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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精眸四下一輪,便略顯倦怠地沉下首去,心不在焉翻讀道:“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繩也。縣法者,法不法也;設賞者,賞當賞也……”待他囫圇吞棗地念過一遍,東朝就于后搗頭撇笑,“人大樹高了,雖有頑劣,卻也爭氣。念起書來,還是蠻用功的。”一旁的宮人都點頭笑贊。
劉歆見陛下能吞吐下來,無生僻之字,就耐心伸指去逐句講解:“法乃規制天下之尺度,也是君王手中的準繩。國朝制訂且頒布法律,皆為依法懲處違法之人……”眾人都在靜心聽講,不防箕子突然問道:“伯翁伯翁,無論何人犯了法繩,都要開刀問斬么?”
王莽聽了撫髭啞笑,道:“心無二用。法有大小,罪以類分,怎可混為一談呢?”箕子抓耳撓腮道:“若是我等犯了大法,都要腰斬棄市么?”王莽垂首抿笑道:“文中不是有言么?尊貴者不輕其罰,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賢必誅,中度者雖不肖必無罪,是故公道。也便是說,為人臣者功高至偉,犯了罪愆也不輕其罰。陛下勿需太過憂心,君主獲罪,宜削發代首……”
箕子點頭“哦”了一聲,又轉向劉歆揖禮道:“箕兒明了,夫子請講。”劉歆垂首平復了心境,又逐字逐句解讀道:“國朝設置各司官吏,皆為用來制約民眾,不讓生民恣意妄為;設立君王,則是用來制約百官,不讓污吏禍國殃民;而宗法義禮,又是用來制約君主,不讓其身獨斷專行……”
“伯翁伯翁,”箕子許是思想跑毛,又突然打斷了夫子的話茬,轉向王莽輕詢道:“我的舅舅與內兄王宇……可是同出一伙么?”
東朝不防他崩出這話,就兩眼泠泠斜脧過來,又輕拍他肩頭私語道:“多嘴多舌!如今你伯翁為國主事,一身鐵骨,親手將嫡子咀藥而死;祖祖胞弟亦難辭其咎,務要伏法以謝天下;衛寶、衛玄以國舅之尊,結黨亂政,孫兒哦,以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箕子不由誠惶誠恐起來,趕忙伏拜席上道:“法不阿貴,繩不撓曲。祖祖與伯翁尚敢斷腕,孫孫豈有護短之禮?”待平息靜氣端正了身子,又恭謹去聆聽劉歆的教義。
“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故令行于天下。是故禁勝于身,則令行于民矣……此話之意便是:法行于天下,人等均莫放縱專行,道義取勝,則天下為公,萬事便暢行無阻了……”
許是太后適才的言語太過犀利,夫子接下講的釋意,箕子是一句也聽不進去。直到夜半雞叫之時,有值守的宮娥正跽坐撥弄七枝燈芯,隔一熄一,便隱約聽那龍床之上有粗喘之聲,心生不妙便引燈一探,猛見皇帝正四肢抽搐,唇甲紫青……忙支腕撫鬢,險些昏倒……待強作鎮定棄了宮燈,便炸起雙手驚呼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
萬籟俱寂,夜半唳鳴,驚起一派踵踵人影,隨之殿宇各處的嘈雜之聲便似悶雷一般滾滾而來……內侍及宮娥們先蜂擁而至,黃門令、丞隨后跟行。待太皇太后由長御、須卜攙入帝寢,一幫侍醫正圍攏龍床,七手八腳地揮汗施救……
王莽在承明廬內得內侍通報,就衣幘不整地慌忙趕來。有太醫丞及黃門各司見安漢公到,疾揮淚揖報皇帝病情。王莽聽聞陛下已無回天之力,一時間頓覺天旋地轉,心胸驟涼,不由得踉踉蹌蹌地倒退了數步,方咬牙切齒地怒指擎天,“速傳涪公!速傳涪公——”
然事不湊巧,當晚涪翁正輪休在北街家中,聽謁者快馬通傳府上,心頭哪敢有一絲怠慢,急叫了童子挎上藥篋,就馬不停蹄地向西宮策趕。俟謁者前引跨入了帝寢,便三步并作一步行,袍擺入腰,捋袖伸指,待把了脈象探明病根兒,又匆匆探向了童子早已打開的藥篋……
根根懸針刺入肉內,東朝與王莽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滿面熱淚又映著燭光,似漫天的星斗眨巴眼睛。那渾身驚起的雞皮疙瘩,也密密麻麻掛滿了星花兒……
待皇帝癇癥略有緩解,涪翁便命人熬了藥湯,又折身揖告于王莽足下:“煩請明公,借一步說話。”于是二人趨至內廊,涪翁就急急復揖道:“安漢公請恕在下直言,陛下自中山襁褓始,未滿足歲便染了眼疾。孝哀之時始稱眚病。而眼疾未愈又旺火下走,謂之肝厥。肝厥遇驚發病時,手足指甲皆紫青,狀如癲癇,僵仆不醒,醒則嘔吐,頭眩發熱。此病現無痊可之法,只有緩解,無所根除,實難瞻望親政之日矣!”
王莽聽后驟然驚悚,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兩行熱淚遂嘩嘩自流,難以抑止。待仰首望天唏噓有時,又曳袖拭淚嘶啞道:“我大漢自孝元帝始傳下三代,代代皆為絕嗣而終么?前有路溫舒‘歷三七之節紀′,后有北地太守谷永之‘三難異科,雜焉同會′,三七之厄,務要一語成讖么?”
涪翁聽后“撲嗵”跪倒,四肢伏地哭拜道:“明公救我——”王莽聽了驀然一驚,又趕忙伸手扶持道:“涪公一向恭謹善讓,今日何出此言哪?”涪翁張面翻了翻淚眼,便又垂首沾淚道:“上蒼示兇,天下憂心!此節幸賴東君庇佑,保我天家逢兇化吉。然這肝厥,愈染愈烈,終難躲過夭閼之日。若逢不意上峰怪罪,小的如何逃出生天?”
王莽聽罷撫髭嘆道:“涪公這便多慮了。長秧之軀,無可指摘!若是涪公棄履而去,你叫那侍醫如何應承?”
涪翁趕忙揖行一禮,“明公放心,在下于院內收了個高徒,名曰程高,懸絲切脈、施習針法早已通透,青出于藍亦不為過。但因遇驚、氣悶而發病,傳告程高診治便是。先施針炙調和氣血,疏肝解郁,再附以白芍、丹參、二陳湯子加柴胡,還有枳殼、甘菊、生姜、干葛或加一些鉤藤散類,輕熬慢煮,飲服七日即可痊愈。”
王莽聽罷蹀踱了兩步,背過手去沉思道:“既然涪公去意已決,老朽怎可再作挽留?務將藥方巨細錄注,俟領了俸祿,回蜀去吧!”
待目送涪翁退出了內廊,疾又轉回寢閣之時,正瞧見陛下已端坐床沿,有須卜持卮大口飲藥。那一臉擠眉弄目的悲苦之相,叫王莽無聲笑開了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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