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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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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聯絡畫家的事兒先放一放,我這兒有筆現成兒的買賣,過兩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陳福慶改了主意。

    宋懷仁的眉頭皺起來:“大伙計,這剛有點兒眉目,我看還是盡早做起來好。”

    “著什么急呀,又沒人跟你爭跟你搶的,以后再說吧。”陳福慶站起身,走了。

    宋懷仁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罵道:笨蛋,傻死算!

    李默云三十來歲,其人來歷不明,就仿佛是隨風吹來的一粒草籽,不知從哪天開始就在琉璃廠生根發芽,倒騰起了古玩字畫。他個頭兒很高,極瘦,穿著件淺灰色的長衫,腋下夾著一個卷軸,像影子一般飄進了榮寶齋。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要點兒什么?”

    李默云并不搭理云生,而是直奔掛著名人字畫的西墻走過去,云生只好尾隨在他身后。過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李默云仔細地看完每一幅畫,遺憾地搖搖頭,托著長腔,慢條斯理地問道:“榮寶齋也是家大鋪子,號稱也做名人字畫,怎么沒見著好東西呀?”

    這話云生可不愛聽,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應承:“在您眼里什么才算好東西?要是覺得這兒掛的都不喜歡,我還可以帶您到里邊兒瞧瞧。”

    “走,那就里邊兒瞧瞧。”

    云生把李默云帶到了榮寶齋后院的東屋,叫來了張喜兒。張喜兒請他坐下,客氣地問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兒呢,還是要畫?喜歡誰的?”

    李默云把腋下夾著的卷軸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伙計張喜兒?”

    張喜兒點頭:“我是。”

    “那我算找對人了。”他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您……說話算數?”

    “您想要誰的字畫我賣給您,我收錢您拿走字畫,這跟說話算不算數有關系嗎?”張喜兒的口氣變了。

    李默云并不在意,他套著近乎:“我明白了,敢情榮寶齋的規矩跟慧遠閣不一樣,不過,大伙計,我瞧著您是個老實人,我就是愿意跟老實人打交道,咱倆做筆買賣怎么樣?”

    “您……什么意思?”張喜兒滿臉狐疑。

    李默云把卷軸打開:“這幅畫,您瞧瞧。”

    張喜兒反應過來:“您這是要賣畫?早說呀。”

    李默云又壓低了聲音:“大伙計費心把它賣個好價錢,我會單給您好處,我跟琉璃廠的鋪子都這么辦。”

    “這個……”

    李默云湊近了張喜兒:“我手里有不少好東西,跟您這么說吧,要是您愿意,咱們借著榮寶齋的名聲自個兒折騰,錢可是大把地賺,慧遠閣的陳大伙計就沒少撈,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吃夜草不肥,就您在榮寶齋掙的那點兒辛苦錢,哪輩子才能發大財呀?”

    張喜兒不置可否。

    李默云收起卷軸:“您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了就來找我。”他把一張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民國初年是個動蕩的時代,正當琉璃廠上的各家鋪子使出渾身解數琢磨賺錢的新門道時,1917年6月14日,長江巡閱使張勛率領五千“辮子軍”進入北京,黎元洪大總統被迫下令解散國會,7月1日,“辮子軍”控制了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電信局、車站等一些重要場所和設施,張勛通電全國各省,宣布已“奏請皇上復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懸掛龍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這個消息,立即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額爾慶尼更是淚流滿面,他擊磬焚香,對著紫禁城的方向長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終于回來啦……”而更多的人對小皇上忽然又回到了龍椅上感到驚詫。

    那天上午,一隊“辮子軍”在琉璃廠快馬駛過,伙計們紛紛從鋪子里出來看熱鬧,陳福慶緊走幾步趕上前面的莊虎臣:“嘿,莊掌柜的,新鮮了,皇上都沒了好幾年了,怎么又出來梳著辮子的官軍了?這算哪一出啊?”

    莊虎臣搖了搖頭,沒答話,他急匆匆地向榮寶齋走去。進了鋪子,莊虎臣皺著眉頭吩咐云生:“趕緊到后頭找辮子去。”

    云生以為自個兒聽錯了,他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說什么呢?”

