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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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雙日子,橘子皮和李山東每人推著一板車貨物向廣安門走去,快到城門口了,王仁山坐在一輛洋車上迎面過來。
李山東停下板車:“王經(jīng)理,您這是……”
橘子皮也點頭哈腰地:“王經(jīng)理好!”
王仁山下了車:“我剛才去會一個客戶,怎么,你們是去送貨嗎?”
李山東點頭:“是啊,在城外交貨。”
王仁山對橘子皮說道:“我和山東說幾句話,你先去吧,一會兒你們到城外會合。”
橘子皮端起車把:“好嘞,你們聊著,我先走一步,山東,我在城外那家小飯鋪的門口等你。”
橘子皮走遠了,李山東輕聲問道:“經(jīng)理,您什么事兒?”
王仁山微微一笑:“沒事兒,你坐這兒歇會兒,抽支煙,待個二十分鐘再走。”
“可是……橘子皮還在城外等我呢。”
“那就讓他等著。”王仁山說罷上車走了。
李山東一屁股坐在路邊人家的臺階上,掏出了煙點燃,自言自語:“聽經(jīng)理的,歇二十分鐘再走。”
城門口,日軍正在嚴格地盤查過往行人,橘子皮推著板車一直走過來,主動揭開板車上的苫布,等著日軍檢查。日軍查完了前面一個背著背簍的老鄉(xiāng)的東西,橘子皮把板車向前推了幾步,獻媚地說道:“太君,您瞧瞧。”
西村小隊長從后面走過來,他拿出一塊墨仔細地看了看,顯得很疑惑:“什么的東西?”
橘子皮點頭哈腰地:“墨,太君,寫字兒用的墨。”
西村小隊長仔細地打量著橘子皮,說了一串日本話,橘子皮不知道西村說的是什么,抓耳撓腮地正著急,翻譯張光燦臉上冒著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先對西村點了個頭兒,又沖橘子皮皺皺眉頭:“怎么又是你啊?”
橘子皮熱情地拉住張光燦:“先生,您告訴太君,這就是上回,我?guī)銈內(nèi)サ哪亲鞣蛔龀鰜淼臇|西。”
張光燦拿起一塊墨,撇了撇嘴:“做得不怎么樣。”張光燦跟西村小隊長嘰里咕嚕地講了一通日本話,西村點點頭,一揮手,讓橘子皮過去了。
李山東扔掉煙頭,抬頭看了看太陽,估計差不多了,推起板車向城門走去。要出城的人多了起來,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李山東推著板車站到了隊尾。
城門外,橘子皮推著板車向前趕路,趙三龍站在一棵大樹底下向城門的方向張望,見橘子皮過來了,快步迎上去:“山東呢?”
“在城門那兒遇見王經(jīng)理了,王經(jīng)理和他說點兒事,過一會兒就追上來。”
“把車給我,你回去瞧瞧。”
“就交給你啦?”
“我把買主兒帶來了,就在前邊兒的飯鋪里吃飯呢,交給他們就算齊活了。”
橘子皮把板車交給趙三龍:“嘿,這趟活兒,真他媽的利索啊。”
李山東遇上了麻煩,日軍對板車上的毛筆如臨大敵,西村小隊長手里拿著支中鋒狼毫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他指著毛筆上的一行小字問張光燦:“這上面寫著什么?”
張光燦回答:“這上面寫的是‘榮寶齋監(jiān)制’。”
西村思索了片刻,從軍裝的口袋里拿出張紙迅速掃了一眼,手指著一處:“榮寶齋?”
張光燦點點頭:“正是。”
西村隨即做了個手勢,說了一串兒日本話,張光燦聽完,對李山東厲聲喝道:“把車推邊上去。”
李山東愣住了:“這是干嗎呀?”
“榮寶齋的吧?太君說了,得仔細檢查檢查。”
李山東只好把板車推到邊上,將一包一包捆好的紙、毛筆都打開,攤了一地。
城外鄢家小飯鋪的門口,張小璐的同學(xué)吳雪謙和幾個青年正在焦急地等候,趙三龍推著板車過來,吳雪謙迎上去:“三龍,辛苦了!”
趙三龍放下板車,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這是我們東家給你的。”
吳雪謙迅速把信看完:“太謝謝你們了!”
