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這一日阮家一家三口用過晚飯，不禁說起阮元以后上學(xué)的事。阮承信把劉墉提點阮元的話說了，覺得阮元終究還要再次參加縣試，還是要再找名師，把八股文練好才行。可想來想去，卻沒什么合適的人選。 林氏不禁嘆道：“喬先生也不善八股。” 阮承信道：“其實別說喬先生，便是我自己，又何嘗在這上面下過半分力氣？當(dāng)日只覺得這八股實乃無用之文，便不學(xué)了，可沒想到，元兒考試竟要用到這些。” 阮元也安慰父母道：“爹、娘，若只是縣試，何須那么擔(dān)心？元兒自己學(xué)就好，前些天特意在外面看了，書肆里有不少四書文選呢，元兒多看得幾篇，自然就會了。”所謂四書文選，便是古代的考試范文。阮承信一向認為八股文沒用，從來不買，這時想到兒子終究要過這一關(guān)，也便不言語了。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若是找不到好先生，我來推薦一位如何？”阮家一家人向外看時，見楊祿高領(lǐng)了一位老先生過來，那老先生又高又胖，和藹可親，自然是胡廷森了。 阮元大喜，忙問了先生安好。胡廷森笑道：“承蒙元兒惦念了，老朽雖然頭發(fā)白了，但精神還不錯。今日特來告訴大家一個喜訊。薩公現(xiàn)已升了兩江總督，眼下他帳下無人，老朽又要去薩公那里討生計嘍！” 薩載這幾年在江蘇治水，頗有政績，阮家人倒也有所耳聞。但對于阮元來說，本還有三分希望，指望胡廷森指點他一下八股。但胡廷森即日便走，這最后的希望，竟也徹底斷了，不覺有些不樂，道：“胡先生，學(xué)生沒用，縣試四書文字數(shù)多了，沒得取錄，給先生丟臉了。” 胡廷森笑道：“那劉公與我，本也有數(shù)面之緣，你的事他早已與我說了。不瞞你說，他還托我去幫你找先生呢！只是我所擅乃是《詩經(jīng)》，這八股制義，其實我也不擅長，若是我來教你，只怕對你有害無益。” 阮元尚未回話，胡廷森怕他繼續(xù)失望，便話鋒一轉(zhuǎn)，道：“但元兒莫怕，你與我?guī)熗揭粓觯蠋熢鯐澊谀悖窟@揚州城里，恰好有個我相識的先生，十余年之前，中了進士。后來雖因些緣故，辭了官回鄉(xiāng)，可畢竟是天子門生，三甲的同進士出身呀！能與天子在那保和殿上一見，他制義如何，元兒想必已經(jīng)清楚了吧？” 清代科舉考到后面，都是一連三場，一場三日。但此時清朝承平日久，很多考官胸?zé)o大志，遂一切因循，錄取考生之時，只看頭場四書文（八股文）發(fā)揮如何。四書文不入考官法眼，便直接落第，再不看二三場試卷。只有四書文一關(guān)過了，才說得到二三場文章。這位先生既然能考中進士，必然是鄉(xiāng)會試八股文發(fā)揮出色，才能一路披荊斬棘，得入那進士題名錄中。 胡廷森尚未說出此人姓名，林氏卻意外說道：“先生所言，可是府城中姓李，名字上道下南，字晴山的李晴山先生么？” 胡廷森道：“正是此人！說起來我比他小上幾歲，見了他時，還要稱一聲兄長呢。當(dāng)年我們同為生員，本來都無意仕進，可他家貧，若不能仕進，只怕鍋都揭不開了。于是只好一路科考，閑時便去講學(xué)，說起這講學(xué)功夫，老朽可是要甘拜下風(fēng)啦！可是夫人為何認識此人？” 林氏笑道：“其實我也并不認識，若是認識，早就自己帶元兒去了。先父在世之時，曾和這位李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因而提及此人，這樣才有印象。可先父與他并不相熟，即便去了，也便如見陌生人一般。” 胡廷森哈哈大笑，道：“得中賢弟，你有妻如此，真不知是幾世的功德啊！旁人家男子當(dāng)家，都頗不曉世事。你家夫人雖是女流，所思所想，竟與男子相差無幾。元兒在我那里讀書之始，便學(xué)得那許多詩句，想來也是夫人所教了。” 阮承信也確實多得夫人相助，聽胡廷森這樣說，也只好陪笑道：“胡先生所言極是，我平日只知讀書，反而是外事多不了解。本想著自己修身養(yǎng)性便好，不想如今，卻讓元兒受苦。” 胡廷森道：“其實你們與晴山兄不熟，也自無妨，他畢竟與我相識啊。待明日我便去他家，和他把這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元兒這般少年，哪個先生不喜歡？若是我說得他高興了，沒準三五日之后，元兒就能去讀書了呢！” 林氏喜道：“元兒庸劣，得先生提點，已是難得。如今先生還要為了這孩子四處奔走，誤了先生入幕，實在是……實在是過意不去。若元兒真能得李先生提點，也不知……不知如何報答先生了……”說著說著，忽然眼前發(fā)黑，一時站立不穩(wěn)，連續(xù)中斷了數(shù)次，才把這句話說完。 阮承信看妻子臉色時，只覺妻子臉上紅潤漸稀，眼中亦多是疲態(tài)。知道最近幾年，自己不在家，妻子一力支持阮家，又要照看阮元讀書，精力耗散，狀態(tài)已大不如前。忙扶了妻子，向胡廷森道：“拙荊近日頗有不適，實在是不能再言語了。先生如此大恩，他日若有相求，承信自然竭力而為。” 胡廷森道：“得中賢弟，你們一家生計不易，我也知曉。所以去江寧之前，一定幫你們把事辦好。夫人身子弱，便多照顧照顧她，平日沒有大事，就不要再出去了。”說罷施了一禮，楊祿高見他要走，便也陪著出去了。阮承信看著妻兒，也是喜憂參半，不知說什么好。 可世上不遂人愿之事十有八九，幾個月后，江昉又來找阮承信去湖廣，為家中生計，阮承信只好再次啟程。 胡廷森那邊倒是非常順利，李晴山聽胡廷森講了阮元之事，也覺得是個可造之才。但胡廷森也另有一件隱憂，阮承信曾和他說起，兒子并不喜歡八股文，如何讓阮元心服口服，只怕李晴山還要下些功夫。但李晴山聽了，也不以為意。說認識的學(xué)生多了，若是真虛心上進的，便是嘴上不說，真正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足，也會努力改正。胡廷森謝過李道南，便也往江寧輔佐薩載去了。 如此，阮元便被介紹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開辦的“還是讀書堂”，開始重點對八股文進行學(xué)習(xí)。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對這事就頗不滿意。這件事前后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決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這里。加上平日認知所限，常以為會寫八股文的，都是趨炎附勢的俗儒。又見李晴山年已六十有余，須發(fā)盡白，平日還經(jīng)常戴著眼鏡。