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誰之野望-《一碗茶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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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桔梗旗下神情抑郁地望著我。
這般眼神使我不由回想起我隨夫君即將離開我們那位奇怪老爺爺,要去東海給承芳和他母親掃幕的前幾天,曾在門外石階下看見這個落魄潦倒、滿面風塵的男子。當日老爺爺不在家,他仍整天在門外徘徊等候。為了不打擾我們出入,很知趣地坐到離門口稍遠些的地方,靠近花圃的石凳上。中午時候看到他躺在那邊樹蔭下似乎睡著了。
他的腳是爛的,我留意到他的鞋子完全破掉。而衣服雖然陳舊到褪色,卻仍保持著干凈。
傍晚時分,我出來看見他在外邊吃東西。大概在吃一個糯米粑,或者山稻米飯團之類的東西,外邊以蒲葉包裹著。他蹲坐階下的碎石子路邊,捧在手上吃的時候,有米粒兒掉地,他仔細找出來,一顆不漏,撿起就塞嘴里,吃得很香,似乎好多天沒吃飽了。
他吃到最后,就連整張蒲葉也貼在嘴上,不只意猶未盡地舔那上邊粘留的米粒兒,甚至連蒲葉也被啃咬稀爛。
我見他在那里撕扯著不剩一粒粘米殘余的蒲葉,就轉身回屋,端了一個盤子,放幾個糕餅和一碗茶水捧出來。我還到寶姨她老公那屋里給他找了雙鞋,雖然不是那么好,畢竟沒破。
他撕咬著貼在嘴上的蒲葉,眼晏晏地望著我捧盤子走近。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辦法忘掉這個人的眼神。寶姨說,那是一種自感徹底無投無路的絕望,卻在瀕臨絕望的時候又看到希望的火苗在面前重新點燃,流露出來的復雜感觸交匯成了這種眼神兒。并且寶姨還埋怨我,不應該輕易走近陌生人跟前。她說,先前見那人一整天沒吃飯,光坐那兒眼巴巴地等候。她上街回來時就順便買了個糯米飯團擱他旁邊,沒想到吃得這么起勁。
然而我拿出去的糕餅,他卻不舍掉吃,咕嚕嚕喝完茶水,閉上眼睛聞了一會兒餅香。拜謝之后,取出塊干凈的布巾兒,小心翼翼地包起來,很珍惜地收好,說要帶回去給妻子也嘗嘗。我記得他含著淚光,口里喃喃的說:“還是親戚好啊,我四處去找人幫幫我主公義昭大人,卻到處碰釘子、吃閉門羹,連一口茶飯也吃不上。”
由于我們當時只是寄寓在朋友的家里,算不上這片宅邸的主人,寶姨說不便請他進來歇歇足。他也明白,只在外邊等我家翁回來。老家翁天黑才回府,看見他在外邊躑躅未去,很驚訝地邀請他一同進屋。我聽見那個人在里邊向老家翁哭著不知在說什么,像一個受了傷害、訴說委屈的孩子。
后來我聽老家翁提起這個人的身世,說他家也屬于甲州我們大膳大夫這一派分支遠流的子孫。他家被龍興公子的父親,也就是有樂那位瘋眼哥哥妻子歸蝶夫人之兄攻滅,他被迫逃亡,游歷各地,曾出仕于越前,或許不滿義景處心積慮吞滅孫八郎家的一些做法,又再度出走,就在這時,他遇到了被久秀和三好三人眾趕出京都的征夷大將軍義輝的弟弟義昭,就這樣,他跟隨了義昭。一起落魄,一起奔波。
從前他為義昭四處奔走的時候,不只去“春日山城”找過深居簡出的那位世稱“越后之龍”的謙信公,還找過甲州的大膳大夫,甚至就連孫八郎父子那邊,他也去找了。不過孫八郎忙于跟父親以及叔父乃至各種人干架,幫不上忙。到了想幫的時候,孫八郎已經被捉了。在軟禁的地方垂涕唏噓:“真的是愛莫能助!”
