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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旦夕禍福(上)-《一碗茶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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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勝元服那一天,他父親勝賴望著荒蕪的田野,說:“我不是他們以為的敗家子。”

    許多年后,我一直還記得那天。不僅是信勝元服的日子,也是我們大膳大夫家最后的時刻。天目山下這片田野,成為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的最后之地。當時我忍著淚水說:“我明白。”

    我知道他一直很努力了。然而經歷過許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有時候不是努力就能行的。世稱“河東雄獅”的氏康也曾經很努力,許多人都努力過。包括“越后之龍”謙信大人,還有我們家那位大膳大夫,人們稱為“甲州之虎”的信玄。

    信玄在世之時,每當甲州騎兵出動,伴隨著“風林火山”之旗,正如他的敵人所說,頃刻之間就連山岳也為之震撼。聽聞他領兵西上,三河的家康變色道:“終于,那位‘山神’出來了!”

    山神。這個稱呼在我看來更適合從甲州的大山里殺出來的這位即便死后也令敵人聞名喪膽之人。我家滅亡后爆發的天正壬午之亂,就讓他們領教到了。就連家康,也去拜過他的靈龕。上過香之后,轉回頭對身邊的人說:“在許多人心目中,他就是神。”

    而對于信長的以自我為神,家康卻沉默無語,低垂下來的眼光里頗有不以為然之色。

    很少有人知道家康一直都更景仰的是他的敵人信玄,而不是他的盟友信長。

    至于信玄,我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頂奇怪的帽子。其實我覺得,最適合“甲州之虎”這個綽號的,反而是他父親信虎大人。我這位老家翁,我心目中奇怪的老爺爺,他當年沒喝醉之時,還真是虎虎生威。就連平日走路,也有如猛虎下山的氣勢。我聽說過他許多威風事跡,不過他做事總是虎頭蛇尾。

    我在清水寺后邊那片綠蔭掩映的小院落學沏茶的日子里,有時看見我們家那位奇怪的老爺爺和高吉坐在前邊亭子里觀賞樹葉。

    望著園外跑過的小孩子,我家的老爺爺拿著又空了的薄盞問高吉:“中務啊,哪一個是你家的小法師呀?”

    高吉給他斟酒,答道:“犬子高次嗎?哦,這小鬼還太年幼,而且好動,我看他沒心學茶藝,就算有心要學,我也沒想到這邊園子里藏有茶藝高人呀。”

    當時高吉還活著,是義輝、義昭兄弟的近臣。平日沒事要忙的時候,他就陪我的老家翁出來游山玩水。有時也會看到信雄的岳父具教大人來一起坐觀山林之景。具教大人乘著酒興,還會彈奏一曲。

    每當他彈琴,高吉就取出洞簫,暫忘俗務之紛擾,與之琴簫合奏。

    “我兒媳,”記得高吉變傻那天,帶了幾個表情呆滯的老頭來作陪,我過來沖茶給他們喝,見在座的老頭紛以目詢,我家的老爺爺就笑覷我,瞇著眼說,“從來當孫女兒養著。她爸爸離開平谷的保科他們家,從小跟著我四處征戰,官居‘筑后守’,我被流放,他也趕來跟隨。我當他為養子,常派他出使各處,女兒就放在我家里養大。頭一次見到信長,他就對我說:‘此女不俗,才智高強新奇。’能被那驕傲的信長夸贊有新奇才智,我很驚訝。不知長大后會怎么樣?”

