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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舍的根處伸出叢野菊,嫩得能掐出泉水來。許是這野菊怕誤了時令,就憋著吃奶的氣力抽出花蕾。略開的花瓣緊湊湊的,花蕊甜甜直沖人靨笑。這可愛的小人兒晚秋的精靈,一下子鎖牢了他的眼睛。他慢慢用模糊的雙眸湊近它,用聆聽和嗅覺去感知那種心跳與奶香……怎知這一刻又淚水如注,不知為何,會因一朵小花兒而牽腸掛肚……
憶起宇兒很小的時候,在老家堆積的柴房中,夫人暖著兒的小手瑟瑟發抖,而宇兒卻在母親的懷中燦笑如花……胖乎乎的臂如蓮藕一節一節,手背上長出五個圓圓的凹窩,萌出的乳牙倒出涎水,如墨的嫩眸里泛出星花……父愛如山,諄諄施教,一張小嘴兒整整囁嚅了一個春天,終是吐出了“阿母”二字,喊的是她,甜的是他,叫在嘴上,甜在心上……懷念至廝,還能嗅到一股乳香,勻稱的氣息依然如昔,依然會讓自己因為心動而掉淚。
后來經伯父王鳳舉薦,終是在長樂宮內做了個郎官,也終于有了一匹自己的愛馬。有次把宇兒抱上馬背,執轡揚鞭,在東朝的宮闕之間緩緩穿行,宇兒使揪緊馬鬃仰面癡問:“阿翁阿翁,快看快看,是阿母說的神仙洞府么?”他呵笑著回答:“長樂宮,桂玉之巔,萬千世人朝圣之地!”
宇兒撓首“哦”了一聲,又仰面朝父撒嬌道:“阿翁,我也要!”父親便淺淺低下頭來,“孩兒,會有的,只要胸中裝滿星空,哪里都有桂闕蘭宮……”憶到這里就仰天長笑,呵笑之余,兩行熱淚洇流入口,溫溫的,咸咸的。咸咸的底味又略加微辛,也多出了一份苦澀之滋……
一味逃避也無補于事。甄豐與馬宮等一再報請,王莽終是坐臥不住,就起身驅車趕往詔獄。東闕與武庫只兩箭之地,可軺車甫于宮門露頭,便被大撥的民眾攔下,且麥浪一般伏拜于地……
只因多日徹夜難眠,王莽的身體早形銷骨立,眼瞼也腫得目視昏花,所幸兩耳尚且聰敏。聽得有羽林大聲叱喝,忙廣袖一揮呵止道:“百姓攔駕,可是又有什么冤情?”有一民眾就膝行駕前,兩手加額揖禮道:“賢德公在上,小民領三輔百姓攔街告狀,伏惟君侯為民伸冤哪!”
王莽聽罷攢袖示下,掾使忙上前半扶半馱地將他攬下。甫一落地就憐聲問他:“有何冤情,你慢慢道來。”那個民眾也不惶恐,就面對王莽泣淚道:“賢德公系我萬民柱石之寄,本所托有人綿延后世,生民有望,國朝有期,然公子卻被奸人算計,橫染圄中而不自知,萬望君侯以情動之,以理曉之,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一席話著實戳到了痛處,王莽遂背過身去以袂沾淚,又廣袖一拂仰天長嘆:“愚夫一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敢有過半分懈怠。然逆子卻與豺狼為伍,背恩忘祖向死而生,怎不叫我愧對天下,汗顏無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哪里會有容錯之機哇?”
“人生自古難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苛求過甚,傷筋動骨,安能淘盡膝下骨肉,不留一子送終么?”此言一出,萬民同聲。王莽不禁嘶聲啞嘆:“王公貴胄蠹國殃民,倒行逆施,我不正己,安能正人……”說罷躬身一揖再揖,眾人仍是伏拜不起。俟侍中扶他上得軺車,王莽便命身旁掾使:“打道回府,權作盤算吧!”軺車于是折頭向南,揚鞭策馬向靜園駛去。
家也不是個家,親人似是而非,浮如飄萍的一掬孤魂,自遁下軺車那陣兒起,就木木地辨認這熟識的磴道與銹紅的大門,還有暗處主婦那張吊詭的冷面,不知渲上了何種顏料?是哭是鬧是上吊,自己還否存有真身?抑或百年之后,這宅第的主人搖身一變,不知換了何種名姓……
王莽此刻頭痛欲裂,不敢蟄入燕居或萱堂,就踉蹌著進了二門的書齋。此間除了辦公謀事,夫妻鬧氣便躲身于此,也算是世間僅有的插足之地了。又著那王光將門反鎖,自陷于暗無天日的時空里,閉目冥思,忽覺這囹圄正急劇墜落,猶幽冥結界,務要打入至酆都地獄……
王莽正與那鬼魅魍魎纏斗之即,聒噪之聲便嗡嗡傳來,由小及大,由遠及近,終是將靈異嚇跑了事,也算把未亡之人從死人堆里奪了回去……王莽顧不得一身冷汗,細聽外面有喧囂之聲,再細聽竟是夫人在扯嗓謾罵。這沒抓沒撓的,真想尋個地縫進去。待延挨過了好一陣子,便于靜謐中立身站起,拍門啞喝:“余要出去!”
王光急上前佝身開鎖,見到叔父便腆臉揖道:“侄兒已將嬸母勸回,您且坐著。忍字頭上一把刀,下邊不還有個心么?徹杯桔茶,您壓壓驚。”說罷就手腳忙亂地倒上一杯,又親手奉于叔父案前。
王莽持卮嘬上一口,就抬起腫眼壓嗓問他:“適才你嬸母都罵些什么?”王光趕忙尬回道:“反正是……不中聽的都上了……”王莽聽了擺臉道:“照實說!”王光急得直搓手,“她罵您是爛肚子……爛草包……蛇蝎心腸,夷了親家還株連兒媳!務要您保全少夫人母子平安歸來,若三日之內瞧看不見,便趁你病……要你命,吃您的驢肉喝你的血……”
司馬掾與侍中甄尋都“哼”了一聲,王光趕忙垂立一旁。“罵得好!”王莽撫髭長嘆道:“此等心境,又當如何?解解戾氣倒也無妨,怕只怕她勞形傷神,瘀結于心,扛不過去便病倒了哇!”
王光聽了趕緊附和:“是呀是呀!嬸母出身官宦世家,從小操弄金匙玉筷、怒馬鮮衣的,可自打過門進了咱家,粗布爛衫的沒光鮮過一日,一個銅錢掰兩半兒花,憋屈哇……”
王莽聽了侄兒這話,睫毛上下撲眨了幾下,瑩瑩晶淚就眨巴了下來……俟于案前落筆成字,便將絹信置于案角。抬起面來,聲調已變得嘶啞了許多:“侍中且去詔獄一趟。焉兒既已身懷六甲,除去枷銬,莫動了胎氣,先還她個自由身罷!以待明春誕下嬰兒,再行問罪也還不遲!”
此事也算有了轉圜,眾人都一臉欣喜地點頭憨笑。甄尋便稱喏領了絹信,折身急急出了齋門。
約莫過了幾個漏刻,甄尋就打馬將呂焉帶回了靜園。王莽見兒媳蓬頭垢面,赭衣加身,一臉呆呆地佇立案前,不由心疼得闔目垂淚。王光親手奉茶過去,呂焉卻拂于一旁啞聲問道:“我夫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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