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穴山神君-《一碗茶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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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只覺眼皮仍然沉甸甸難以張開,眼前光影模糊,看不清當下是何情形。
醒轉之時,已然躺在榻上。隱約看見面前有個人影,卻不是有樂的樣子。我心下忽感驚恐,急要強撐起身,手腳竟然軟綿綿的不聽使喚。不管怎樣著急,仍是只能癱臥著難以動彈。
這時我頭腦中又漸清醒了些,暗覺奇怪:“記得當時我正在夫君的棺木那兒,有樂從柱子后邊走過來探頭探腦,卻怎么后邊的事情全記不起了,一睜眼卻到了這里……”想起夫君的事情還沒完成,我不禁焦急,又想掙扎起身。
只聽窗影下一人緩言道:“剛才老衲替你把脈,還好胎兒尚仍無恙。然而急火攻心,這并不是好事。”
我聽聞胎兒沒事,心弦稍弛了些,但想夫君的后事沒辦,又難免犯急。“可是我丈夫死無全尸,他的遺體還在那邊……”
“亂世之中,有多少人死無全尸?”窗影下那人合掌嘆息。“也和忠重大人一般,妻小家眷流落無著。然而還有更不幸的是,有的人不僅自己被殺,還牽連家人跟著一起倒了楣,甚至殃及幼兒。”
我漸漸聽出來那人的話聲語氣了,不由蹙眉暗惑:“怎么聽著卻似梅雪居士?他如何在這兒?”
窗影下那人嘆道:“你現下最首先須要慮及的,不是你丈夫。逝者已矣,你即便不為自己將來著想,也要為腹中胎兒想想。這不僅是忠重大人的骨肉,我看恐怕也將會是大膳大夫一家所能遺留下來最后的血脈了。雖說老主公左京大夫四處留了不少庶子,不過據我所知,也正在被人一個一個尋出來殺掉。”
說到這里,站起身來,走到一張椅前,提手振臂,褪落上身衣袍,袒露筋肉虬結的壯軀。就在我看得一愣之時,聽到啪啪啪啪的甩耳光聲響。我定睛瞧去,才看見那邊的椅子上綁著一個人,也是光著身,鏈索纏縛之下血汗淋漓。
我立時生出的反應是:“當時和我在一起的人是有樂,難道……”眼見那人似乎被打得很慘,不管是不是他,我都感到于心不忍,就喚出一聲:“別打了!”
那光膀壯漢掄著粗臂大手,又狠狠地抽了椅上之人一巴掌才轉身,卻朝我冷哼道:“夫人你真是菩薩心腸!不過用的不對地方。即便真的菩薩也有用上霹靂手段的時候!”說著又甩手痛抽椅上那人幾耳瓜子,我覺得有血星漸濺過來了,甚至沾到手背上。驚恐之余,不禁心感疑惑:“這真的是梅雪居士嗎?”
“不錯!我就是梅雪居士,”那光膀壯漢猛然轉身,朝我惡狠狠地瞪來。“沒見過我這個模樣吧?慈眉善目形態你們見得多了,今兒給你們呈現的是金剛怒目式!”
我被他狠狠逼視得不由縮身向后退避,印象中的梅雪居士當然不是這樣子的。
椅子上那人抬起臉來,滿面血污,桀桀低笑道:“我聽說你才四十出頭,怎么長得這般老態?”
“修行苦,沒辦法,不過肌肉還在。”梅雪居士光著膀子上前,提臂展示胳膊,說:“你看我的肌肉!”
我心中吃驚:“哇啊,你真壯啊!”梅雪居士從各個角度展露過肌肉虬結的臂膀之后,順手又抽椅子上那人幾巴掌,血星斑斑點點,濺沾墻上掛的“慈悲”二字條幅。
我別過臉去,只聽梅雪居士一邊抽人耳光,一邊口宣佛號,或者念念有辭:“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普渡眾生……”
這讓我覺得他太過份了,不禁說道:“你不覺得這樣戾氣太重了嗎?”
“我戾氣重?”梅雪居士停止打耳光,猛然將被抽之人連同綁在一起的椅子揪過來,推到我面前,手抓那人之頭,強行扳起腦袋給我瞧,一邊看著我的神色變化,一邊冷笑道:“誰的戾氣更重,瞧清楚了沒有?”