    “我讓你到后頭找辮子去!”莊虎臣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

    “這上哪兒找去呀?早沒了。”云生轉念一想,“您要辮子干嗎呀?”

    莊虎臣坐下:“昨兒個皇上又給請回來了,改民國六年為宣統九年,黃龍旗又掛上了,沒辮子哪兒成啊。”

    “這不是給咱們出難題嗎?”云生噘起了嘴。

    莊虎臣正在想主意,張喜兒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掌柜的,不好了,額大人領著辮子兵奔咱們這兒來了。”

    “啊?額大人又抖起來了?那得趕緊準備準備。”莊虎臣帶著眾人七手八腳地忙乎開了。

    不大一會兒,一隊辮子兵簇擁著額爾慶尼和張勛在榮寶齋的門口下了馬,張勛看了一眼門楣上高懸著的匾,走進了榮寶齋。

    莊虎臣的腦袋后面拖著一條臨時用麻繩編的假辮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請。”

    張勛在鋪子里四處看著:“聽說,皇上以前使的御筆、龍墨都是從榮寶齋進的?”

    莊虎臣點頭:“沒錯,您……想用點兒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給皇上用,還照老規矩辦,馬上派人送到宮里。”

    “是,大人。”莊虎臣恭敬地答道。

    額爾慶尼湊近了莊虎臣:“張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兒,皇上剛回宮里,各項事務還沒落聽,張大人就張羅上了,一看,沒有御筆、龍墨,這哪兒成啊?可不能壞了規矩,這么著,張大人親自就過來了。”

    張勛在鋪子里轉了一圈,臨走的時候發現了莊虎臣腦袋后面拖著的假辮子,他伸手抻下來:“掌柜的,你這辮子……”

    “臨時湊合湊合。”莊虎臣很是尷尬。

    張勛把假辮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語詞嚴厲:“辮子湊合湊合也就罷了,本官不追究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湊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莊虎臣的臉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額大人做證,榮寶齋賣的就是這塊牌子。”

    沒過幾天,莊虎臣就按照老規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趕制出來,如數送進了宮里。他心里還盤算著:這下可好了,和宮里的買賣又接上了,往后榮寶齋的生意又能紅火起來……可誰承想,事情的發展并不像莊虎臣想的那樣簡單。7月12日,莊虎臣正走在前門大街上,忽然身后傳來密集的槍聲,他趕緊閃身躥到旁邊一家飯莊的臺階上,只見一隊辮子兵倉皇逃竄,后面不遠處,政府軍的騎兵追趕上來,辮子兵落到地上的黃龍旗被政府軍的騎兵任意踐踏著,路上飛揚起漫天的塵埃……莊虎臣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沒醒過味兒來。

    馬路對面二樓的一個茶館里,額爾慶尼垂頭喪氣:“唉,好日子還沒開始呢,又沒了!”

    貝子爺苦著臉:“咱沒那造化,也就甭惦記了。”貝子爺一扭頭,發現了莊虎臣:“哎,那不是榮寶齋的莊掌柜嗎?”

    貝子爺剛要探出頭去打招呼,被額爾慶尼攔下了:“您千萬別叫他,我還帶著張勛去了趟榮寶齋,給皇上弄了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連銀子也沒給,說是先欠著,這下全褶子了,唉,往后可怎么見人呢。我對不住莊掌柜的呀……”額爾慶尼捶胸頓足,聲淚俱下。

    張幼林一直密切關注著局勢的變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復辟的鬧劇只上演了十二天就草草收場了,日子又恢復到從前的狀態,就跟沒發生過一樣。不過,經歷了這個變故,莊虎臣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腰也佝僂起來。張幼林心里明白,這個打擊對師父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在琉璃廠經商幾十年了,還沒這么大筆地賠過銀子,所以,這天晌午吃過飯,張幼林特意到鋪子里去跟莊虎臣聊天,給他寬寬心。

    張幼林逛進榮寶齋后院的北屋,他詫異地看著莊虎臣:“師父,您這假辮子還留著呢?”

    莊虎臣神色不安:“幼林,我這心里頭后怕,要是皇上哪天再回來呢?”

