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津,余振生竟然有了些心安的感覺,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感受,那就是他忽然覺得異鄉竟如同故鄉。他心急如焚,他恨不得馬上奔到家去,他第一個見的應該是他的爹娘。而當他看到面前的張春明的時候,他看到張春明盯著他,盯著盯著就一下子坐了下來掩面而泣。余振生忽然發現張春明老了,他的鬢角全是白發。這兩三天對于張春明來說簡直如煉獄般的煎熬,他不知道怎么去見余振生的父母,更不知道張芳還能不能回來。他在哭女兒回來了,也在哭振生還活著,這種心情也恐怕只有張春明自己心里最清楚。“爹,您別哭了,我們這不是回來了嗎?”張芳走到前去將手搭在父親的肩頭,輕輕的晃著。張春明落淚,一屋子人也落下淚來。余振生的心里一種劫后余生的后怕,一種莫名的委屈,和一陣陣的感動讓他心頭一熱,腿一軟就跪在張春明面前:“師父。”嚴彩蛾擦了眼淚,過來扶起余振生:“起來坐下說話吧。”接著她沉下來臉:“芳兒!你太不像話了。”張芳憋了憋嘴,她可以和張春明撒嬌,但她在嚴彩蛾面前張芳卻多少顯得有點生疏和畏懼。或者從小那個板著面孔強硬的要給張芳裹腳的嚴厲的母親的形象早已在張芳的心里扎了跟,讓她和嚴彩蛾始終太親近不起來。張春明把手掌從潮熱的臉上移開:“芳兒的事回頭再說,振生你還沒回家呢吧。”“還沒回,跟著超哥的車直接先送大小姐回這里的。”余振生低著頭說道。“崔衛,你送振生回去。都回去先歇著吧!”張春明顯然很疲憊,他擺擺手。眾人都退出了房間,張芳也跟著輕手輕腳的要朝外走。“張芳,你給我站住!”余振生走到院中,忍不住回頭朝房間看去,窗欞上映出張芳低著頭站在那里苗條的身影。崔衛拽了拽余振生:“走,今天哥給你拉車。”余振生客氣不起來,換做以往他會和崔衛一起走著走,但現在他的腳上也磨破了,沒休息之前是硬撐著,回來坐了一路車一雙腳仿佛意識到了可以放松了,現在兩腳底板沾地生疼。他咬了咬牙說了聲:“謝謝崔哥。”院子里安靜了下來,張芳低頭站住張春明和嚴彩蛾面前,她幾乎能聽到張春明因為生氣而粗重的喘息聲。“你給我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張春明一拍桌子怒斥道。“爹,您別生氣!”“春明,女兒的事我來說?”嚴彩蛾也小聲問道。他們從來沒見過張春明跟張芳發這么大脾氣,里間屋傳來嚶嚶的哼哼聲,嚴彩蛾站起身朝里屋走去:“蕊兒都被你吵醒了。”“你跟我出來!”張春明背著手走出房間,他一轉身走進種著花草的園子,張芳跟著張春明的身后。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潔,月光下張春明背對著張芳:“是我把你慣壞了,你和振生的事是我決定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讓我怎么跟振生家人交代?”“爹,我沒事兒,我就是想...”張春明轉過身,看著月色下出落成了大姑娘的女兒:“你想?你想什么?一個女兒家跟著男人跑到外地,還是孤男寡女。你還是個學生,真要有什么事,你讓我和你娘這老臉往那擱?”張芳心里暗忖,就知道張春明會這么說,這也是她偷偷摸摸走而且一直不跟家里聯系的原因。好在她已經想好怎么對付張春明,于是張芳抬頭看著張春明俏皮的撒嬌的眨了眨眼,她上前挎著張春明的胳膊:“爹,我這不是沒事嗎,對了,您猜我還看到誰了?”沒等張春明說話,張芳繼續說道:“我還看到雷伯和雷嬸和武念知了,雷伯帶著他的孫子雷福,您不知道,他的兒子和兒媳婦都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死了....”果然,張芳的話起到了效果,張春明驚詫的瞪大了眼睛:“你見到雷正了?他沒有跟你們一起回來?”張芳搖搖頭:“雷伯說要想辦法回宛平找雷小姑,所以就沒跟我們回來。”“哎,這就是了。雷伯跟著雷家一輩子,雷家的每一個人他都當著主人,親人。只是可惜了.....”張春明心里可惜的事雷用,張芳卻誤會了張春明的意思,她搖頭說道:“爹,我的事我想跟您說,雷伯不來正好,能不能就不再提了。”