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眼下的中國是最需要社會調(diào)查的，原因顯而易見。縱觀中國近幾十年來的歷史，尤其是近十年的局面，充滿了天災人禍，民眾在水深火熱中找生活，一個國家就好比一架機器，中國這一架機器，已經(jīng)成為一件動轉(zhuǎn)不靈的老古董，不是隨便弄一弄就弄得好的，需要請來認真的精明的機器師詳細精密地查看一下，著實修理一下不可。
同學們，你們都是心地潔白、有理想的青年，相信各位選擇了社會學這一學科作為畢生研究之志向，必然是胸懷救國之抱負，你們每一位都是將來的機械師，你們的責任就是深入到民眾中去，用廣泛的社會調(diào)查透徹地了解中國社會的真相，幫助中國這架龐大的機器擦除油泥、去銹滌污、重新油潤，獲得有相當把握的建設國家之適當辦法或步驟，找出一條救國的出路。
而眼下第一緊要的，就是要增加你們的判斷力，而社會調(diào)查最能幫助你們解決內(nèi)心的困惑和猶疑，因為事實是最好的老師，你們根據(jù)事實學習如何斷定是非、解決問題，逐漸養(yǎng)成冷靜的頭腦和從容的態(tài)度，讓你們更加有主見，面對他人的鼓動，輕易不動搖，勇于探索，讓我們的國家變得更好，這就是社會調(diào)查最大的意義。
說完了前兩個問題，我要講第三個問題，怎樣才能做好社會調(diào)查？這個問題是最難的一個問題，也是我們這門課要集中解決的難題。你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放棄你所謂的體面。”
李景漢先生話音剛落，有好幾個同學都看向王繼宗，王繼宗眼神中仍舊寫著“不服輸”，顯然他還沒有被李景漢先生說服。
“和旁的不同，社會調(diào)查是件必須求人幫忙合作才能辦到的事兒，而且來不得半點強迫，因此我向來的主張是，寧可不調(diào)查，也不能傷害老百姓的感情。所以社會調(diào)查最關鍵的就是如何讓老百姓接受你的調(diào)查，相信你的調(diào)查，甚至是歡迎你的調(diào)查，而達到積極幫忙合作的程度。反過來講，就是如何使人們不拒絕不反對，不懷疑，不討厭你的調(diào)查。如其不然，假使你有天大的本領，你精通高深的統(tǒng)計，你讀盡了社會調(diào)查原理與方法的中西著作，也是無濟于事。這是社會調(diào)查進行程序中的一個樞紐，一個關鍵，是成功與失敗的分水嶺，是需要全副精神來解決的中心問題。
而中國的文人雅士大多喜在室內(nèi)舞文弄墨、吟詩作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以“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為榮，更不屑與販夫走卒為伍。同學們，你們是有文化有見識的大學生，但你們?nèi)f萬不可染上眼高于頂?shù)膲牧暁猓J為自己的見識遠高于這些勤勤懇懇的勞苦大眾了。一旦你們產(chǎn)生了這種想法，你們的社會調(diào)查便是注定失敗的。
以前我們做人口普查的時候，聘用的大抵是有些文化的當?shù)厝耍麄冏栽傂刂杏行┠銜r常在調(diào)查之時賣弄，不說怎么樣而說如何，不說這樣，而說如此，不說母親，而說令堂，不說兄弟而說昆仲，經(jīng)常讓老百姓聽得一頭霧水，有些人還特別喜歡賣弄，好長篇大論，為滿足自己賣弄的欲望，活生生把調(diào)查變成了演講，這文縐縐的話再加上板正的皮鞋、油亮的分頭，老百姓自然不會覺得你跟他是同一國的，怎么會跟你交心呢？
中國人民數(shù)千年來飽受亂世之苦，有此長久之經(jīng)驗，老百姓早就成了驚弓之鳥，因此學會了保有戒心，時時提防。老百姓雖然讀的書不多，甚至大多都不認字，但他們最會識人，你眼中的他們低人一等，你覺得與他們交往不體面，他們便能敏銳地察覺你看不起他們，不尊重他們，多半不歡迎你調(diào)查，或者根本不讓你調(diào)查。
老百姓也許最后迫于掌權者的要求配合你，但他們早就掌握了陽奉陰違的生存智慧，表面上敷衍你，但實際上并不跟你說實話。你以為你的調(diào)查表格填寫整齊了，其實都是謊話，有的謊話可以從統(tǒng)計的結果發(fā)現(xiàn)出來，有的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最后的結果是，你從錯誤的數(shù)據(jù)總結出錯誤的結論，后人試圖用你的結論來分析并解決某種社會問題，這將多么危險，簡直是誤國誤民！
你們?nèi)羰且恍闹坏胗浿约旱捏w面，老百姓自然不會給你體面！而真正的體面是什么呢？百姓安居樂業(yè)，有衣蔽體，有食果腹，有屋遮雨，有田可種，你們現(xiàn)在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國有這個體面，而不為旁的！同學們，要時刻記住，你們是頂頂幸運的一群，在如此亂世，仍可坐在這個教室里，接受大學的教育，但你們?nèi)粢虼吮阆訔夀r(nóng)人指甲里的泥垢和拉車人臟污的腳底板，那才是大大的不體面！”
聽了這些話，王繼宗像是受了很大的觸動，可仍舊不服氣地說：
“先生這是在說讀書無用咯？既然要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我們?yōu)槭裁催€要學習社會學、經(jīng)濟學、統(tǒng)計學、心理學、倫理學這些課程，研讀大量中外著作呢？”
王繼宗的話似有抬杠的嫌疑，許多同學向他投以責怪的目光，李景漢先生卻依舊和顏悅色。
“我向來覺得，做學問最高的境界就是深入淺出和知行合一。先說說深入淺出，你們是精英的一群，老百姓往往會因為學識和眼界被蒙蔽、被欺凌，他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對于自己的處境全然麻木，渾然不知有更好的生活，你們卻可以幫助他們找到問題的關鍵，用他們可以理解的、淺顯易懂的話告訴他們、啟發(f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