于是這個憂悒之士又繼續踏上輾轉奔波的途中,而且他似乎總在路上,走到腳爛。直到遇上我家的老爺爺,跟他提起某個人,手指清洲方向,說道:“藤孝似乎顯得總是有法子的,難道連他也窮途末路了?我曾和他一起服侍義輝將軍。他和你都擁護已故將軍的弟弟,不過我跟他推薦一個人,或許能幫得上忙,他卻猶疑不決,遲遲舉棋未定啊!”老家翁所言及的藤孝是一位精通和歌與茶藝的儒將,十三歲元服后一直擔任義輝將軍的近侍。此后其前半生為了擁立義昭而盡力,并且邀請信長擁立義昭成為將軍,義昭被流放后追隨信長,最終與舊主決裂而臣服清洲這位新崛起之主。
當我還在學沏茶的時候,藤孝只是一個文文靜靜走過我背后的尋常身影,愛低著頭偷瞄,說話不多。然而在久秀與三好三人眾聯手謀害了義輝將軍后,藤孝救出了被軟禁的義昭,并陪伴義昭投奔越前那位忙著吞食孫八郎家業的豪強義景。由于義景遲遲不肯出兵上洛,義昭和藤孝最終通過光秀的引見,一起轉投信長并成功上洛。信長率領大軍直搗黃龍,輕松地踢開了上洛途中的絆腳石,使藤孝對信長頗為佩服。
而這一切始于那一天。從我們家老爺爺那里離開后,這位名叫光秀的憂悒之士又踏上了他的風雨兼程之路。不過這一次,他有了更清晰的方向,穿上新鞋,直奔清洲。
那時我不只留意到他總是風塵仆仆、行色匆匆的樣子,而且還顯得憂心忡忡。由于我家那奇怪的老爺爺也來陪伴義昭將軍,我見過他在我那老家翁跟前長吁短嘆,感慨他為申張大義而奔波的不易,老爺爺還讓我背誦“行路難”這樣的詩歌給他聽。
聽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時候,他不禁潸然淚下。
后來我留意到這個人的衣服越來越漂亮,聽說他終于投靠了有樂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但仍然為義昭將軍憂慮,在他的新主人驅逐了舊主公后,他選擇了留在新主人身邊,此后的衣服就不能再用“漂亮”或者“嶄新”來形容,而是越來越華貴。他新主公的兵在京都搗毀我家翁信虎大人房子的時候,他眼光中一度顯出的憂心如焚,后來被越來越低垂的眼皮無聲地遮掩掉了。
闊別多時,我又見到他,覺得這個人不時閃爍欲避的目光中似乎包含著更多心事。而且不只心事重重,還顯得有些驚疑不定。仿佛里面隱藏著一個受驚的兔子,隨時要被嚇跑出來。
我定睛瞧著他的時候,他在桔梗旗下慌忙把目光移開,轉覷別處。
當我向他走近,甚至我感覺那只受驚的兔子都要從他身上蹦出來了。他那樣閃避不迭的眼神讓我覺得好笑,不過我只是到他面前施禮,隨即抬頭望著他,沒說什么。
那個名叫高次的白面小子拿著一支簫,從桔梗旗影里走過來,立在他身后,卻望著我,說道:“大人,秀政他們讓我帶這位姐姐回去一起演習奏樂,等會兒主公要到劇場那邊了,你們也要來啊。”
信澄騎在馬上以頭巾遮臉,兀自向這邊張望,高次轉面朝他說道:“還有你,信包大人要你過去他那里,準備化妝,晚飯前排一會兒戲。你有沒看見我弟弟?”信澄忙掩臉說:“沒有。”隨即想起什么似的,一溜身下馬,從人叢間隙穿梭而至,挨近高次背后,以頭巾遮嘴,小聲說:“不過我好像看見恒興了,和你前任姐夫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躲進樹叢里干什么,聽說前次秀吉也發現恒興這家伙愛這樣……”
高次隨著指點尋去那片樹叢旁,探眼往里瞅。信澄在后邊伸著頭問:“有何發現?”高次搖著頭懊惱道:“姐夫,你又跑來干什么?我姐姐都說讓你回去啦。”
“孫八郎這種廢物,花光了錢自然會灰溜溜回家去,不用理會他。”信澄在后邊掩著嘴笑道,“他年年都跑出來,還嚷著要尋死,年年都沒死成。大家對此都習以為常了,從軟禁之地跑出來也無人想追他,沒錢了他自然會一路狼狽著回去。然后又被債主糾纏,熬到下一年,又跑出來……”
桔梗旗下那目光憂郁之士搖了搖手,嘖然道:“唉,別這樣說!暫時還不打算回家的話,先讓他去我那邊營帳里住著吧。人都有落魄的時候,要以禮相待,你們不要嘲笑人家。”說到這處,不由轉覷我一眼,沒等我回以稱許般的微笑,他又連忙低轉了目光,瞧向那片樹叢,只見高次伸簫撥開樹葉,朝里邊說:“恒興大人,難為你怎么也在這兒陪他蹲著。別理我姐夫,秀政說他會弄人身上瘙癢。還有啊,信包大人要咱們都趕快回去排練,免得歌會那天又慌作一團。”