“你說什么?”張春明緊盯著張芳。“我說,我不想嫁給余振生。”張芳鼓起勇氣說道。“為什么?你跟劉超.....”“爹您別瞎想,我跟超哥什么事都沒有。這次我倒保定,看到了游擊隊,看到那些準備跟日本鬼子生死搏斗的英雄,我還知道在宛平,我們的軍隊在跟日本鬼子打仗,前線死了很多人,他們都是為了保衛我們的家園而犧牲的。我知道余振生沒什么不好,他好學做事認真對人也很好,可那么多人在拼死戰斗的時候,他在干什么,他在跟著雷伯他們逃難。”“啪”的一聲,張春明的巴掌落在張芳的臉上。父女兩個人都驚呆了。張春明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打女人打的還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張芳更沒想到張春明會為了余振生給自己一巴掌。“你胡說什么!”張春明怒吼道,他被張芳的胡話氣昏頭了,他本來可以好好的對張芳說,余振生不是軍人,哪怕戰爭最后的意義也是保護家園保護百姓,余振生做到了他能做的。作為男人,經歷過失去的男人,張春明知道一個普通人再那種情況下最大的極限就是保護好家人和身邊人。張芳一跺腳捂著臉轉身就走:“你再逼我,我就再也不回來了!”張春明氣的叫起來:“群青!崔衛!栓子!”他想讓他們把張芳關起來,他忘了他不在張記鋪子里,而是在城外的先春園的院子,這些人可是一個都不在身邊。張芳跑了兩步,忽然聽到身后撲通一聲,她趕忙回頭月色中張春明已經栽倒在地。“爹!”張芳趕忙轉回身,當她看到雙眼緊閉的張春明,張芳徹底嚇壞了。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余振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漸漸的他從睡夢中醒來,身上少有的舒暢。耳邊一陣陣清涼的風,緩緩的徐徐的仿佛回到兒時的夏夜里,娘正坐在床頭在給自己搖著蒲扇。余振生睜開眼,他看到娘那張慈祥的面龐。這不是在做夢,一瞬間余振生想起很多事。“振生哥醒了....”一聲輕聲的呼喚,接著有是一聲大喊:“振生哥醒啦!”接著余振生看到一個楊五瘦小的身形從床腳一躍而且飛奔著跑了出去。余振生坐了起來:“娘,我睡了多久?”“你呀,前天晚上回來跟我們報了平安喝了口粥倒下就睡,這都睡了兩天了。”“啊!”余振生一躍而且,腳剛沾地又重新坐到床邊。“振生醒了?”余二河和栓子爹娘都在院子里,看到跑出去給鋪子里報信的楊五,聽到他大聲的叫著就都跑進屋子里來。“爹,娘,郭叔郭嬸....”余振生挨個打著招呼。“太好了,太好了,醒了就好。”屋里人的臉上好像過年一樣的喜慶。“我說余嬸,振生這是大難不俗必有后福,以后你們就等著享福吧。”栓子娘拍著振生娘樂呵呵的,振生娘也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著。“振生,趕緊說說,你是怎么回來的。”一向沉穩的余二河此時也有些沉不住氣。“對,跟你爹說道說道,我去給你做飯去!”栓子娘也說道:“走走,咱們今天合一處,就當給振生接風,我去準備幾個菜,待會啊就跟你這屋。”老姐兩個互相挽著出了屋,等這頓給余振生壓驚接風的飯,她們早就準備了。余振生見余二河急切的樣子,他端起床邊娘給留下的水喝著心里盤算著,說實話肯定會讓爹更擔心。放下水碗他故作輕松的說道:“那天晚上,日本鬼子演戲,早上一起來我們就發現日本鬼子在打宛平城,我就和雷伯雷嬸跑出來了。因為一起出來的還有武念知,我們就投奔他爹去了,在漕水村的時候正好遇到劉超和張芳,他們就把我稍回來了。”“哦哦,那仗打的厲害不?”“嗯!”余振生嗯了一聲,他沒敢說雷用的事。振生娘端著面盆進了屋:“振生,你是想吃掐疙瘩還是削面?劉超是誰,張芳去漕水做什么啊?”當娘的心細,張芳是未來的兒媳婦,自然心里多了些疑問。“哦,是群青哥的好朋友,對了爹娘,我得去鋪子里看看,待會就回來!”余振生想著回避這問題,就趕忙下了地。“你不用去,楊五這小子一天跑來八百趟,這看到你醒了跑去報信,你瞅著沒多大功夫,你們鋪子里的那些哥們弟兄就都得來。”