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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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三兒從樹林里出來,酒也醒了,他擦著脖子上的冷汗,自言自語:“我的天,原來霍震西沒死!不行,我得趕緊告訴左爺一聲……”黑三兒加快了腳步。
張山林辦事兒拖拖拉拉,自個兒張羅著要到何家道謝,可一拖半個月就過去了,他還沒動窩呢,何佳碧倒先上門了。
那天下午,張山林和張幼林約好了去買蛐蛐,可張幼林的腿不給勁,還沒走到胡同口傷口就開始往外滲血,只好又折回來。對玩的事兒張山林是向來不含糊,這不,明擺著蛐蛐是買不成了,他起急冒火,看著張幼林在床上痛得齜牙咧嘴,他是又心疼又生氣:“得嘞,咱張家到底出了個大英雄,洋人一進城,連老佛爺和皇上都撒丫子了,就咱們家張大少爺抄著桿槍迎上去,打沒打著洋人不好說,反正張大少爺的腿是傷了,也不知道是自個兒打的還是洋人打的。”
張李氏聽不下去了,白了張山林一眼:“他叔,你就別擠對幼林了,有你這么當叔的嗎?”
張山林不認賬:“我擠對他了嗎?我那是夸他呢,咱們幼林可不像他那沒出息的叔,人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張幼林反唇相譏:“這沒辦法,我們家長輩就是英雄,好嘛,好幾個洋兵拿槍追著打,我叔在前面拎著鳥籠子騰挪閃展,槍子兒嗖嗖的,愣是挨不著我叔的身,到家一看,您猜怎么著?籠子里那兩只藍靛頦兒還沒睡醒呢。”
“你還別損我,你可著京城打聽打聽,當時那陣勢誰敢拎著鳥籠子上街?也就是你叔我有這個膽兒跟洋兵逗悶子,換個人早尿褲子了。”在張山林看來,這是件一輩子都值得夸耀的事兒,人活一世,這種驚險的場面又能趕上幾回呢?他很快就把剛才的不快忘了,掀開蛐蛐罐的蓋兒看了看,湊到床邊:“幼林啊,你瞧咱這‘蟹殼青’,多兇啊,根本用不著鼠須探子,只要一打開蓋兒,它老人家就開牙了,愛誰是誰,上去就是一口,上次差點兒把我手指頭給咬了。”
“這么兇?我瞧瞧,”張幼林也伸過腦袋,“哎喲,還真開牙了,叔,這‘蟹殼青’的產地在哪兒呀?”
“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在昌平十三陵,當年咸豐皇帝還派太監去十三陵一帶收購‘蟹殼青’呢,后來就成了規矩,歷任的昌平縣令都把‘蟹殼青’當作貢品送到宮里……”
張山林正說到興頭上,用人帶著何佳碧和環兒走到房門口:“太太,何二小姐來了。”
張李氏愣了一下神,趕緊迎出去:“何二小姐,聽說你從鄉下回來了,正要到府上道謝呢,倒勞你先登門了,快進屋坐吧。”
何佳碧進來,彬彬有禮地給長輩鞠躬:“張叔,伯母,我路過這里,順便看看張少爺。”她又向張幼林點頭致意,張幼林也點頭還禮:“何小姐請坐。”
何佳碧看到張幼林身前的蛐蛐罐,便笑道:“張少爺還有養蛐蛐兒的雅興?”
“嗨,瞎玩唄。”張幼林沒心思和她多說,又和張山林聊起來:“我說叔啊,上次您拿來的那只‘白頭青背’,產地是哪兒呀?”
“揚州,那可是有名的‘浙蟲兒’,也是上好的貢品。”
張幼林拿過蛐蛐罐低頭看著:“叔,這只‘蟹殼青’讓給我吧?”
“你想得美,我這只‘蟹殼青’是花了五兩銀子淘換來的,你想要,就便宜點兒給你,七兩銀子怎么樣?”
張幼林抬起頭:“怎么著,您還要賺點兒?”