趙三龍指著車上的墨悄聲說道:“用溫水化開就能用。”他回頭看了看,“按說,那輛也該過來了。”
吳雪謙吩咐一個青年:“換到咱們的車上,馬上回去。”
“是。”青年把板車往飯鋪的院子里推去。
吳雪謙看看懷表:“進去吃口東西吧。”
趙三龍搖搖頭:“不了,我去迎迎那輛車。”
李山東那輛車自然是被日本人扣下,沒放出城去。回到榮寶齋,李山東沮喪地坐在后院北屋的臺階上,看著板車上被捅得亂七八糟的文房用品唉聲嘆氣。宋懷仁背著手站著,百思不得其解:“不應(yīng)該呀,那天我跟井上先生打招呼的時候,他答應(yīng)得好好兒的,榮寶齋的東西一律放行,怎么到了還是沒出去呢?”
張幼林端著茶碗從北屋出來:“懷仁哪,日本人的話能實指著嗎?他們嘴里說得好聽,什么中日親善,親善來,親善去,暗地里對你防著一手兒,井上村光太不夠朋友了。”
“也許是誤會?”
宋懷仁還在苦思冥想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橘子皮興沖沖地從側(cè)門進來了,他先對張幼林哈哈腰:“東家,您在這兒。”接著,徑直走到宋懷仁的面前:“宋會長……”話一出口,覺得不對勁兒,趕緊改口:“噢,宋副經(jīng)理,這趟活兒我可是干完了。”橘子皮得意地瞥了一眼李山東:“我還等著錢買混合面兒呢。”
宋懷仁皺著眉頭:“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大搖大擺走出去的,日本人連個屁也沒放。”橘子皮揚揚自得。
李山東站起身:“橘子皮,我就納悶了,怎么日本人看你就這么順眼?你小子是怎么給日本人侍候舒坦了?也給咱介紹介紹。”
橘子皮的臉一沉:“李山東,你這是話里帶刺兒,別以為我聽不出來,日本人看我順眼怎么了?你小子有氣找日本人撒去……”
李山東上前一把揪住橘子皮的衣領(lǐng):“你再說一句?我不把你揍出屎來……”
橘子皮不甘示弱:“怎么著?想打架是不是?你動我一下試試?你橘爺又不是被嚇大的。”
宋懷仁厲聲喝道:“都干什么?都干什么?當(dāng)著東家的面兒就打架,還想干不想干了?”
張幼林對橘子皮揮揮手:“到前頭找王經(jīng)理開錢去吧。”
“是,東家。”橘子皮又對張幼林哈哈腰,他從宋懷仁身后繞過去,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山東,拉開門進了前廳。
張幼林回到北屋,不一會兒,王仁山也進來了,他隨手關(guān)上了門,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愁云密布。
這車藥墨運到城外的抗日根據(jù)地總算是解了那里軍民的燃眉之急,出于對榮寶齋安全的考慮,吳雪謙設(shè)法開辟了另外的運送渠道。張幼林個人出資開辦的這個制墨作坊一直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堅持到抗戰(zhàn)勝利,這是張幼林及岳明春、王仁山和榮寶齋的伙計們這些普通的北平市民,在民族危亡的重要時刻冒著生命危險為國家所做出的貢獻,理應(yīng)載入史冊。
榮寶齋剛開門,街上還沒什么人,一輛人力車在門口停下,一個老鄉(xiāng)下了車,他抬頭看了看門楣上高懸著的匾,站在門口喊起來:“三娃子,趙三娃……”
李山東迎出來:“大清早兒的,你喊什么,找誰呀?”
老鄉(xiāng)賠著笑臉:“兄弟,我找三娃子。”
李山東上下打量著他:“三娃子?沒有。”
“怎么沒有呢?四叔說就是在榮寶齋啊。”老鄉(xiāng)犯起了嘀咕。
“叫什么?”
