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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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喜兒雙手作揖:“邵先生,多虧了您幫忙兒,要不然今兒個還不定怎么收場呢,太謝謝您了!”
邵飄萍搖搖頭:“張掌柜不必客氣?!?
伊萬在北京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來信邀他們?nèi)胰ッ绹瑱?quán)衡再三,伊萬決定赴美。
啟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張幼林到前門火車站為他們送行。在站臺上,伊萬和張幼林緊緊地擁抱著,他動情地說道:“感謝你對我們?nèi)业膸椭?,有機會,歡迎你到美國來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萬帶著孩子們先上了車,秋月的手里拿著一個精美的長方形盒子,她默默地看著張幼林,言語未出,已是淚流滿面。
“秋月姐,我真不愿意你們走。”張幼林掏出手帕遞給秋月。
秋月接過來擦著眼淚:“其實,我和伊萬都不愿意走,可是沒辦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稱心的工作,我們也不能老靠你接濟呀,美國的這個職位對伊萬來說很難得,男人嘛,不能賦閑太久,否則會失去自信?!蓖nD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遞給了張幼林。
張幼林接過來,試探著問:“這是要我轉(zhuǎn)給楊大人?”
秋月?lián)u搖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憂傷:“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楊大人了,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處打探過楊憲基的下落,然而,楊憲基行跡縹緲,直到走都沒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覺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幾十年當中,起伏錯落,他能在佛門找到自己的歸宿,樂在其中,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多了?!睆堄琢謱捨恐镌隆?
“幼林,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世事多變,答應(yīng)我,你要愛護自己?!鼻镌聹I眼蒙眬。
“秋月姐,我答應(yīng)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張幼林緊緊地擁抱了秋月。
火車緩緩開出了站臺,張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滿含著淚水,他再一次和秋月?lián)]手告別。
火車遠去了,張幼林打開盒子,里面是《柳鵒圖》和秋月留給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萬,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這次要不是你幫助我們渡過了難關(guān),很難想象我們一家人會怎樣生活下去,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謝你!《柳鵒圖》是鄭家和張家三代人交往的見證,今天,我把它鄭重地送給你,是我心意的一種表達,我相信你會物盡其用!在遙遠的美洲,我會思念你,直到永遠……
讀著信,張幼林不禁潸然淚下。
這次告別,也是張幼林和秋月的永別,此后,她再也沒能回到曾經(jīng)使她留下過無數(shù)美好與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紐約的家中溘然長逝。
張喜兒神情沮喪地夾著一卷字畫走進榮寶齋后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云生一起核對賬目,他疑惑地問:“掌柜的,怎么又拿回來了?”
張喜兒放下字畫,長嘆了一口氣:“唉!這些當兵的是滿不懂,根本不識貨,三郎把我引見給杜司令,杜司令展開字畫一看就火了,說怎么拿一堆爛紙打發(fā)他,還要收那么多錢,榮寶齋還想開不想開了?”
“那您怎么辦了?”云生給張喜兒端過茶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這不是又拿回來了嗎?正好大伙兒都在,咱們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對付他,瞎斂幾幅得了。”
張喜兒趕緊擺手:“可不能瞎湊合,一是砸榮寶齋的牌子,二是萬一收禮的人懂呢?這不是后患無窮嗎?再說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著:“掌柜的,我倒有個主意,北京城里這些文人、會畫畫的,跟榮寶齋多少都有點兒瓜葛,咱不如找?guī)孜辉谑忻鎯荷厦纸械庙懙模埶麄儙兔簩扅c兒、畫點兒,先應(yīng)了這個急,這也說得過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畫嗎?咱給他的是活著的名人的字畫,價錢肯定便宜。”
張喜兒想了想:“這主意不錯?!?
“我還有個建議,咱們就手兒給現(xiàn)在的名人們開個柜臺,事先定好潤格:堂幅幾尺多少錢,屏幅怎么算,冊頁怎么收……”
云生不解地問:“定潤格干嗎呀?”
“請他們在咱鋪子里賣畫啊,這風頭你們還看不出來?這陣子名人字畫走得多好呀,今兒來個三郎先生,明兒個保不齊就來個李先生、王先生什么的,要是都識貨,恐怕咱還真淘換不到那么多好東西。”
張喜兒一拍大腿:“對呀,咱們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風雅的,到時候就會有人來預(yù)訂,您想要誰的畫,通過榮寶齋就能給他搞到,畫家們也能落倆錢兒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腦袋瓜兒還真成!”云生贊嘆著。
“想到了就趕緊招呼,別耽誤,仁山,你把手里的事兒先放一放,咱們好好合計合計……”張喜兒的話音未落,趙三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掌柜的,不好了,您快瞧瞧去吧!”