“那當然了,要不然我吃飽了撐的?”張山林毫不含糊,“你要不是我侄子,我至少賣十兩,不信你就瞧著,買主兒要不打出活人腦子來,我給你當侄子。”
何佳碧聽著好笑,剛要笑出聲,又怕有失體統,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張李氏搖搖頭:“你聽聽這爺倆兒,越說越不像話,當叔的沒點兒長輩的樣兒,當侄子的更是沒大沒小。”
何佳碧站起身來,將環兒手里的紙包遞給張李氏:“伯母,這是我請一位老大夫配的藥,熬出來給少爺外敷上,聽說很有效,您試試吧。”張李氏接過藥包:“謝謝你了!”
“那我就告辭了。”
張李氏把何佳碧送到了大門外,何佳碧笑吟吟地上了馬車:“伯母您請回吧,我改日再來拜訪。”
“一定來啊!”
那天何佳碧送回張幼林的時候,張李氏嚇壞了,忙著照顧兒子,沒在意這姑娘,今兒個一細看,她長得眉清目秀,知書達理,張李氏不覺喜歡上了她,馬車都沒影了,張李氏還站在臺階上眺望,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這姑娘給幼林做媳婦倒是不錯……
何佳碧坐進馬車里就問:“環兒,聽說咱家那個養馬的老王是個逮蛐蛐兒的高手?”
“好像是,他不光是自己養,還賣呢,上次我看見他在什剎海那兒擺攤兒,攤兒上擺著一溜兒蛐蛐罐兒。”
“你回去告訴他,我要買他幾只蛐蛐兒,只要是極品,價錢貴點兒沒關系。”
環兒睜大了眼睛:“小姐,你也想養蛐蛐兒?”
何佳碧搖搖頭:“我可沒這個興趣,不是張少爺喜歡嗎?他喜歡我就給他買。”
環兒噘起了嘴:“你可真寵著他,他喜歡什么你就給他什么,要是他喜歡大象,你也給他買?”
“那當然,只要他喜歡,我就是寵他。”何佳碧毫不回避,環兒笑了:“小姐,你可有點兒走火入魔了。”
何佳碧厲聲說道:“閉嘴!”
莊虎臣正在榮寶齋后院的北屋里對賬,宋栓領進來一個應聘做雕刻師傅的中年男人:“這是我們莊掌柜的。”
中年男人操著安徽口音:“莊掌柜的,這里很不好找啊。”
莊虎臣站起身:“請坐,聽口音,您是徽州人?貴姓?”中年男人坐下:“免貴姓黃,在下徽州歙縣虬村黃氏家族的后裔。”
莊虎臣一聽,面露喜色:“那黃先生是名門之后了?”
黃先生欠欠身,臉上顯出驕傲的神情:“沾點祖上的余蔭。”
“黃氏家族,了不起,那可是徽派雕刻的領軍人物啊,從明朝正統年間到現在,四百多年里人才輩出……”莊虎臣扳著手指頭數,“黃應祖雕刻的《環翠堂園景圖》、黃應光的《徐文長評北西廂記》,還有黃光宇的《萬壑清音》,這都是雕刻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之作,榮寶齋有黃氏家族的后人加盟,是我們的榮幸。”莊虎臣親自給黃先生倒上了茶。
哪知,這位黃先生的牛吹大發了,他是不是黃氏家族的后裔單說,就他那兩下子,頂多也就算得上中等,正趕上帖套作手藝最好的王師傅給父親奔喪,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答應貝子爺的詩箋才刻了幾張,又不能給耽誤,莊虎臣求才心切,憑著對黃氏家族的信任,沒顧上摸摸他的底兒,就把余下的貝子爺的活兒交給了他,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莊虎臣忐忑不安地來到了貝子府,徐管家領著他進了書房。貝子爺正在聚精會神地臨摹一幅畫,抬頭看了一眼莊虎臣:“你稍等會兒,我把這兩筆畫完了。”
徐管家請莊虎臣坐下,莊虎臣擺擺手,湊到貝子爺身邊,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喲,南唐董源的《山水圖》,難得,難得。”
貝子爺笑了笑:“這是乾隆爺的藏畫,我從宮里借出來的。”
莊虎臣仔細看著:“您臨摹得很有功力,要是把紙做舊,基本上可以亂真了。”
“雕蟲小技而已,我愛新覺羅本是馬背上的家族,彎弓騎射才是看家的本事,游戲翰墨不過是一種消遣,讓你見笑了。”
“消遣尚且如此,要是您專心致志,恐怕又要出現一位大畫家了。”莊虎臣說的并不全是恭維。
“你過獎了。”貝子爺把毛筆放在筆架上,拿起畫掛在墻上,后退了幾步,眼睛并沒有離開畫,“先皇康熙之子允禧、乾隆之子永瑢和現在惇王府的載瀛貝勒,那是在繪畫上真正有造詣的。”貝子爺把畫取下,又補了兩筆,“莊掌柜的,你不是來跟我談畫的吧?”
