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下而上,將人主置于何地?”徐渭這個時候,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所有的改革,無不是加強人主的權力的。否則根本沒法走出第一步。而新學所要搞的自下而上,可不是商鞅那種偽軍功爵,而是正經的給百姓描繪了一個自下而上的通道。
比如普通百姓可以追求成為良民,更有甚者可以進大學堂成為監生。
但當百姓普遍嘗到上升的甜頭后,可不會止步的。但再往上的位置那都是名額有數的。如果任由百姓這樣自下而上,那終有一天,人主的權力會蕩然無存。
徐渭一句話,這會兒所有人真的是安靜了下來。祝小由識趣地合攏了先前拉開的靠著欄桿一側的簾子。
“人主,這就要問什么是人主了。我其實一直有種感覺,人主不是因為他在那個位置他就是人主。而是因為他被百姓需要,才成為人主。如果是前者,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多少軍頭廝殺不過上去過幾天人主癮罷了。”
“那什么叫做百姓需要嗎?”茅坤連忙問道。
“我反問一句,百姓為什么一定要一步步往上爬呢?人人都知道上面的位置越來越少,往上爬是很累的,為什么不小富即安,停下來。”高翰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個新問題。這其實有些后世追求小確幸的味道,只是這會兒說小確幸怕是不僅沒市場,也沒人聽得懂。
“恩出于上,不當官,不當上官,一切都是浮云,什么名利權勢,或許上面一句話,轉眼就是過眼云煙。比如我過來聽說的去年招兵攻打倭國,好多人傾家蕩產,甚至行賄去得個輔兵的名額,指望這劫掠與軍功咸魚翻身,結果朝廷后來停戰撤退了。也只有上面的大官,才曉得這些彎彎繞繞。好多人,甚至一些士紳都傾家蕩產,淪為破落戶。”
一直坐著沒說話的管懋光一口氣把自己從弟弟那兒聽到的說了出來。
想當官,并不是因為大明都是官迷,都想著治人生死,最關鍵的是只有當上官,當上大官,才能不被人整治死,才能保得自己財富權勢乃至生命的安穩。小確幸那一套在大明毫無市場根基。
“對了,管大俠一語中的,這就是百姓的第一個需求,這里的百姓就連我們這些有官身的都包含進去了。誰不想得個穩當呢。然而往往事與愿違,哪怕是到了首輔也難得穩當。大明又有幾任首輔是風光去職還鄉的呢?一切的努力,到最后卻是鏡花水月。也難怪古來多隱士,他們是看透了這個結局。然而,天下百姓可不真的只這一個需求。人主只需要認真把這些找出來,自然迎刃而解,游刃有余。絕不會因為自下而上就威脅到人主之地位。”
“古來人主大多與百姓的需要背道而馳,導致人主事倍功半甚至勞而無功,天怒人怨。相反,只要人主順著這個規律下去,只要百姓還有各種多樣化的需求,人主之位就穩穩當當,如果百姓沒向上才能自保的必要了,那豈不是更沒人威脅人主之位了嗎?”
高翰文這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反問句給繞過去了。不直接回答是明智的,因為法國路易十六的斷頭臺在后世歷史書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的。一家子基本整整齊齊的。自下而上,必然與皇帝的恣意妄為相沖突的。因為皇帝總是想憑借恣意妄為來衡量自己的權力觸角。但這事可不能說出來。眼前這一圈人里,那都是天下必須得有一個皇帝的。但凡意識到這種動亂,怕是都不會安心留杭州幫助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