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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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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莊虎臣辦完事回到榮寶齋,云生湊過去:“掌柜的,額大人找您好幾回了。”

    莊虎臣有些意外:“他找我?”

    “今兒個等了您一下午,讓我務必告訴您一聲兒。”云生撇著嘴,“額大人那個落魄呦,就甭提了。”

    “不至于吧?”莊虎臣半信半疑。

    “沒準兒就是找您借錢吃飯呢。”

    “額大人會到這份兒上?”莊虎臣還是不大相信。

    “我瞧著,懸!”云生十分肯定。

    沉默了片刻,莊虎臣說道:“要是這樣兒,過兩天等我忙過這茬兒,你跑一趟,到額大人府上告訴他,我在鴻興樓請他吃飯。”

    “還額大人府?那宅子賣啦,眼下額大人住在南橫街兒的一大雜院里。”

    莊虎臣吃了一驚:“喲,這可真沒想到。”

    幾天以后,接到莊虎臣的口信兒,額爾慶尼早早地就到鴻興樓的門口等上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衫,佝僂著腰,目光呆滯,胳肢窩里還夾著一個卷軸。莊虎臣從遠處走過來,額爾慶尼迎上去:“莊掌柜的,您可來了。”

    莊虎臣一怔,竟沒有立刻認出額爾慶尼來:“呦,額大人,您怎么成這樣兒了?”

    額爾慶尼長嘆一聲:“唉!”

    “走,咱們邊吃邊聊。”

    二人進了鴻興樓,在一個角落里坐定,堂倌走過來:“二位先生,您來點兒什么?”

    莊虎臣不假思索:“泥裹灶膛子雞、清炒鱔絲兒,這得加香菜末兒,再來一個炒三香菜。”莊虎臣問額爾慶尼:“您還添點兒什么?”

    額爾慶尼搖頭:“不添了,這就夠了。”

    堂倌又給唱了一遍莊虎臣點的菜,轉(zhuǎn)身離去。額爾慶尼的眼圈兒紅了:“莊掌柜的,就是您沒忘了我,現(xiàn)如今,我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樹倒猢猻散哪!”

    “您這是怎么啦?”

    “想不到哇,大清國,說完就完啦!”

    莊虎臣試探著問:“大清國完了,您也不至于這樣兒吧?”

    “我被七姨太騙啦。”

    “您一直待她不錯啊,她怎么把您騙了?”

    額爾慶尼又是長嘆一聲:“唉!大清國一完,這就沒了進項兒了……”話說到一半,堂倌端上菜來,額爾慶尼抑制不住美食的誘惑:“莊掌柜的,我就不客氣了啊。”

    話音未落,一筷子清炒鱔魚絲已經(jīng)塞進嘴里,他盡情地咀嚼著,還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您怎么就讓人騙了?”莊虎臣還等著聽下文呢。

    額爾慶尼緊著吃了幾口,這才騰出嘴來:“家里沒了進項兒,就只有賣東西了。”

    “您府上那些東西,可是夠賣上一陣子的。”這點莊虎臣心里有數(shù)。

    “要不是七姨太使了壞,我哪兒能夠到這份兒上啊?東西賣來賣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讓她弄到手了,她勾著我原來的那個貼身侍從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賣啦。”

    “不是您自個兒賣的呀?”莊虎臣滿臉驚訝。

    額爾慶尼的眼睛沒有離開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這樣兒,還不如我自個兒賣了呢。”

    “那么大的一個宅子,賣了沒分您點兒錢?”

    “賣的時候,我連影兒也不知道哇!賣完了,拿著銀票,還帶著不少值錢的東西,人就跑啦!”額爾慶尼的眼圈兒又紅了。

    “呦,這可真是的!”莊虎臣是萬萬沒想到。

    “莊掌柜的,我不是告訴您了嗎,樹倒猢猻散哪!除了這倆不是東西的,家里家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著值錢的東西就越來越少了。”額爾慶尼的眼淚流了下來。

    莊虎臣勸慰著:“您可別價,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我這是青山不在啦,還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說著,額爾慶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軸,給莊虎臣展開,“莊掌柜的,這可是件好東西,要是您喜歡我就讓給您了,怎么樣?”