    “沒有的事兒,張勛不就才鬧騰了十二天嗎?誰也不能逆歷史的潮流而行。”張幼林在莊虎臣的對面坐下。

    “但愿吧,你說,給宮里送的那批東西,銀子還收得回來嗎?”莊虎臣心里一直琢磨這事。

    “您找誰要去呀?額爾慶尼能出得起這筆錢?段祺瑞帶著兵又打回來的時候,張勛躲到了荷蘭使館,現在早不知去向了。”

    “那就沒人抓他嗎?”莊虎臣還心存一線希望。

    “據說,張勛的原配夫人曹氏對張勛熱心恢復帝制很有看法,但曹氏管不住張勛,她知道這么鬧下去沒有好下場,就派靠得住的人帶著三十萬兩銀票到廣州拜見了孫中山先生,一方面以此舉支持國民革命,另一方面也為張勛鋌而走險的行為表示歉意,給張家的子孫留條后路。”

    莊虎臣搖頭:“怪不得沒人追究了,唉,還是開鋪子的倒霉,咱招誰惹誰了?這不成了一筆瞎賬了?”

    “師父,您別太往心里去,做買賣哪兒有不賠的?誰讓咱趕上了?您趁早兒把這事兒忘了吧。”張幼林寬慰著。

    莊虎臣苦著臉:“幼林,我可沒你那么想得開,好幾百兩銀子就這么白白扔了?”他仰天長嘆:“唉!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呀……”

    張幼林給莊虎臣續上茶:“師父,算了吧,銀子已經扔了,您心疼也沒用,改朝換代就是這樣,誰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連那宣統小皇帝都如是,更何況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了?我看哪,榮寶齋的危機才剛剛開始,有什么辦法?剛過了一個坎兒,眼前又來一個,就這樣一個一個地過,這就是人生啊!”

    那一天,師徒倆一直聊了很久,直到掌燈時分,張幼林才起身離去。

    宋懷仁是個精明人,自從琢磨著要做字畫生意以來,他就和李默云打得火熱,而李默云也確實需要像宋懷仁這樣的幫手,兩人心照不宣,經常湊在一起喝酒聊天,推杯換盞之中該辦的也就都辦了。

    那天中午,李默云把宋懷仁約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酒館里,三杯酒下肚之后,李默云皺起了眉頭:“你說邪門不邪門?榮寶齋那大伙計一直就沒來找我,我就納悶了,這世界上還真有見著銀子不眼兒熱的?”

    宋懷仁夾了一片醬牛肉塞進嘴里:“別著急呀,他這是吊著你呢,你當誰都跟陳福慶似的,一下兒就上鉤?”

    “懷仁,你這么瞧不上陳福慶,那干嗎要到慧遠閣去?”

    宋懷仁若有所思:“慧遠閣?那不過是我的一塊跳板罷了。咱不說這個,大哥,你約我出來,有什么事兒?”

    李默云表情神秘,他壓低了聲音:“我琢磨了好些日子,又找到了一條發財的道兒。”他趴在宋懷仁的耳邊耳語了一陣子,宋懷仁的臉上露出了壞笑。李默云給宋懷仁倒上酒:“老弟,只要有你配合,這事兒準成,來,再喝一杯。”

    宋懷仁拿起酒杯:“千萬別讓陳福慶知道咱倆的關系,他賊心眼兒多著呢,老防著我。”

    “我要是陳福慶也得防著你這小子,誰讓你腦子轉得快呢。放心吧,這點兒貓膩我全明白。”李默云轉念一想,“不過,陳福慶要是老防著你,這事兒也不好辦。”

    沉默了片刻,宋懷仁的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要不然,咱們打榮寶齋的主意?”

