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響了，周曦沐抱著厚厚一疊作文本走進教室，站在講臺前。

    周曦沐開設(shè)的課程叫“各文體寫作”，這節(jié)課，他要點評學(xué)生們的作文。

    “人常說，文如其人，這話想來是沒錯的。上節(jié)課我讓同學(xué)們不拘題目、自由發(fā)散，就是想看看大家作文的行文風格，把大家的文章全部看完之后，我掩卷沉思良久。不得不說，你們真的給了我很大的驚喜。大家寫得都很好，而且文風迥異，各有千秋。”

    “這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以下這幾篇：胡承蔭，你寫你們家的飯館真的是太生動了，幾次讓我噴飯，好像是在天津看了一回相聲，實在幽默。我特別想結(jié)識一下你的父母，還有，你把你家飯店的菜寫得那么好吃，把我的饞蟲都勾出來了，真的很想品嘗一下呢！”

    “周老師，您要是想來我們店里吃，來多少次我們都不收錢，您想吃什么吃什么，管夠！”

    “那怎么行呢，那我不成了吃白食的嘛？”

    同學(xué)們哄笑一陣之后，周曦沐拿起了另一篇。

    “賀礎(chǔ)安，你是歷史系的對吧？文章果然寫得旁征博引，有理有據(jù)，讓人信服，許多觀點一針見血。小小年紀卻頗有見地，實在令周某欽佩。最難得的是，在你的理性中還包裹著希望和樂觀的火種。你在文章中說，中國歷史上四次大規(guī)模南遷，其中晉人、宋人、明人三次南遷，均是直到朝代滅亡仍無法北返。現(xiàn)在我們雖處在同樣的境遇，仍然要懷抱著‘抗戰(zhàn)必定勝利，定會重返家園’的信心和決心。的確，老師和同學(xué)們不遠萬里、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為的是什么？因為戰(zhàn)爭終究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到時候我們的國家百廢待興，各行各業(yè)都需要人才，只有我們現(xiàn)在日日苦讀，到那時我們才能拿出我們的真才實學(xué)來建設(shè)我們的國家。國家面臨戰(zhàn)亂，但我們的心不能亂，只有這樣，我們才會在如此艱難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中堅持下去。”

    周曦沐的這一席話說完后，大家都在沉思，教室里陷入了沉默，周曦沐看著眼前這群孩子，他們都是認真向?qū)W的好孩子，他感到十分欣慰，他點了點頭，又拿起了另一篇作文。

    “但要說這些文章中我最喜歡的，還是要數(shù)外文系楚青恬的作文。她的文章本是思念父親，卻以小見大，以芭蕾舞鞋這個很小的切入點描寫父女之間的感情，情感真摯，格調(diào)清新，毫不矯揉造作，寫得如此動人，讓我中間幾度想要落淚。說了這么多，不如就讓楚青恬同學(xué)把你的作文給大家讀一下吧。”

    楚青恬略有猶豫，但看到周曦沐鼓勵的眼神，還是鼓起勇氣，站起來走到講臺前，從他手中接過自己的作文本，輕聲讀了起來：

    “記得我小時候，第一次在上海的劇院里看到芭蕾舞劇《天鵝湖》，那些芭蕾舞演員踮起腳尖跳舞的樣子非常優(yōu)雅，我一看就喜歡上了。回家的時候，我也試著踮起腳尖走路，可是堅持不了幾秒就痛得要命。我問爸爸，為什么他們要踮起腳尖跳舞，真的很疼，好像<安徒生童話>中的美人魚在魚尾變成人腿之后，好似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爸爸告訴我，這是優(yōu)雅和美麗的代價。從此以后，我深深地迷上芭蕾舞，求著爸爸送我去學(xué)芭蕾，爸爸特意找了一個來自白俄的舞蹈老師，她非常嚴厲，我每次練舞都會哭鼻子。爸爸實在心疼我，就讓我不要去學(xué)了，可我怎么也不肯放棄，一邊哭一邊堅持了下來。因為在我內(nèi)心之中，我太想早點跳好，站上舞臺，跳給爸爸看了。可是當我終于有機會在舞臺上跳舞的時候，身為外交官的爸爸卻因為常駐歐洲，沒辦法回到上海看我的演出。他寫信給我，說他答應(yīng)我，很快就會回到上海跟我團聚，到時候他一定會去看我的演出。可是沒想到……”

    讀到這里，楚青恬實在讀不下去了，她的聲音早已哽咽，把作文本放在講臺上，捂住了臉，默默抽泣著，整個人都在微微地顫抖著。

    周曦沐深深理解楚青恬的傷心，他馬上從懷中掏出手帕遞給楚青恬。傷心人最怕的就是突如其來的溫柔和關(guān)心，楚青恬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哭著跑出了教室。

    胡承蔭緊跟著追了出去，還有同學(xué)要跟出去，被周曦沐阻止了。

    “讓楚青恬同學(xué)好好哭一場吧，許是壓抑得太久了。這里我有幾句話想和大家說，11月12日，上海淪陷了。楚青恬同學(xué)為什么哭，大家都肯定都可以理解吧？你們都是背井離鄉(xiāng)，在異地求學(xué)的學(xué)子，因為通訊的阻斷，可能跟家里人早已中斷了聯(lián)系，心里面每天都在惦記著他們。但我想告訴你們，既來之，則安之，你們越是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就越要把眼前的功課學(xué)好，如果惶惶不可終日，以至于荒廢了學(xué)業(yè)，這才是大大的不應(yīng)該。”

    胡承蔭在教室外的一片樹林里找到了楚青恬，只見她蹲在地上，雙手抱膝，把頭埋在膝蓋里。

    胡承蔭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楚青恬，他實在不知道說什么來安慰她，覺得什么語言都很蒼白。但他又實在想安慰他，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沒過多久，林間就傳出了京劇小生鏗鏘有力的唱腔：

    “憂國家只覺得神魂飄蕩，

    細想起又添了無限愁腸。

    高皇帝三尺劍起義芒碭，

    泗上亭斬白蛇威名顯揚。

    用張臣與韓信登臺拜將，

    炎漢興秦楚滅羽刎烏江。

    錦山河歸一統(tǒng)不能安享，

    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胡承蔭自幼長泡戲園子，加之相聲里的“說學(xué)逗唱”中專門有一門“學(xué)”，他叔叔胡喜才也唱得一嗓子好京劇，胡承蔭耳濡目染，自幼就把那些京劇名段學(xué)了個遍，尤擅小生，他唱的這一段是京劇《監(jiān)酒令》中的經(jīng)典唱段，是典型的小生重頭戲，也是胡喜才平日里十分愛唱的選段。多年下來，胡承蔭耳朵都聽得起了膩子，如今唱來，卻覺得這一段格外能直抒胸臆，排解胸中憤懣。因此他的唱腔并非毫無瑕疵，反而有嘶吼發(fā)泄之感。

    楚青恬并不喜歡京劇，更不知道胡承蔭在唱著什么，只是覺得他的聲音在林間高亢激越，因為過于用力，楚青恬可以看到他鼓起的脖筋和微微泛紅的雙眼。他的安慰雖笨拙，卻真的讓她收了眼淚，認真地聽著他的每一句，一顆心莫名地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