    說到信長,具教大人嘆道:“不知這個年輕人怎么樣?近年他清洲那邊勢力擴張太快,恐怕要與我北畠一族有越來越多的沖突啊。”

    “這個年輕人,”我家的老爺爺搖了搖扇子,目有沉吟之色,說道,“從小不一般。據說小時候別人練習刀劍槍弓,他卻獨喜火銃這種剛傳過來的新玩藝。此人自幼從不循規蹈矩,絲毫沒有把任何禮儀舉止放在心上,對于讀書之類的功課更是不屑一顧,經常游手好閑,四處招事生非,上樹下河,打架斗毆。當地人包括親族見了這個搗蛋孩子都是大皺眉頭,連他的生母土田氏都不大喜歡他,而喜愛他的弟弟信行。由于他的不安份,對于一向注重傳統禮儀的士族們而言簡直是無法容忍的事情。他父親信秀時常被他的頑劣成性氣得七竅生煙,大嘆家門不幸,而信長也獲得了他的第一個綽號‘尾張的大傻瓜’。然而盡管信秀表面上不喜歡這個搗蛋鬼,但是似乎背地里對于信長的溺愛從來就沒有減弱過,所以這也成了信長有恃無恐的一大原因。這小子從不拘泥于身份地位,愛與尋常百姓家的年輕人一起玩耍,結交了很多日后一起出生入死的小伙伴。他還年少的時候,只帶了幾個人就到當時還屬于別人家支配下的清州城放火。類似這樣許多行為極其大膽,令他父親相當吃驚。”

    具教大人搖頭道:“不過他也太不像話了。信秀在尾張尚未統一又有強敵義元侵凌的內憂外患之際,據說因酒色過度中風而死。身為嫡子的信長繼承家督,卻在父親信秀的葬禮上一反傳統,對父親的祭壇投擲抹香而引來爭議。”

    “當時許多人都搖頭不已,”我家的老爺爺唏噓道,“就連一直照顧信長的他師傅政秀也為了勸諫他停止此前的怪誕奇行而留書自盡。雖然有人說他師傅自盡并非為了死諫信長而是因為其子泛秀與信長之間的不和,不管怎樣,信長看了師傅留下的遺書以后,為之悲嘆,還給其師蓋了寺廟來悼念。那時大伙兒都說這小子不行,只有一個人欣賞他。”

    高吉點了一支他帶來的香,微笑道:“對于欣賞他的人,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此人便是道三,”我家的老爺爺伸鼻聞香,瞇縫著眼說,“道三號稱美濃的蝮蛇,以陰謀盜國聞名天下,原本他只是個山城賣油商人出身,侍奉了美濃的守護之后,依靠高明的權謀之術獲得了重用,后來在天文十一年把主公賴藝趕出領地并取而代之,成為美濃之主。流浪尾張的賴藝不甘心失敗,請求信長的父親信秀出兵幫他收復,從此展開了尾張與美濃之間長達數年的戰爭。由于信秀與道三都十分善戰,誰也未能取勝,使得局勢變成了僵持的狀態。幾年過去了,兩家都認識到再繼續下去并沒有益處,于是在天文十七年議定了歸蝶與信長的婚約,借此平息兩家的戰事。”

    高吉又點了一支不同顏色的香,微笑道:“對于招他為婿的人,禍兮福兮?福兮禍兮?”

    我家的老爺爺聞著馨香,瞇縫雙眼說道:“這小子當時名聲不佳,到正德寺與岳父道三會面要訂親時,本來道三還打算不行就當場做掉他。誰料信長一反常態,他本來就相貌出眾,這番精心打扮起來,道三身邊的家臣、小姓看到穿扮得體的信長無不驚為天人,而道三本人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最初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尾張大傻瓜,當得知他就是信長時,所有人都驚呆了。道三察覺到被稱為‘傻瓜’的信長之真正不凡,曾發出這樣的感嘆:‘我的子孫,估計以后只有為他牽馬的命啊’。從此之后,道三全力支持信長,最終連他的領地也成為女兒嫁妝送給了他看好的這位女婿。”

    高吉又點了一支不同形狀的香,微笑道:“我還是想問,招他為婿,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我家的老爺爺提袖扇開籠罩著他面前的裊裊香煙,皺著眉說道:“不久道三就把女兒歸蝶送到尾張與信長舉行婚禮,自此改稱濃姬,意思是美濃來的公主。據說她出嫁臨行時,道三曾送給歸蝶一把短懷刀,對女兒說:如果你覺得我給你挑選的夫婿真是傳說中的大傻瓜,那么就用這把刀殺死他。而濃姬的回答卻是:或許這把刀也會刺向父親呢。生長在亂世之中,歸蝶對于自己在權力游戲里扮演的角色了然于胸。擅長謀略的道三其實起初也無非是想把女兒當作耳目來使用,而信長反過來利用翁婿關系尋求來自美濃的支援。誰更有實力,對方就會成為自己的餌食。”

    高吉又拿出兩支粗大的香來點,微笑道:“我還是想幫具教問清楚,招他們家的人為婿,禍兮福兮?福兮禍兮?”