“噢,姓趙,大號兒叫趙三龍。”
“嗨,你早說呀,他出去了,沒在鋪子。”
“那您給三娃子帶個話兒行不?他媳婦病了,又拉又吐,想叫他回去一趟。”
李山東點頭:“行啊,你放心吧,我一定把話兒帶到。”
趙三龍回到鋪子,他一聽說媳婦病了,立刻憂心忡忡,站在柜臺后面一陣陣地發(fā)呆。王仁山走過去,拍著他的肩膀:“三龍,我都聽說了,現(xiàn)在西邊兒不大干凈,鬧‘虎列拉’的人不少,我勸你……還是別回去了。”
趙三龍猶豫著:“經(jīng)理,四叔讓人帶話兒來,準(zhǔn)是繡花兒病得不輕,她哥那年打鬼子落下殘疾,腿瘸了才退伍回家,是他在照顧繡花兒,我不放心啊,還是想回去一趟。”
“西邊的病不好說,我是怕你也……唉!”王仁山無奈地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到賬柜前拿出些錢塞給趙三龍,“那就快去快回吧。”
趙三龍還沒來得及跟經(jīng)理說聲謝謝,宋懷仁就在鋪子外面大聲吆喝上了:“都誰在呢?趕緊出來卸車!”
一輛拉著面粉的大車在榮寶齋的門口停下,宋懷仁神氣活現(xiàn)地從車上跳下來。
王仁山詫異地來到門口:“懷仁,這是……”
宋懷仁拍拍面口袋:“一個日本朋友幫著弄的,經(jīng)理,我宋某人混好了,大伙兒也跟著沾光。”他伸著脖子向鋪子里張望了一下:“三龍,一會兒給東家送兩袋去。”
趙三龍、李山東出來扛面粉,錢席才站在慧遠閣的門口艷羨不已:“瞧人家宋懷仁,可著北平城的人都在吃混合面兒,他愣能搞到一車白面。”
旁邊古淵閣的魏掌柜湊過來:“哼,還不定怎么來的呢,吃黑心食?讓他們得噎嗝!”停頓了片刻,魏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說錢大伙計,你們陳掌柜的到底怎么著了?”
提到陳福慶,錢席才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在日本憲兵隊灌了辣椒水兒,陳掌柜的也奔六十的人了,身子骨哪兒經(jīng)得住這個呀?他兒子把家里的金條全拿出來了,可日本人不買賬,人家要的是《四明山居圖》,嗨,我就納了悶了,日本人怎么就知道陳掌柜的手里有《四明山居圖》呢?”錢席才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還不明擺著嗎?”魏掌柜朝宋懷仁努努嘴,錢席才這才恍然大悟。
不過,在宋懷仁看來,他對陳福慶已經(jīng)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黃公望的這幅《四明山居圖》是陳福慶在崇外岳王廟的曉市上花二十個銅子“撿漏兒”撿來的,這個底兒他可沒跟日本人透,還在井上村光那兒說了不少好話,爭取到了好價錢,可陳福慶就是不買賬,死說活說都不拿出來,那就沒轍了,只好以“通共”的罪名拿進憲兵隊,這是和日本人較勁的必然結(jié)果。
陳福慶的兒子比他爹明白,一看勢頭不對,趕緊就把畫交出來了,還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給宋會長磕頭,看在宋會長當(dāng)年在慧遠閣待過的分兒上,無論如何把他爹救出來,下輩子就是給宋會長當(dāng)牛做馬也在所不辭……
《四明山居圖》終于到手了,宋懷仁未敢耽擱,當(dāng)天下午就送到了井上村光的辦公處。
井上村光雙手接過《四明山居圖》,他戴上雪白的手套,把《四明山居圖》緩緩展開,口中喃喃自語:“黃公望的大作,太美妙了!”他欣賞了良久,才戀戀不舍地把畫放下:“宋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黃公望是元四家之首,此君于仕途絕望之時歸隱山林做了隱士,浪跡江湖,‘其俠似燕趙劍客,其達似晉宋酒徒’,就在這種任意率真之中成就了千古畫名……”井上村光閉上眼睛,沉醉其中,他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元代,和黃公望君一起豪飲、舞劍,攜手優(yōu)游林下……這樣的生活也是井上村光夢寐以求的,他盼望將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自己也能過上這種自由安逸的隱士生活。
宋懷仁看著井上村光沉迷的樣子,怎么也猜不透這個日本人心里正在琢磨什么,只好畢恭畢敬地站著,干等著井上村光把眼睛睜開。
電話鈴聲響起,井上村光接過電話,終于回到現(xiàn)實,他從抽屜里拿出陳福慶的兒子交來的四根金條:“這些,全部給你,繼續(xù)為皇軍效勞,下一步的目標(biāo),是張家的《柳鵒圖》和《西陵圣母帖》。”
宋懷仁把金條揣進懷里,激動地給井上村光鞠了一躬:“謝謝井上先生,《柳鵒圖》和《西陵圣母帖》跑不了,張幼林早晚會交出來,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
霍亂,俗稱“虎列拉”,由于日軍1855細菌部隊在北平地區(qū)進行散布霍亂菌的實驗,導(dǎo)致霍亂迅速蔓延,日軍部隊長西村英二下令封鎖疫區(qū),將染病者和疑似患者全部燒死,或扔進放有石灰的大坑里活埋,北平地區(qū)籠罩在一片恐怖的氣氛中。
趙三龍帶了些吃食匆匆往家趕,路上不時看到掛著紅十字旗、拉著霍亂患者的大卡車從身旁呼嘯而過,他更加地心急如焚。
回到家中,只見繡花兒雙眼緊閉,蜷縮在破木板搭的床上一聲不吭,趙三龍放下肩上的包袱,坐在床邊,他撫摸著繡花兒的額頭輕聲問道:“花兒,你好點了嗎?”