一個文雅之士走來,先朝我微笑行禮,隨即轉覷桔梗旗下那目光憂抑之士,饒有興趣般的問道:“光秀大人,聽說你也要和右府同臺演出,知不知道你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呀?”憂郁之士轉身與那人相互施禮,自抑滿臉尷尬之色的道:“唉,藤孝大人見笑了。”信澄在其身后以頭巾掩著臉說:“讓我岳父扮演一個年輕小子,就是出賣他主公那個誰來著。”
憂郁之士難抑困窘道:“嗐!這個角色不適合我,況且我一把年紀,演個小孩……唉,叫你這老親家笑話了。”那文雅之士微笑道:“不是小孩吧?聽說你要扮演的那個年輕人是那誰的侄子還是外甥來著,跟一幫人刺殺了右府扮演的那個角色。”憂郁之士聽了越發不安道:“你說這……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不過只是戲而已,”那文雅之士安慰他,隨即介紹一個遠遠跟隨其后的光滑之人,指著這個圓頭圓腦、并且身體也圓的家伙,微笑道,“這是我朋友,伊集院忠棟。”
那個圓球般的大家伙從霧靄中滾滾而來,聲如悶鐘嗡響,咕噥道:“幸侃拜見惟任大人。還有各位大人……”
“伊集院忠棟,”憂郁之士在桔梗旗下微愕,隨即還禮道,“久仰大名,你終于來了。”
在我面前這幾位都是一時名聞遐爾的文人騷客,卻也并不僅只文才風騷,還是各霸一方的豪強武將來著。不過我沒想到他們長成這樣。尤其是許多閨秀以為風度翩翩的歌舞才子伊集院忠棟,居然是此般模樣。伊集院世代為九州豪強義久大人家重臣,忠棟一直擔任義久大人家的筆頭家老,在家中執掌權勢極大。忠棟大權在握,功高震主,其主家對之十分忌憚。然而他無論治內才能還是作為一個武人,都聲望很高。又擅長歌詠曲藝,與藤孝等文雅之士交情深厚。
“不好意思得很,”那個圓球般的大家伙轉面朝我說,“自從我踢球受傷以后,不愛動了,光在家躺著吃喝,就變成這樣子。其實我以前很帥的,不信你問兵部大人藤孝公,他那里有我年少時候長袖善舞的俊美畫像。”
藤孝掏出一張卷起來的肖像,展示道:“你們看看他以前的樣子。”信澄掩著頭巾,伸臉一瞧,說道:“這種拼貼頭像的肖像畫,我們家信雄多的是。”
我覺得信雄雖然頭大,其實長相還是不差的,他們家沒人長得難看。不過這個伊集院忠棟就很怪了,他整個就是圓球,沒有脖子沒有腰,甚至也難以看到四肢。他的整個臉和身軀完全是等同一體的,不過話音好特別,雖然低沉,時而近乎沉悶,卻總有嗡嗡的回響,伴隨著喉眼里不時出現的咕嚕咕嚕聲,就像一個灌滿了水的皮囊系緊袋口后被擠按發出的動靜。
“痰多沒辦法,”伊集院忠棟滾滾轉動圓渾的巨軀,朝旁邊唾出一大口濃痰,有個跟隨他的小廝早有準備,連忙著地一滾,及時到達他跟前,雙手端著大盆承接其痰,不過啪一聲,竟沒接著,被唾了滿頭滿臉淋漓。在信澄不由睜大的眼前,伊集院忠棟掏出一張大布擦嘴,隨手扔到那小廝頭上,喉里咕嚕咕嚕地說道,“雖說出門一趟著實不易,然而聽說有歌會,我不能不趕來參加。”
“而且我還特意準備了三首好歌,”伊集院忠棟掏出歌本呈示,目光殷切的道,“渴望登臺。最好是能跟右府大人一起對唱。”
光秀聞言不安的轉顧道:“可你這種沉渾如悶炮的低音,再加上我們主公厲害之極的高音,倘如一起同臺開嗓,我怕剛蓋好的劇場又撐不住啊。”
伊集院忠棟拿著預先準備好的精致唱辭歌本,語如悶雷滾動般的咕噥道:“可我已經準備好了,強烈盼望獻唱。”
信澄伸手拿歌本看了一眼,又塞回他手里,自以頭巾掩嘴,晃頭轉到光秀耳后,說道:“檢查過了,全是些無害的勵志調調兒。不過他主家義久那邊還沒正式表態臣服我們,別說登臺唱歌,我看他連門都進不去。”
光秀面有難色的道:“唉呀,這個嘛……”藤孝見他一邊皺眉搓手,一邊瞥眼瞅來,就微笑著打圓場,擠擠眼睛,說道:“九州那邊的事情呀?說難辦也難辦,其實說好辦也好辦。呵呵,九州不就是幸侃,幸侃不就是九州嗎?”