    我家的老爺爺在濃郁的煙霧中掩著嘴咳嗽道:“由于道三對自己兒子義龍并不滿意,有意將美濃之地送給女婿信長,從而引來殺身之禍,在長良川之戰中戰死,據說道三臨死時,立下遺書,將美濃送給了女婿,并要其替他報仇。這遺書給予了信長進攻美濃的正當理由,由此踏出‘天下布武’的第一步,信長后來便以為道三報仇為名,屢屢與義龍和其子龍興交戰。義龍是個勇將,即便是清洲軍也難以擊敗。然而永祿四年義龍突然死去,由嫡男龍興繼任家督,家臣們內部開始分裂。在長秀的謀略下,信長終于打跑龍興得到美濃。后來龍興四處浪戰,專跟信長過不去。先是率眾趕赴伊勢的長島戰場參加血拼,此后又附庸于三好家反對信長的陣營,最后又與義景聯手,聽說戰死于越前的刀禰坂。至于歸蝶夫人就完全消失了。”

    高吉又拿出一把更粗的香來點,微笑道:“故事很精彩,不過具教就想知道,招他兒子來當上門女婿,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招他哪個兒子上門?”我家的老爺爺伸手抓住高吉拿出來的那簇香枝,按了回去,皺著眉頭嘖然道,“中務啊,你點太多香了,要熏死我?”

    “中務最近怪怪的,吹的曲老愛走調,難道老來癡呆的毛病發作啦?可他也不是那么老哇。”具教大人納悶地伸出三根手指,晃到高吉鼻前搖來搖去,說道,“難為他老婆瑪麗亞還這么漂亮……唉,招上門女婿那件事我還在猶豫。為了止戈而和親,古已有之。不過他家那個信雄有點傻,招來我家給我生的后代會不會一個個都跟中務這樣容易變癡呆呀?”

    “傻才好,”我家的老爺爺搖著扇子笑道,“傻才容易被你操控,玩之在手。我教你就招信雄吧,趕快去把他家這個傻兒子招上門來,以免夜長夢多,又換成一個精明的孩子你難對付。”

    高吉抱出一大簇香枝,癡癡的笑道:“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那天,我發現我們家的老爺爺也有一點癡的眼神。他搖著扇子,坐在亭子里望著故鄉方向,喃喃地說:“我平生有三大錯。其一,我看錯了兒子晴信。我以為他不行,不料他比我行,或許還強很多。我傷過他許多次。他愛看書,我總嘲笑他只會看那些沒用的書,還撕掉他愛看的‘孫子兵法’。誰知道他后來從孫子兵法里歸納出‘風林火山’這套東西,還成為我們家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旗號。”

    具教大人搖著頭嘆道:“人都有走眼的時候,不過你這眼走大了。你兒子是大兵法家,智略過人。你竟然以為他不行?然而我要招進家里的那個上門女婿不知道怎么樣?唉,可別真是個白癡!”高吉在旁抱著一大捆香枝,笑道:“禍兮福兮?福兮禍兮?”

