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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鑄幣權(quán)?！?

    徐光啟繼續(xù)他的故事：“其實自打我們祖先用金銀銅鐵來代替貝殼、紫石作為交易時的貨幣，假幣問題就一直伴隨左右。造假很容易，好比銅錢，高超的造假，把官方銅錢融了重新鑄幣，低劣的造假就是磨點邊角料下來，要么減少重量，要么另加雜質(zhì)進去，這樣一錢可變兩錢甚至三錢?！?

    “但是假的一樣可以流通啊，畢竟或多或少都含有一些銅啊銀的。因為假幣的泛濫會帶來很多問題，比如物價瘋漲，錢不值錢，所以漢朝呢，只在高祖劉邦時，有短暫一段時間，允許私人鑄幣。而鑒于那時楚漢爭霸未決，很有可能是為了發(fā)動一場經(jīng)濟戰(zhàn)爭。其余時間，鑄幣權(quán)則全掌握在中央朝廷手中?！?

    “但是問題又來了，朝廷鑄造的錢，根本流通不下去，好比呂后時的八銖半兩錢，品質(zhì)極佳，形制又規(guī)范，還頒布律法保證其流通。但結(jié)果卻是，無論發(fā)行了多少下去，到民間很快就被融了重鑄。《史記》中有記，文帝初年，市面上的流通的錢俗稱榆莢錢，因為被反復(fù)融了重鑄，錢輕薄得如同榆莢。鑒于這種情況，朝廷干脆就全部放開民間私鑄貨幣。”

    “允許私鑄之后，錢好不好流通就完全有市場決定，但是玩笑一句，這就相當(dāng)于允許全民造假。大家鑄的都是假幣，也就沒有誰再愿意造好幣，八銖半兩錢那種。結(jié)果這下好了，因為競爭實在激烈，大家都卷了起來，錢幣能不能流通，完全看假錢的價值幾何，含銅多不多，形制好不好來決定?！?

    “但是，也別以為假錢就完全不好，正是因‘假幣’的大流通，才揭開了文景之治之發(fā)端?！?

    “所以，關(guān)鍵是市場？”魏進忠忽然插了一句。

    “對！”徐光啟聞之，十分驚訝，“但我說的市場并非像臨清花市那樣的市場，而是‘好錢’驅(qū)逐‘劣錢’的市場。所以你瞧，本是全民造的‘劣錢’，在這里反而成了‘好錢’，把榆莢錢這樣的真劣錢，完全趕出了市場。朝廷甚至都沒動用一兵一卒就達成了?！?

    “這哪是市場？就是戰(zhàn)場。”

    “經(jīng)此，錢幣的流通迅速穩(wěn)定了下來，那時流通最廣的錢，是吳王劉濞和寵臣鄧通所造的吳錢、鄧錢，所謂吳、鄧錢布天下，就是這么來的?！?

    “由此及彼，就能理解這場辯論的后一半，賢良文學(xué)所持的論據(jù)——他們認為桑弘羊講的什么鑄幣權(quán)歸于朝廷，可杜絕種種弊病，簡直就是胡說八道！所謂‘救偽以質(zhì)，防失以禮’——一邊呼應(yīng)上半部他們所提出的三代循環(huán)論，一邊還提出，想要穩(wěn)定貨幣市場，方法就是朝廷減少干涉，下放鑄幣權(quán)。像漢初那樣的情況，反而是揚湯止沸——曰‘上好貨則下死利也’。”

    “桑弘羊聽了又不服氣了，他同樣例舉景帝時，因七國之亂，朝廷又收回了鑄幣權(quán)。為何？因為很多地方豪強通過鑄幣比天子還富有，而最終成為叛亂的重要原因。是以——‘故鑄錢之禁生也’。私鑄固然穩(wěn)定了市場，卻也養(yǎng)肥了心懷不軌的地方勢力，而且桑弘羊用了大段文字復(fù)述了這段歷史，其言下之意，究竟經(jīng)濟重要還是皇權(quán)穩(wěn)定重要？——‘故統(tǒng)一，則民不二也，幣由上，則下不疑也’?！?

    “但是呢，賢良文學(xué)依然不同意，說武帝時代也收攏鑄幣權(quán)，結(jié)果又導(dǎo)致造假橫行，市場一片混亂，不僅物價瘋漲，奸商牟利，貿(mào)易停滯，經(jīng)濟幾近崩潰?！?

    “武帝為何要收攏鑄幣？”魏進忠問道。

    “因為武帝缺錢，本身收攏的目的就不純，他出了一種皮幣，規(guī)定一張白鹿皮值40萬錢，又發(fā)行一種白金錢，就是銀和錫所制，有3000錢，500錢，300錢，后來呢，又弄出一個赤側(cè)五銖錢，以一兌五，來強行兌換老錢，其后果就是漢帝國，自此的幾十年之內(nèi)，財政崩潰，造假盛行，一直到再發(fā)行三官五銖錢，才逐漸穩(wěn)定下來?！?

    說到這里，徐光啟已是口干舌燥，利瑪竇為他重新?lián)Q上新茶，道：“今日有幸聽子先解說《鹽鐵論》，真是受益非淺。你且先潤潤嗓子，歇息歇息?！?

    徐光啟笑著道：“多謝西泰子。”

    利瑪竇道：“聽方才子先一番解義，我覺得桑弘羊與賢良文學(xué)都在幣的問題，避重就輕。他們彼此都十分清楚對方所說，句句屬實，無法反駁而就只能各說各的。”

    “那么麻豆先生認為誰占了上風(fēng)？”魏進忠也問道。

    “我倒覺得桑弘羊略占上風(fēng)?！?

    魏進忠默不作聲，只低頭玩弄著手里的茶盞。

    “鑄幣權(quán)相當(dāng)重要，是中央朝廷統(tǒng)籌財政，維持穩(wěn)定的關(guān)鍵?！?

    “麻豆先生是基于你的國家，才這么認為的？”

    利瑪竇笑了笑，并不否認：“確實。我的國家，以及這枚銀元所代表的國家，皆是朝廷在發(fā)行，而非私人?！?

    “是嗎？”魏進忠臉上顯出那么一絲不相信。

    “是的，因為秩序高于一切?！?

    “秩序……”

    徐光啟喝了茶，嗓子舒服多了，難得魏進忠聽得如此專心，他又解釋道：“其實在下的意思，非西泰子那樣確定，正如劣錢也可成為好錢，而好錢也未必真好。還是要因時而異，因勢而異?！?

    “所以你覺得收攏好，還是私鑄好？”

    “還用說，現(xiàn)如今不都是私鑄嗎？”徐光啟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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