出乎不意之下,我瞧見被綁在椅子上的這個人臉上有一道橫疤,仿佛把面孔分成不一樣的兩半。他舔著自己流淌之血,眼光陰戾地瞪著我,并且還獰笑著打了聲招呼:“怎么,跟你丈夫那顆爬滿蛆的死人頭告過別沒有?”
我怎么也料想不到夢魘般的清洲小笠竟然就這樣在眼前血淋淋的出現。當下我這一驚不小,不禁駭然而退,蜷到床榻之角。小笠的樣子簡直就快辨認不出來了,不但臉被打得五官模糊,鼻子歪了,牙掉了好多個,就連腦袋被剃成了禿瓢兒,而且刮頭發之時下手似乎也很重,故意刮到他頭皮流血。不變的是那雙陰戾之目,仍然瞪著我直到心里發毛,桀桀的笑道:“你丈夫還只不過是個半大的小孩子,我割他腦袋時,連尿都嚇出來了!”
這話讓我聽得又要暈厥,心中難過之極。由于我父親乃是長年跟隨左京大夫的老家臣,在跟忠重訂親之前,我自小就已在他家生活。在我心目中,他不僅是我丈夫,也早就跟自家親人一樣了。甚至,這份感情還有如自家的兄弟姐妹。那不只是夫妻之愛,更是情同手足。
小笠似乎就是要享受我這種悲痛欲絕的樣子,不過還沒等他嘶聲笑畢,梅雪居士又一巴掌把他打到墻邊去,不待連人帶椅轉定,旋即一腳踢在他胯下,看著小笠五官立刻扭曲成一團的樣子,梅雪居士冷哼道:“現下你也同樣尿流一地了!”
頃間又攥起盤缽大小的拳頭,朝小笠臉上猛擊。打一下,問一聲:“爽不爽?”
雖然小笠無疑是我最痛恨的人,我聽著卻覺折磨,終是忍不住說:“夠了,不要再打了!”
“你還是心這么軟!”小笠在挨打之際,兀自朝我陰惻惻地笑道,“白經歷那么多慘事,可我還沒享受夠呢!”
“沒夠?”梅雪居士眉頭一皺,提手蓄起虎爪之形,猛然抓在小笠胯間,緊攥在握,冷哼道,“說,信龍大人是不是也已遭你們毒手了?再不吐實,我就讓你獲得更多這般享受……”
我知道信龍大人也是我那老家翁的庶子,跟我夫君忠重亦屬兄弟。那時的情勢混亂,不知他后來的下落。只曉得信龍大人大概也隨同昌信大人等老將的部屬一同在信州或甲州一帶輾轉作戰。
大膳大夫過世后,經過長筱之戰,我們家原本眾多的名將所剩無幾了。名臣中除了留守的昌信外,早年追隨信玄公威揚四方的名將皆在此一役陣亡,昌景、昌豐、信房三人先后戰死,信綱、昌輝、昌次、守友、信貞等重要將領也悉數歿于疆場。老將昌信大人親生子昌澄也戰死于此役,回想當年大膳大夫信玄公猝逝,昌信一度悲傷地想自盡殉主,多虧信玄的異母弟信龍成功勸阻。
為了保存危若風中殘燭的大膳大夫家,為報答信玄公的知遇之恩,昌信強抑喪子的悲傷,冒著生命危險硬闖入勝賴的居館向他進言,提出起用昌幸、曾根這樣的人材,處罰在長筱之戰中逃脫的親族等四條建議。可悲的是勝賴除了迎娶氏康之女鞏固外援,其它三點都未做到。
與“清洲同盟”的那場長筱大戰后,身為大膳大夫家重臣中碩果僅存的元老,昌信不得不耗盡他余下不多的人生來為這一家鞠躬盡瘁。年僅五十二歲時,昌信在駐地海津城去世,不久之后,我們家也到了風雨飄搖的最后時刻。
當下,我聽見梅雪居士的沉重嘆息:“我已聯絡不上海津城的昌信大人,不清楚信龍大人是否已遭毒手,不過就連本可遠離戰場的忠重大人竟亦戰死,可見信玄公這一家血脈真懸了!”
我不禁納悶道:“你不是投敵了嗎?”