幾個人趕忙站起身,去了前廳。
榮寶齋的前廳里,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水晶墨鏡的人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后門,張喜兒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先生,您需要點兒什么?”
來人上下打量著張喜兒,鄙夷地問道:“你是誰呀?”
張喜兒覺出勢頭不對,一時有些語塞:“我……我是這家鋪子的掌柜的,請問先生……”
“哦,想起來了,當年莊掌柜的主事兒時,你還是小伙計吧?我好像見過你。”
“您……是榮寶齋的老顧客了,恕我眼拙,您是……”
那人猛地摘下墨鏡:“睜開眼睛看看,還認得大爺嗎?”
“您是……左爺?”張喜兒一下子驚呆了。
左爺陰冷地笑了:“沒錯兒,正是左爺,大爺我又回來啦?!?
“您老快請進。”王仁山賠著笑臉把左爺讓進了鋪子。
左爺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張喜兒站在他旁邊。王仁山忙著送上茶來,左爺端起茶碗,細細地品著茶,瞟了張喜兒一眼:“你們莊掌柜的呢?”
張喜兒欠了欠身子:“老掌柜的已經(jīng)去世了。”
“哦,他早該死了,那少東家張幼林呢?”
“他還好,還好……”
左爺放下茶碗:“莊掌柜的已經(jīng)走了,我和他的舊賬也算一筆勾銷了,可張幼林還活著,聽說還活得挺滋潤,這我就得和他說道說道了,我們之間還有筆老賬沒結(jié)呢?!?
張喜兒皺了皺眉頭:“左爺,都過去多少年了?就是有天大的過節(jié)兒也該了啦。這么著,今兒個我做東,咱們在豐澤園擺一桌,您和我們東家一起敘敘舊,順便把以前的過節(jié)兒給了了,今后呢,大家都是朋友,您看得起榮寶齋呢,沒事就過來坐坐,喝杯茶……”
左爺陰陽怪氣地:“喲,你是想給我和張幼林說說和?這就有點兒意思了,你是誰呀?你有這個面子嗎?”
張喜兒強硬起來:“左爺,我知道我沒面子,可我只想勸您一句,常言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
左爺猛地一拍桌子:“放屁!我和張幼林之間的過節(jié)兒,輪得上你來說話嗎?找去!馬上把張幼林給我找來!找不來人,我今天砸了你的鋪子!”
一直在邊上察言觀色的王仁山走上前,不軟不硬地說道:“先生,您這么說就不對了,這兒是個講王法的地方,天下事大不過一個‘理’字,您有理可以講理,怎么能上來就要砸我們鋪子呢?”
“嘿!哪兒蹦出個小兔崽子來,敢跟左爺這么說話,你是活膩了吧?”左爺狠狠地瞪著王仁山。
“仁山,你少說兩句,趕快去送貨……”張喜兒遞了個眼色,他怕王仁山惹事,想把他支走。
王仁山并不理會:“掌柜的,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越怕他越來勁,我就不信,他敢把咱鋪子砸了,還沒王法了?”
左爺站起來挽袖子:“小兔崽子,今兒個我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是幾只眼,都他媽給我閃開點兒,省得濺一身血,小子,爺爺陪你玩玩?!?
王仁山好言相勸:“這位爺,您這歲數(shù)得有六十多了吧?千萬別動手動腳,老胳膊老腿兒的閃著可不是鬧著玩的?!?
左爺抬手要打王仁山,王仁山輕輕一推,左爺仰面跌倒在地上,張喜兒嚇壞了,他連忙彎腰去攙扶:“左爺,左爺,對不起,對不起,他年輕,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左爺甩開張喜兒的手,干脆不起來了,他躺在地上打起滾來.大聲號叫著:“殺人啦!榮寶齋的伙計殺人啦!救命啊,有人要殺人啊……”左爺殺豬一般的號叫聲引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他們把榮寶齋的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宋栓出來給眾人作著揖:“各位叔叔大爺,大媽大嫂,都散散吧,別堵在門口,影響我們做生意,請散散,請散散……”
此時,琉璃廠一條街的治安巡警侯長海分開人群走進來,他大聲質(zhì)問:“怎么回事兒?誰殺人啦?”
宋栓賠著笑臉:“喲,侯警官,有日子沒見著您啦,您近來可好?”
侯警官揮揮手:“少跟我扯淡,我問誰殺人了?!?
“沒人殺人,就是有個人在我們鋪子里鬧事兒,鬧得我們沒法兒做生意,侯警官,您可得管管?!?
“鬧事兒?怕是你們招人家了吧,要不然人家好好的上你們這兒鬧什么?”
宋栓苦著臉:“哎喲,我們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我們敢招誰啊?”