    李默云琢磨了一下,點點頭:“也行,管他是誰,只要撈到銀子就成。”

    兩人碰杯,宋懷仁一飲而盡:“這就好辦了,等我找機會吧。”

    和李默云喝完了酒,宋懷仁趕回了琉璃廠。快到慧遠閣的門口了,宋懷仁迎面看見莊虎臣踉踉蹌蹌,走路的姿勢不大對頭,他正盤算著莊掌柜的是不是在哪兒喝多了,要不要過去攙扶,只聽見“撲通”一聲,莊虎臣一頭栽倒在地上。宋懷仁趕緊搶上幾步,在路人的幫助下,背起莊虎臣向榮寶齋走去。

    眾人七手八腳在榮寶齋后院的北屋臨時搭起個鋪,宋懷仁把莊虎臣放到鋪上,云生跑著去請來了岳大夫。

    莊虎臣雙目緊閉,已經昏迷,岳明春號了脈,什么也沒說,他開了方子讓伙計去抓藥,又給莊虎臣針灸,直到太陽偏西,莊虎臣慢慢地蘇醒過來,他才起身離去。

    張幼林送岳明春出來,一個勁兒道謝:“岳大夫,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

    “張先生,您老是這么客氣,莊掌柜的,怎么說呢,”岳明春沉吟了片刻,“他這病是從一口悶氣上得的,憋在心里老下不去,時間長了就窩出病來了。”

    張幼林心里清楚,都是那幾百兩銀子鬧的,唉,師父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他焦急地問:“莊掌柜得休息多長時間?”

    岳明春看著他:“您是榮寶齋的東家,我也就不瞞著您了,他能醒過來,這一關就算過去了,但很難恢復到從前那樣兒了,體力和精力都會大打折扣,榮寶齋這么大的鋪子,怕是支應不了了。”

    張幼林聽完岳明春的話,就仿佛頭上挨了一悶棍,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李氏聽說莊虎臣病了,一時急火攻心,加上外感風寒,竟也一病不起。眼看著母親一天比一天虛弱,張幼林和何佳碧都心急如焚。張李氏自知時日不多了,一直念叨著還有兩件大事沒有辦,這兩件事不辦,她死不瞑目。

    張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只猜出了一件,是關于那兩幅字畫,可另一件,他們就琢磨不出來了。這些天,張李氏不斷地打聽秋月和伊萬,此時正值俄國十月革命的高潮,張幼林也正為他們擔心,他已經給圣彼得堡連續發出了三封電報,但都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早上,吃過早飯,張幼林拿著一摞報紙來到母親的病榻前,輕聲問道:“媽,您好點兒了嗎?”

    張李氏睜開微閉的雙眼:“聽說,俄國鬧亂子啦?”

    張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家里消息還挺靈通,報上的說法不一。”張幼林翻出了一張《晨鐘》報:“這上面高度評價俄國的這次革命,說這回布爾什維克黨的勝利,是俄國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勝利,是世界范圍內的偉大創舉。”

    “什么維克黨?”張李氏沒聽明白。

    “布爾什維克黨。”

    “布爾什維克黨,無產階級……”張李氏突然睜大了眼睛,“伊萬是有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

    張幼林神色黯然:“當然是有產階級了,真正的俄國貴族,革命的對象。”

    “那不麻煩了?俄國革了命,伊萬和秋月怎么著了?”

    “一直沒他們的消息。”

    “你想法兒打聽打聽,媽想見他們。”張李氏懇切地望著兒子。

    張幼林頗感意外,母親是個極明事理的人,這輩子從沒給他出過難題,俄國遠在萬里之外,眼下的局勢又在動蕩之中,到哪兒去找他們呢?張幼林眉頭緊鎖,他是個孝子,心里掂量了半天,為了不使母親失望,只好口頭上先答應下來。

    張李氏仿佛松了口氣,她又問:“莊掌柜的這些日子好點了嗎?”

    張幼林搖頭:“沒什么起色,已經跟我提出辭職了,待會兒我再過去看看。”

    “唉,歲數不饒人啊,盡量給他使好藥吧。”張李氏轉念一想,“他要是辭了職,鋪子里這攤子事兒交給誰呀?”

    “我正為這個發愁呢,媽,您覺著張喜兒怎么樣?”

    張李氏沉吟了片刻,說道:“張喜兒人倒是老實,就是沒大主意,不是干掌柜的料。”

    “我也這么想,可現在沒有合適的人,實在沒辦法,也只有讓他先干著了。”張幼林給母親掖了掖被角。

    “那個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嗎?怎么沒考慮他呢?”

    “不是沒考慮過,但他的資歷尚淺,怕是服不了眾,除非他自己干出一兩件漂亮事兒來。”

    張李氏嘆息著:“唉,媽不中用了,幫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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