    莊虎臣仔細看著卷軸:“沈周的《歲暮高山圖》,畫是好畫,不過……”莊虎臣欲言又止。

    “您說,不礙事的。”

    莊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鋪子不收名人字畫,沒這項業(yè)務。”

    額爾慶尼失望了,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莊掌柜的,跟您實說了吧,眼下,除了您還瞧得起我,還能跟從前似的請我在鴻興樓吃飯,別的親朋故舊,都遠遠兒地躲著了。”額爾慶尼的眼淚又流下來。

    “您可別價。”

    “唉!這畫要是您收不了,我給誰去呀?我這倆眼兒一抹黑,讓人騙怕啦!”額爾慶尼把畫卷起來,“回頭兒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著額爾慶尼可憐兮兮的樣子,莊虎臣心中不落忍:“額大人,我不是也沒說死嘛,您要是信得過,就先把畫給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額爾慶尼趕緊遞過來:“信得過,信得過。”畫有了著落,額爾慶尼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吃上了:“鴻興樓的泥裹灶膛子雞,您還甭說,味兒就是地道兒,在北京可是獨一份兒啊……”

    額爾慶尼的畫展開在榮寶齋后院北屋的條案上,張喜兒和王仁山圍在桌子旁聚精會神地看著,莊虎臣坐在一旁,他問張喜兒:“你覺著怎么樣?”

    “我瞧著不錯,可是,掌柜的,我可看不出門道兒來。”

    “要是你沒上手就能看出門道兒來,還不成精啦?”莊虎臣又問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跡,您瞧,這是沈周獨有的‘短條皴’,起筆、收筆不裹鋒,雖說皴筆的層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莊虎臣頗為意外:“你懂畫?以前沒聽你提過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歡字畫,也好畫幾筆,我也就是學了點兒皮毛,不過,您也別聽我的,這畫還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莊虎臣點頭。

    “掌柜的,這陣子老有人上鋪子來,問收不收字畫。”張喜兒給莊虎臣續(xù)上茶。

    “我也琢磨這事兒呢,做買賣,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咱榮寶齋雖說一直是家南紙店,可眼下風頭兒變了,咱們也得跟著風頭兒走。”

    王仁山思忖著:“您的意思是,咱們增加新業(yè)務?”

    “對,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畫的好時候,大清國沒了,這陣子,宮里頭的東西開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額大人這樣兒的,沒了進項兒,往后都得靠賣東西過日子。”

    張喜兒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來錢更快嗎?”

    莊虎臣搖頭:“不成,古玩這行兒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畫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畫我好歹有點兒底兒,但先別指望這個發(fā)大財,有人送來,撞就撞上了,價錢高的、瞧不準的,都不要。”

    張喜兒皺著眉頭:“咱鋪子里,除了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伙計們都不懂,這怎么辦呢?”

    莊虎臣喝了口茶:“做這個,心態(tài)要好才成,從明兒個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畫有關(guān)的一些個東西,陸續(xù)教給你們。”

    下午,莊虎臣拿著卷軸來到了貝子府,徐連春打開大門,見是莊虎臣,他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刻點頭哈腰的,顯得分外殷勤:“呦,莊掌柜的,您可是稀客,快里邊兒請。”徐連春把莊虎臣讓進了書房:“莊掌柜的,您先坐會兒,我這就給您請貝子爺去。”

    院子里,用人端著茶往書房走,徐連春走過去,揭開茶壺的蓋瞧了瞧,吩咐道:“換好茶去。”

    “徐管家,來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就是榮寶齋的掌柜嗎?”用人不以為然。

    徐連春的眼睛一瞪,小聲罵道:“你懂個屁!眼下,榮寶齋的掌柜就是咱府里的財神,快去,手腳麻利點兒。”

    貝子爺熱情地走進來:“莊掌柜的,咱們可老沒見了!”

    莊虎臣站起身:“貝子爺,您的身子骨兒還是那么硬朗。”

    “嗨,沒心沒肺,瞎混吧!莊掌柜的,你坐。”貝子爺在莊虎臣對面坐下。

    莊虎臣問道:“這些日子,您都忙乎什么呢?”