余二河樂呵呵的說道。“哦,那我去解手!”余振生現在就盼著趕緊多開自己娘那審視和疑惑的目光。他出門,他娘也跟著:“振生,振生,你雷伯說什么時候來沒有”“娘!雷伯惦記雷小姑一家,咱等事情都踏實了再說,不行,我這憋著呢!”余振生假裝著急拽著褲子就朝院外的公廁跑,剛出院子就看到張芳來了。“振生!”張芳跳下人力車,回頭給了拉車的車錢。“你怎么來了?”余振生略帶生疏感的問道。“我找你有事!”張芳一臉的嚴肅,余振生站住腳步回頭看著張芳,此刻他覺得張芳十分陌生。“什么事,你說吧?”“余嬸,余嬸!”栓子娘輕輕地叫著振生娘:“輕點,輕聲點”院子里兩個老太太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躲在門后偷聽著。“我想讓你去跟我爹說,你不想娶我?”張芳咬了咬牙,鼓起勇氣說道。余振生垂下眼簾,他在思考,自己到底想不想娶張芳?“你倒是說話啊!我爹因為我說了不想跟你成親已經氣的病倒了,現在只有你能解決這個問題,你說不想娶我我爹一定不會逼你的。你放心,將來張記還會是你的,我哥根本不會考慮張記,我也不會!我爹最舍不得張記,你是他徒弟,即使不娶我將來張記也一定你是掌柜的。”“師父病倒了?”“他心絞痛是老病,我就知道這話不能我說。振生你幫幫我,你不是答應過我,咱們先拖著兩邊的事。”余振生目光有些茫然,他看了看身邊的這座院子,自己想有個家想成家,不僅僅是對自己也是對老人的一個交代。“你就這么不想嫁給我?”他看向張芳淡淡的問道。“我..我可以拿你當朋友!”張芳依舊重復著這句話。余振生心頭涌起淡淡的失落,但好像也沒那么難受,他想起栓子失去雷鈺時候的樣子,那才是刻骨的疼。而自己現在心里的酸楚和痛感甚至還不如腳底傳來的感覺更真切。他忽然看到張芳哭了起來“對不起,我想嫁給一個真正的英雄,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你還活著的時候,我真的開心我沒失去你這個朋友。但是我失去過一個嫁給英雄的夢想,我以為你明白的。”余振生第一次見到張芳落淚,梨花帶雨般的,讓人心里不由的一軟。“行了,你回去吧!”“你,答應我了?”張芳期盼的盯著余振生。余振生沒有說話轉身就走,就當是答應她了吧,只是該怎么跟爹娘說呢?余振生現在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失落,他最擔心的還是爹娘不能接受這件事。身后張芳高聲問道:“振生,你去哪!”“憋尿呢!”張芳一愣,接著噗嗤笑了一下,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余振生的小院里今天格外的熱鬧,崔衛,劉福,賈豐,楊五,李復都早早的關了鋪子跑來了。就連隔壁院子的老孫頭也溜達過來,孫嬸給添了菜,加上振生娘和栓子娘準備的接風宴,院子里并起來兩家的桌子圍攏著坐滿了人。眾人興高采烈的慶祝余振生的劫后余生,振生娘悄悄的把余二河叫道一邊,老兩口嘀咕了老半天。等老兩口重新回到座位余振生問道:“爹,娘,你們干啥去了。”余二河端起酒杯,用手壓了壓:“各位靜靜,我有幾句話說。振生能在天津立足,全仗著各位幫襯著。我們老兩口商量好了,這幾天就動身回汾陽,以后振生還指望各位照顧。”“您放心,我們還指望振生照顧我們呢。”崔衛一說,眾人都笑起來。余振生一驚:“爹,娘你們要走?”余二河對余振生小聲說道:“你二姐病的厲害,我們實在放心不下。你的事我們也知道了,爹娘不是不明事理,這樣也好,我一直擔心門不當戶不對的。明天你就給我們去訂火車票,送我們回去吧。”余振生一陣語噎:“爹,娘....”“振生,好姑娘有的事。做人呢,最重要是自己心里坦蕩,咱不輕視人,也不上趕著追人。這姑娘若是對不起你,他爹總是對得住你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知道怎么做了吧。”余振生點點頭:“爹,您要回去也好,我還有個好消息,二姐夫可能沒有死。您帶著這個消息回去,我姐的病一定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