伊集院忠棟拿著唱本,眼含殷殷期盼,語如悶雷般的咕噥道:“幸侃別無他求,渴望登臺獻聲而已。”
光秀見藤孝對他悄使眼色,就點了點頭,接過唱本翻看著說:“這個我看能不能幫你安排一下……不過幸侃呀,最近有沒有碰見秀吉大人呀?你陪筑前守又談得開心吧?”
“沒有遇見筑前,就不存在‘談得開心’。”伊集院忠棟咕噥道,“我剛趕過來,只是在路上撞見伊予守了,陪他切磋了一下。”
“切磋什么?”光秀翻著唱本,眼皮不抬的道,“瀧川大人出自甲賀世家,你倆湊到一塊兒不知是切磋武藝呢,還是歌藝呀?”
伊集院忠棟咕噥道:“我們交流了曲藝。他說要學唱歌,好讓主公開心。見他執心甚誠,歌藝有進步,于是我就推薦他去跟藤孝大人學習‘古今和歌集’和‘百人一首抄’里邊的歌曲。”
“他真的有進步嗎?”信澄掩著頭巾湊嘴過來悄問,“他又自稱關東管領了?”
伊集院忠棟點了點頭,隨即愕問:“難道還不是嗎?”信澄搖頭道:“誰知道他。”以頭巾遮臉,往光秀背后一晃而隱。
藤孝微笑道:“九州風雷動,四方天地撼。素享‘九州奔雷’之譽,人稱‘九州第一雷’的幸侃專程趕來為咱們主公撐場子,蓬壁生輝呀。”光秀翻了幾下唱本,雙手奉還,似帶著心事瞥了藤孝一眼,蹙眉道:“你們這班唱高調的能人全湊到一塊兒,我還是很擔心到時候場子能不能撐得住。”
“撐不撐得住啊?”瀧川這里推一下,那里按一會,兀自轉來轉去,聽見有人招手喚他,“左近,你過來一下。”
瀧川顧不得跟剛涌進來的一大堆生臉熟臉打招呼,只愕覷一下擠在其中的那顆巨大的圓腦袋,連忙尋聲而往,湊到那眼神瘋狂的家伙身邊,好不容易擠過來,只見眼神瘋狂之人指著一塊展開的大布,質問旁邊一張張困惑的面孔,“這是畫影描形師剛送來的大圖,你們看上邊這兩個是什么鬼?”
“什么東西呀?”瀧川擠過來之時,聽見有人疑惑不解的問。旁邊還有人在琢磨道:“透著眼熟。就是記不起在哪兒見到過……”
“還能有哪兒?”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十字路口那兒,我樹立的‘天下布武’大牌子又給人破壞了。上邊留有兩個清晰可見的凹痕,前天只有一個,今天又多了一個,分明有人搞破壞。貞勝剛讓畫影描形師送來這兩個凹痕的樣子,你們看看這像什么?”
“哦,剛才我也看見了。”瀧川擠近端詳道,“頭一個的形狀依稀有幾分像猴子。至于另一個嘛……”
“什么?”旁邊瘦猴兒似的家伙伸頭探覷道,“像我嗎?這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權六搖著小折扇道,“你哪有這么大?筑前吶,你往后退點兒,這么急著出位,擋住我了。”
那瘦猴兒般的家伙往人叢里縮了縮脖,隨即又伸出來,笑問:“你們為什么說它像猴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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