阮元視力一向不錯，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讀書不得其法，只做無用功夫，氣力早已耗了，所以對李晴山可謂毫無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數(shù)日，便發(fā)現(xiàn)他原本讀書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對八股文有敵視心理，自己講到這提比、中比的起承轉(zhuǎn)合之時，阮元總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長此以往，只怕阮元進益有限，不如尋個契機，讓他把情緒發(fā)泄出來，再因勢利導(dǎo)，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一日李晴山找來一篇科舉范文，乃是康熙朝韓菼之作，韓菼是當(dāng)屆科舉狀元，又官至禮部尚書，名實兼?zhèn)洌且云湮恼潞?nèi)流傳甚廣。李晴山看著中比這一段，緩緩講道： “韓大宗伯這篇時文，原題乃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二句。現(xiàn)在我們來看這中比，‘則嘗試擬而求之，意必詩書之內(nèi)有其人焉。則有嘗申為試之，今者轍環(huán)之際有微擅焉。爰是流連以志之，然吾學(xué)之謂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與人同學(xué)之謂何？……’”這里的語句本在上下兩段之中，李晴山為了對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開來，分別對比。 李晴山講完正文，緩緩講解到：“韓大宗伯這使詞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極處，這‘求’字與‘試’字，語義類似，感受卻不同，‘求’字也有嘗試之義，但總是看起來謹小慎微。不如直言這‘試’字，更為直接。故而這兩句，乃是層層遞進。下面呢，‘?dāng)M’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遞進之意。可下面一句呢，‘流連以志之’對‘周旋而忽之’乃是含義不同的一組對比。可見這排比對仗，自有學(xué)問，可遞進，可呼應(yīng)，可轉(zhuǎn)折，亦可截然相對，實在是包羅萬象啊……學(xué)生阮元，你為何竟睡了過去，快快醒來！難道說，你睡夢中所見之物，比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來阮元聽他講這些語句，本就心生不滿，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場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聽著也沒意思，便索性睡了過去。聽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愿意的坐起來，道：“先生，韓大宗伯這一番話，不過是遣詞用句繁復(fù)了些，說來說去，就是那么個意思。學(xué)得這些，不過騙騙三歲孩子，哪有什么用處？便是算學(xué)，都比這有用多了。習(xí)得算學(xué)，還能收糧征米，這八股學(xué)來何用？” 李晴山曾聽胡廷森說過，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經(jīng)，是以阮元學(xué)習(xí)詩書之際，一直對算學(xué)頗有興趣。甚至覺得算學(xué)用處，遠在八股之上。便笑道：“這算學(xué)雖然有趣，可計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為了征糧收米，人人都能學(xué)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國家選才，是不會用算學(xué)的。何況算學(xué)于儒家六藝，只是六術(shù)之一，這圣人之言，最關(guān)鍵的，乃是《四書》中這些‘道’，取術(shù)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聽李晴山這話，自覺不過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輕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術(shù)先好了，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對偶，這些又是什么‘道’了？不過也是些雕蟲小技而已。哪里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積生平之得力，終不自明，而比俟其人發(fā)之者。故意氣至廣，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這是韓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來一氣呵成。又道：“韓大宗伯這一句，說的乃是知音難求之意，孔子才高于世，只有顏回才行絕人，故而孔子常言‘吾與回也。’韓大宗伯這一句，正是圣人知音難求之意。之后韓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說無需因知音難求而自尋煩惱，若是有一知音，便應(yīng)知足之意。這便是圣人交友之道與術(shù)了。你只見韓大宗伯用詞精美，卻忘了圣人所言親友之道，知己之術(shù)，他早已點明。你又有何能耐，來說韓大宗伯所學(xué)無用呢？” 見阮元仍有不解，又道：“這圣人之道，你熟讀四書五經(jīng)，自也應(yīng)當(dāng)知曉。可考場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曉，而是考官是否認定你已知曉。若是考官覺得你所言并非圣人之道，又當(dāng)如何？自然是棄而不用了。可如何讓考官知曉，你深明圣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詞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圣人之道，那又何必限于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為韓大宗伯狀元及第，便是靠言辭華麗么？若你這樣想，也太看不起韓大宗伯了。大宗伯這一篇制義，言語精雕細琢之內(nèi)，已將圣人之意，闡述無遺。