    “第二錯,我看錯了自己的家臣們,”我家的老爺爺眼眶竟爾潮濕,遙望亭外云天,嘆道,“本以為信方他們擁立我兒晴信為主,而把我流放之后,兒子們將會被這班重臣操縱,成為敗家的傀儡。不料,我兒子們都很聰明能干,并且團結一心,輔助他們兄長。而那幫重臣也都恪守本份,并沒乘機弄權。信方他們還先后在各個戰場上英勇戰死。”

    具教大人唏噓道:“你那幫老部下其實都是很好的家臣,信方他們至死對你家忠心耿耿,你還錯怪他,在東海女婿那里四處亂寫信罵他。不過你那些女婿也還可以,我看比你兒子晴信那幾個女婿靠譜。他招女婿的眼光就比不上你了。唉,我就懸了。即將要招進家里的那個上門女婿不知到底傻到什么程度呢?會不會沒幾年就跟高吉一樣呢?中務啊,你不怕燙呀?”高吉在旁抱著香爐,笑道:“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第三錯,就是我跟朝興這個老哥們一起在關東搗騰,沒搞出什么名堂來,浪費工夫!還折騰到天怒人怨……”說到這里,我家的老爺爺眼神開始迷茫,扇也不搖了,愣坐在那兒尋思道,“不過朝興是個好哥們,雖然我被流放有很大一部份原委是因為與他結交,惹到全家都不高興,說我誤交損友。然而他實在是很可愛!不顧惹來天下大罵,竟然有種把已故關東管領的年輕寡妻搶來送給我,可見他對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我辜負他了。后來那個寡婦怎么樣了呢,我就想不起來啦。她兒子也當上關東管領,還當了景虎的爹,可她去哪里了呢?哦,莫非還留在我家里?她是其中哪一個側室來著……”

    我在亭外扇著火爐,轉頭提醒他:“就是樣子有點兒啼笑皆非那個。”老家翁若有所悟,執扇一指,問道:“眉眼隱約顯得哭笑不得那個?”我點了點頭:“對。她說話我從來不懂的,口音重。只能靠猜。”老家翁眼神又迷惘,搖著扇問:“她后來去哪里了呢?”

    “后來她給你生的小兒子就是我老公忠重,”我懶得跟他多說,端著水盆起身走開。老家翁在后邊搖著扇追問:“真的嗎?我還以為她一直不能再給我生一個蛋出來。咦,她多大年紀給我生的幼子?不會吧?那我幼子不就跟關東管領是兄弟了嗎?不對,他那個啼笑皆非的哥差不多都年過五十開外了。我兒忠重才幾歲呀?忠重的媽媽是她就怪了,不應該是她吧?你肯定記錯了。”

    我轉身朝他做個鬼臉,吐舌兒道:“逗你玩的。”看著老爺爺滿臉懊惱的樣子,我就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不過她應該跟你生過孩子的。今天留給你的功課是,關東管領的媽媽被你們搶來之后,跟你生過哪個小孩?是男孩還是女孩?”

    布置完作業給他以后,我噙笑轉身,沒留神被人攔腰一抱,我以為又是那個頭發狂亂的瘋眼之人,不禁心頭撲通亂跳,身子幾乎軟倒在院墻影里一片杏枝旁邊,紅著臉轉覷,說:“唉呀,你別又來逗我。今天你弟弟沒在我這里……”一回頭,嘴呶近的居然是高吉那張油光可鑒之臉。

    我嚇一跳,轉面只見高吉流著口水,眼癡癡的笑道:“福兮福兮,福兮福兮……”

    具教大人出來見狀,驚呼:“中務啊,你終于完蛋啦?”連忙攙他走回,一路嘆惋:“可惜你老婆瑪麗亞這么漂亮,從今起要守著你這老糊涂過日子了……”

    后來他念叨著“福兮福兮”出現在追隨義昭的各個征途上,甚至給人抬上戰場也“福兮福兮”,在一片浴血廝殺的刀來槍往之中竟然沒有被干掉。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殺陣,他“福兮福兮”地失敗了。再往后,他“福兮福兮”地跟著義昭去投靠了信長,又“福兮福兮”地被抬出來支持義昭跟信長作對,失敗后“福兮福兮”地蟄居,最后“福兮福兮”地被老婆瑪麗亞按在水里洗,受洗不久就著涼,從而“福兮福兮”地一病不起。

    臨終的時候他清醒了,問:“我是不是把六歲的孩子高次送給信長了?”

    瑪麗亞告訴高吉:“何止呀?你還‘福兮福兮’地把女兒送給信長手下的糟老頭權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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