柴,一邊說: “只要食物多,就一定不走啦。” 紅彤彤的太陽掛在西山的頂上,她咳了咳嗽,然后哆嗦著說道: “就一直在河畔生活了嗎?” “對。” 巫師沉著地說著。 夕陽暖黃色的光影照進了帳篷里,在人們的笑容上滑過。從大河上吹來了暢快的晚風,壕溝的旁邊,幾顆開了花的樹木的葉子便在風中微微地搖晃。可愛的蜜蜂與蝴蝶在花間飛舞,于是原野上就飄滿了芬芳。 那點病弱好像消失不見了,磐妹的嘴唇激動地翻起了紅暈,她快活地、用自己粗糙的風霜的手拿著勺子慢慢地轉動陶罐里的有肉的野菜湯。 她知道她那點說不出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生活穩定以后,已經不再年輕的李明都又想撿起他那點過去的數理化的知識,既是為了傳授,也是為了自己不會遺忘。 只是想要傳授知識在這個時代是困難的,因為物質的條件并不滿足。別說是先前那漫長的遷徙,就算是如今穩定在一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因為農業還在萌芽,也就沒有人可以擺脫繁重的勞務,只有零星一兩個巫師靠著整個部落的供養可以安心于神秘的探索。 每次磐巫傳道受業,不管是年輕人還是孩子都懨懨地并不熱愛于聽課。有的已經困倦地睡著了,有的一直在和蚊蟲做殊死的斗爭,有的男孩或者女孩則兩三步躲在人們的背后,和其他的女孩或者男孩談他們喜歡的事情,接著悄悄地退出人們的隊伍。 李明都倒也不甚煩惱。畢竟在二十一世紀,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衣食豐足的他自己也沒能把自己學成個好樣子……對于部落的孩子們,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學會未來人要花去小學的六年去學習的最基礎的那點理學的知識。 而一天天的授業中,基本沒一兩個小時,年輕人或者孩子們都會散去,只會留著一兩個與李明都相熟的磐氏家族的家伙不好意思離開,接著就會變成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白天發生的事情,而李明都一個人在那里雕刻石板,留下自己的記憶。 一次太陽落山,在火堆邊上,磐氏家族的新生代問起磐巫的來歷。李明都自己沒有回答,磐麥已經手舞足蹈地說起來了: “你們不知道,兩位異人磐巫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他們是特別的特別的人。” 孩子們對這種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比起數學要感興趣得多。 “石頭,是什么石頭呀?” 火堆在人們身旁熊熊燃燒,遠處的山坡上泛著一種好看的余暮的薄紫色。磐麥指著比山坡更遠的地方說道: “你們忘記了嗎?之前我們到達的那個山谷,喏,就在那里,長著許多尾巴草的地方,那里不是有一塊好大的特別的漂亮的有棱有角的石頭嗎?據說那塊石頭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哩。” 磐麥年紀已經很大了,算得上族里的老人,不過性子還是像小孩子一樣,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講起話來手舞足蹈。李明都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到山谷,就長著雙臂比個山谷的樣子,說到石頭,就手指相觸比了個石頭的樣子。 “怪不得有一天黑夜,我出去噓噓的時候,就看到那個大黑家伙的身體像是壯壯的石頭!” 一個孩子說。 另一個孩子則問: “那石頭里是不是另有一個世界?” “或許是吧。”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