“我投敵,”梅雪居士冷哼道,“那是因為勝賴,使得眾多老臣離心離德,情勢所迫,兵臨城下,逼我不得不重新站隊。雖說那也算是為保我一家安危而選擇走的路,不過我心里一直都向著大膳大夫家,至死不變。將來一有機會,我還是要幫大膳大夫家重振聲威,這點就跟昌幸大人想法一樣。可是,大膳大夫家如果連血脈都剩不下,我重振誰去?”
我聽了心中惻然,小笠垂著頭突然又在那里嘶聲而笑:“你們那大膳大夫跟那花名‘春日虎綱’的昌信大人卻有‘龍陽之癖’,別個個裝得道貌岸然!昌信年少時容貌秀麗,深得信玄喜愛。在昌信十八歲時信玄突然常常造訪另一個美少年彌七郎,昌信的酸味不言而表,信玄察覺昌信的吃醋,便寫下一封膾炙人口的情書。玩成這樣還有情書傳世的真是少見。昌信這家伙被人稱為‘避戰武將’,又被稱作‘逃彈正’,與‘攻彈正’幸隆、‘槍彈正’正俊齊名,也真是笑話。”
不顧口里滴血,一邊取笑,一邊背出那封情書:“我最近之所以常常去看彌七郎,不過是因為他生病了;我過去從來沒有讓彌七郎侍寢過,今后也絕對不會有,請你相信我,我對你的心意絕對不會有所改變。我日夜徘徊,寢食難安,就是為了我的心意無法傳遞給你而感到困惑不已。如果我騙你的話,我愿意接受大明神、八幡大菩薩的懲罰。”
小笠咯著血笑:“昌信收到信后自然非常感動,回信曰:‘……蒙受主公的種種愛護,在主公的呵護下,我就像一朵牡丹花似的被培育成長……’”我正聽得瞠然,梅雪居士一巴掌打過去,直接就摑沒了聲音。梅雪居士冷哼道:“年輕人玩一玩有什么可嚼舌的?別小看我們虎綱大人,流傳千古的第四次川中島之戰,他和信房率兵突襲妻女山上的景虎軍,便是膽色非凡!試問當世有幾人敢去突襲‘越后之龍’?后來派出醫師敬滅與不滿‘清洲同盟’的筑山殿夫人密通,讓三河和清洲后院起火,更見手段高超。”
對于時稱“第一美男”的這位虎綱大人,我知道的逸聞是“給敵人送去食鹽!”據說,在大膳大夫與景虎之間最為激烈的“第四次川中島”大戰后,昌信清理戰場,其間他將戰死的將士不論敵方我方一律厚葬,并很有禮節地將被大膳大夫家討取的景虎家將領的首級和遺體歸還,景虎得知后心存感激,便在后來大膳大夫家被氏康家、氏真家聯合禁鹽,領地內食鹽短缺時,向宿敵大膳大夫家送去了食鹽,以此作為酬謝。
當然小笠并非只是戲言,“逃彈正”虎綱大人確實留下這段逸話,還有信玄偷情后遭昌信發現被迫寫下的誓言書,大概意思是這樣:“我以前勾引彌七郎,他總是哼哼唧唧,說是肚子疼了又是什么了,從沒讓我上過手。我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可沒叫彌七郎陪睡過。以前沒有。當然是白天晚上都沒有。可到晚上怎么回事,我也沒想到。他怎么就從了我了?我如果再想其它各種方法討好你,你反而會更加懷疑我。這我可吃不消。如果這件事我有說謊,就讓大明神、山神、大菩薩,這個神那個神都來懲罰我吧。本來應該寫在印著寶印的紙上,可是那些官兒們啰嗦,就暫時寫在白紙上。我再重新寫。”七月五日晴信花押的這份誓詞留在史料里,晴信是信玄的俗家本名。
昌信其實并非“逃跑將軍”,他和幸隆公一樣,足智多謀。筑山殿那件事,就讓“清洲同盟”出現了很大的裂痕。以三河那位大人的城府,他不會讓裂痕浮于表面。而以三河那幫老謀士的心機和手段,當然也不會就這么算了。只不過,一切都在暗著來。甚至每一張臉孔都仿佛籠罩在陰影里,讓人看不清其真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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