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藝。即便大宗伯技藝稍遜，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說到這里，覺得阮元定是對所謂“圣人之道”已頗為自負，所以暗自決定，在《四書》文章上殺一殺他的威風(fēng)，教他知道自己學(xué)問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學(xué)不至于谷未易得也，這句，你來說說意思如何？” 這段話原本出自《論語》，阮元當(dāng)然熟悉，便將《四書章句集注》中解釋原原本本的說了：“按這書中之義，谷字當(dāng)做俸祿解釋，‘至’字恐有誤，原本應(yīng)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為學(xué)三年，而不求于俸祿。即便子張身為孔子弟子，猶有干祿之問，更何況他人？是以此處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于學(xué)，卻無意仕進之人了。” 李晴山道：“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卻不知，近年學(xué)人，早已另有他論。這至字原本便無錯誤，只是后世儒者，不知周禮妄加猜測，竟然以為《論語》原本經(jīng)文錯了，著實可笑！若通曉周禮，當(dāng)知周時本有三年大比之說，讀書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這‘三年’一詞，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讀書學(xué)習(xí)的年限。也正因如此，這話說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過，卻無緣授官，之后授官便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圣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并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學(xué)苦練，精于學(xué)問，一樣可以后發(fā)先至。如此解釋，這話便通了，又何必說原本經(jīng)文錯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齡在《四書改錯》中所言，雖非讀書人之共識，但彼時漢學(xué)日盛，毛奇齡作為漢學(xué)先驅(qū)，自然備受尊崇。阮元所學(xué)，僅及當(dāng)時漢學(xué)十之一二，對于當(dāng)代許多新的觀點，尚無了解，故而還不知毛奇齡之言。聽李晴山這樣一講，頓覺自己于《四書》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處，要說“明圣人之道”，就差得遠了。 李晴山見阮元神色，已知他聽了這新的儒家解釋，知道自己所學(xué)，尚未達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嚴厲，緩緩道：“這《四書》大義，雖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來，另出心裁而合于圣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學(xué)識淵博的主考，也不再獨尊朱子，我應(yīng)院試時，即認為此語在朱子與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種解法，學(xué)子為學(xué)，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祿？想來除卻那些天資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讀書所為何事，成日口誦圣人之言，心中卻茫然混沌之人了。無所為而為學(xué)，故不易得。最終我座師仍是認可了我那篇經(jīng)義，取了我做生員。哈哈，想來老師我闡發(fā)圣人大義之處，也不少了，我這里有一函《四書講義集說》，你不妨先看看。”說著轉(zhuǎn)向后面書柜，取了一函書籍下來。 阮元打開書函，取了一冊出來，翻得其中幾頁，只覺言辭新穎，頗有自己未能念及之處，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注釋，處處引經(jīng)據(jù)典，不為空疏言語。阮元本有好學(xué)之心，見這位李先生所著獨到，也漸漸有了興趣，不由得多翻了幾頁。李晴山見他臉色，已知阮元態(tài)度有所改變，道：“你且拿了這書，回去多看一些，若你還是覺得我只是個講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過來也罷，這書送了給你，對我也沒什么損失。若是你覺得老朽這些話，還算符合圣人之意，明日便繼續(xù)過來。你自己的學(xué)業(yè)，最終怎樣，只取決于你自己。”說完仍平靜地看著阮元，只覺阮元眼中，雖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緒，卻已經(jīng)漸漸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書，自然發(fā)現(xiàn)自己學(xué)問尚有許多不足。雖然自己對于八股文，依然有頗多不滿。可對于這位老先生，卻已覺得親切了許多。次日便也如常來李先生家念書。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頂撞自己之事從未發(fā)生過。 自此之后，李晴山講起八股文，也盡量由淺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這里學(xué)習(xí)八股，阮元已漸漸習(xí)慣，不覺得枯燥無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書，其中涉及當(dāng)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見。幾年的功夫下來，便是惠棟、江永等人的經(jīng)義、解釋，阮元也自然學(xué)了不少。比起之前，學(xué)問更進一層。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