    “忙乎什么?大清國都完了,我還有什么可忙乎的?”貝子爺一臉的無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閑坐著吧?”

    “嗨,在家里逗逗鳥兒,煩了,出去聽個戲,可不就這些嗎,還能有什么新鮮的?”

    莊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動聲色:“貝子爺,您打小兒在宮里出來進去的,還有您那各府的親戚家里,名人字畫可是沒少瞧吧?”

    貝子爺點頭:“是沒少瞧,您還真別說,年輕的時候我可是正經(jīng)迷過一陣子,沒少下功夫。”

    “那眼下呢?”

    貝子爺湊近了莊虎臣,壓低了聲音:“正坐吃山空呢,誰還有心思弄那個呀!”

    莊虎臣把額爾慶尼的畫展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饒有興趣地看著:“沈周的《歲暮高山圖》,這畫我見過,最早是我那發(fā)小兒額爾慶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撫祝壽的時候送給他的,他送沒送人我就不知道了,哎,莊掌柜的,怎么到您手里了?”

    “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跟您多說了,您覺著,值多少銀子?”

    貝子爺迷惑不解:“干嗎呀?”

    “有人要賣,我拿不準是真的還是蒙事的,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仔細看了看:“是真跡,沒錯兒。”

    莊虎臣反問道:“您怎么就那么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貝子爺把畫掛在墻上,向后退了幾步:“沈周的暈染,渾然天成,毫無做作之氣,整幅作品妙韻生動又干凈爽朗,大手筆啊!想仿沈周的畫可不那么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絕活兒都學到手了呢?”

    貝子爺笑了:“莊掌柜的,那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必費盡心機仿沈周了。咱們中國畫講究筆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執(zhí)筆、下筆的習慣,這執(zhí)筆的高低、立斜,下筆的輕、重、緩、急,再有,是懸肘還是懸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兒,畫和頓出來的點、線可是大不一樣。”

    莊虎臣頻頻點點頭。

    貝子爺繼續(xù)說道:“自成一派的畫家,他們的筆法特點,都是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慢慢形成的,這里面熔鑄著畫家的氣質(zhì)和個性,這是學不來的,作假的人刻意去臨摹,玩好了頂多鬧個形似,達不到神似。”

    莊虎臣很是欽佩:“貝子爺,我算找對人了,您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貝子爺擺手:“可別這么說,這里的門道兒也多著呢,我不過是真跡見得多了,相對而言就比較容易辨出真?zhèn)巍!?

    莊虎臣攤牌了:“貝子爺,我今兒來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兒,往后,榮寶齋得著什么好字畫就拿過來請您瞧瞧,辨?zhèn)€真假,不妨礙您玩鳥兒聽戲,給您多少酬勞合適,您先開個價兒。”

    “這個……您跟徐管家商量去吧。”貝子爺痛快地答應了。

    慧遠閣里,宋懷仁正在仔細端詳一幅畫,陳福慶從后門踱進來,坐在太師椅上,不緊不慢地說道:“懷仁哪,昨兒晚上我跟金先生談妥了,他答應幫咱的忙兒。”

    宋懷仁聽罷,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給陳福慶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國畫學研究會的會長,只要他肯幫忙把那些畫家的線兒給咱搭上,余下的,您就?好兒吧!”

    陳福慶半信半疑:“也別高興得太早了,那些畫畫的,我瞧著一個兒個兒的脾氣都大著呢,哪那么好擺弄啊?”

    “咱干嗎擺弄人家啊?他還當他的大爺,咱們是幫他賣畫,中間抽頭兒,大錢他賺,這叫互利,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陳福慶一扭頭,看見李默云走進了榮寶齋,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兩全其美……”

    宋懷仁順著陳福慶的目光望過去,隨口說道:“這家伙又打上榮寶齋的主意了。”

    陳福慶警覺起來:“你認識他?”

    “不、不,我不認識。”宋懷仁趕緊否認。

    陳福慶心里全明白了,他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審視著宋懷仁:“懷仁,李默云的底兒我都清楚,你在茂源齋的時候怎么著我不管,在我慧遠閣可不能來這個。”

    宋懷仁意識到剛才說走了嘴,他畢恭畢敬地回答:“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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