繡花兒還沒答話,鐵子瘸著腿端著碗野菜湯進來了,他一見趙龍,神色大變:“三娃子,你怎么來了?繡花兒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別再染上!”
“哥,四叔托人給我?guī)Я诵艃骸!壁w三龍從鐵子手里接過碗,伸手去扶繡花兒,“花兒,起來,咱把湯喝了。”
“嗨,這個四叔,我怎么攔也攔不住!”鐵子很是氣惱。
繡花兒掙扎著還沒全坐起來就吐了,趙三龍趕緊閃開碗,可她吐出的臟東西還是濺到了碗里,弄了趙三龍一身。鐵子過來扶住繡花兒,用衣袖擦了擦繡花兒的嘴,嘆了口氣,慢慢地放繡花兒躺下。
趙三龍看著被繡花兒吐臟的碗,遲疑了一下,把湯潑在了地上,鐵子不由分說,拉起趙三龍就出了屋子。
兩人站在院子里,鐵子催促著:“繡花兒有我照顧就行了,你還是趕緊走吧。”
趙三龍滿臉憂慮:“鐵子哥,繡花兒就這么挺著可不成,我回城里弄點兒藥,馬上送過來。”
“聽我的話,快回吧,繡花兒命硬,興許能扛過去,你就別來了,這‘虎列拉’太厲害,要是傳給你可就了不得了!”
趙三龍搖搖頭:“鐵子哥,我是繡花兒的男人,她病了我理應(yīng)留下照顧她,就算是染上病也是我的命,再說了,你是她哥,你都不怕染上,我干嗎要怕?”
鐵子急了:“你跟我比?我是從戰(zhàn)場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現(xiàn)在還活著已經(jīng)是白賺了,我們一個連的弟兄就活下我一個,你說,我還能怕死嗎?我他媽的巴不得……去和弟兄們做伴兒。三娃子,你聽我的,趕緊走,這兒由我頂著,我和繡花兒真要是沒扛過去,這也是命,你記著每年忌日給我們燒點兒紙就行……”
兩人還在爭辯,突然,遠處傳來陣陣嘈雜聲,鐵子側(cè)耳細聽了片刻,臉色一沉:“不好,要封村子了,趕緊從小路走!”
趙三龍站著沒動:“鐵子哥,這不行啊……”
鐵子推搡著他,大聲吼道:“給我走……”
趙三龍被鐵子強行攆走了,他抄小路迅速向后山跑去。村子里,穿戴防護服的日本兵已經(jīng)在挨家挨戶搜查了,他們點火燒房,強行將霍亂患者和病弱者扔到卡車上。趙三龍爬上了后山,他站住,向家中眺望,只見鐵子單手抱著繡花兒,另一只手和穿戴防護服的日本兵撕扯,掙扎著不讓日本兵把繡花兒拖走,負責(zé)警戒的日本兵提著槍沖上來,一槍托把鐵子打倒在地……趙三龍怒目圓睜:“媽的,小日本兒,老子和你們拼了……”
他剛要沖下山去,被一個砍柴的老鄉(xiāng)死死抱住:“三娃子,不能啊,回去你就沒命了!”
繡花兒被穿戴防護服的日本兵強行拖出了院子,繡花兒掙脫了,她大叫著撲向鐵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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