“走走走,進去看看!”侯警官大踏步地走進了榮寶齋。
左爺還賴在地上不起來,他一見到侯警官,立刻來了精神:“哎喲,榮寶齋的伙計打人啦!殺人啦!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他們欺負我呀,把我打得動不了啊,警官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哇……”
侯警官過去看了看左爺:“瞧瞧,還說沒事兒?我再晚到一會兒,非出人命不可?!?
“侯警官,您這么說可就冤枉我們了,我們可沒招誰沒惹誰啊,是這位爺自個兒……”
張喜兒還沒說完,侯警官就打斷了他:“噢,你的意思是沒人碰他,是他自個兒故意往地上磕,這可能嗎?”
左爺指指王仁山:“警官大人,就是這小子打的我,反正我現(xiàn)在是動不了啦,他們榮寶齋得負責啊,您是青天大老爺,求您給我做主??!”
“侯警官,剛才是他要打我,我總不能就讓他打吧?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不起來,這分明是耍賴訛人嘛?!蓖跞噬缴贽q著。
侯警官的眼睛一瞪:“推一下?就他這個歲數(shù)經(jīng)得住你推嗎?現(xiàn)在人是動不了了,你們榮寶齋不是有錢嗎?該怎么賠你們自己商量個數(shù)兒?!?
沉默了片刻,王仁山掏出兩塊銀圓放在桌子上:“好吧,我賠,左先生,你拿好,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后在榮寶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聽明白了嗎?”
左爺撇撇嘴:“兩塊錢,你打發(fā)要飯的哪?用兩塊錢就把這事兒給了啦?門也沒有!”
“不要?那就一塊也沒有了,你請便!”王仁山把兩塊錢又裝回兜里。
侯警官急了:“嗨!你這是怎么說話呢?還挺各,打了人你還有理啦?怎么著,不成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張喜兒趕緊打圓場:“別價,別價,侯警官您別生氣,他年輕氣盛,您多包涵,錢的事兒,您說個數(shù)兒,我給?!?
侯警官看著左爺:“錢的事兒你別問我,當事人說了算?!?
話音未落,左爺又大呼小叫起來:“哎喲,我這骨頭可能是折啦,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么說吧,警官大人,沒五十塊錢這事兒完不了,他榮寶齋要是不給,我就住這兒不走啦!”
“五十塊,怎么樣,你們愿意給嗎?”
張喜兒一聽臉兒都綠了:“五十塊?侯警官,這也太多了吧?要錢要得有點兒離譜,咱再商量商量?”
王仁山突然爆發(fā)了,他撥開張喜兒,站到左爺面前,厲聲呵斥:“訛人是不是?還沒王法啦?不給,一個子兒也不給,你怎么著吧!”
侯警官不屑地瞟了一眼王仁山:“嗬,還真有橫的,找不自在是不是?小子,你就不怕我抓你蹲號子去?”
“侯警官,我也看出來了,您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幫姓左的出頭兒,這五十塊錢里有您多少???”
王仁山的話擊中了要害,侯警官的臉立刻就漲紅了:“你胡說八道,我是秉公執(zhí)法,你說這話可要負責任!”
“侯警官,我看你這個人很不聰明,我們這鋪子能立在琉璃廠二百多年,自有我們的根基,要是沒點兒道行,我們也不敢在琉璃廠混,明說吧,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這好說,榮寶齋拿出個幾千袁大頭還傷不了筋骨,嘿嘿!既然有人能出錢收買一個小小的警察,那我花個千把塊大洋和警察局局長交個朋友也不是什么難事兒吧?”
“你……你什么意思,我聽出來了,你這是威脅?!焙罹俚目跉獠荒敲磸娪擦恕?
王仁山搖頭:“不敢,我一草民,哪兒敢威脅警察呀。我是說,要是我愿意,我能和警察局局長交上朋友,這話有什么不對嗎?”
侯警官仔細打量著王仁山:“你是什么人?在榮寶齋做什么?”
“鄙人王仁山,榮寶齋的二掌柜的,侯警官,有什么事兒您言語,我能做主?!?
“嗨!原來是王掌柜的,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您是個小伙計呢,我說呢,這主兒怎么這么橫,鬧了半天是王掌柜的,失敬!失敬!”侯警官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那這事兒怎么辦?”
“好說,好說,是點兒小誤會嘛,這樣吧,這老家伙也不容易,你打發(fā)他一塊錢得了。”
王仁山瞟了一眼左爺:“這合適嗎?這姓左的干嗎?”
“沒事兒,沒事兒,我做主,就這么定了?!焙罹俅蟀髷?。
“這可不成,一塊錢我不干,警官大人……”
左爺還要再扯下去,侯警官翻臉了:“他媽的,給臉不要臉,一塊錢就不少了,你還想怎么著?給我滾!”
左爺見勢不妙,撿起王仁山扔在地上的一塊錢,倉皇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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