莊虎臣拿出一沓印好的詩箋:“貝子爺,請您過目。”
貝子爺接過來翻了幾頁,扔案子上了。
“您……覺得怎么樣?”莊虎臣明知故問,貝子爺指著詩箋:“線條僵硬、死板,毫無生氣可言,和我的原作差遠了,莊掌柜的,這就是你說的榮寶齋印出的全北京最好的詩箋嗎?”
“貝子爺,您再往后看看。”莊虎臣從案子上又拿起詩箋,翻到了王師傅刻的那幾張雙手奉上,道出了原委。
“這個嘛……還差不多。”貝子爺點著頭,莊虎臣趕緊接上話:“我今兒來是想跟您商量,您要是不急著要,就容我些日子,等王師傅回來給您重新做,您看行不行?”
“行啊。”貝子爺把詩箋還給了莊虎臣,他走到書架前,取出一本精美的圖冊遞給莊虎臣,莊虎臣接過一看,又是一驚:“《十竹齋箋譜》?”
這《十竹齋箋譜》是明末胡正言所做,胡正言曾官至武英殿中書舍人,擅長篆刻、繪畫、制墨等多種工藝,明亡后他棄官隱居,在南京的雞籠山側筑樓,窗前植竹十余竿,名其齋為“十竹齋”。據說,胡正言“屏居一樓,足不履地者三十年”,潛心編輯刻印成《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世人稱為“十竹齋雙絕”,代表了明末饾版拱花技術的最高成就,直到現在二百多年過去了,還無人能出其右。
《十竹齋箋譜》莊虎臣是早有耳聞,只是無緣相見,他如獲至寶,忘情地翻看著,只見里面匯古今之名跡,集藝苑之大成,化舊翻新,窮工極變,拳石小景、鄉野藩籬、樓閣古剎足顯構圖之精妙,造像商鼎周彝、編簡耒耜盡呈先哲皇皇之業績,圖九象龍鐘、古陶漢玉直追中國文化之淵源;其著筆有法,色彩紛呈,幅幅畫面氣韻生動,神采躍然紙上……“精彩,太精彩了!”莊虎臣贊不絕口,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著,眼中竟然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彩。
貝子爺是個性情中人,見到莊虎臣這副樣子,知道遇見了知音,拉著莊虎臣在身邊坐下:“《十竹齋箋譜》之所以成為‘饾版拱花’印制的精品杰作,與胡正言手下刻工的雕版技藝是分不開的,雖說印的是詩箋,但方寸之間傳達出來的筆墨氣韻不可小看,你那榮寶齋帖套作得朝著這個路子去。”
莊虎臣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貝子爺,您真是行家!”他猶豫了片刻,試探著問:“我……能借回去好好瞧瞧嗎?”
“沒問題!”
《十竹齋箋譜》歷經二百多年,少有傳世,是件稀罕的寶貝,莊虎臣沒想到貝子爺答應得如此痛快,不住地連聲道謝。就這樣,一來二去,莊虎臣和貝子爺成了朋友,貝子爺還同意,榮寶齋可以無償使用他的畫稿。
霍震西快馬從遠處飛奔而來,在張家大門口拉住馬韁繩,左右張望,見無人尾隨,這才下馬,快步走上臺階敲門。
張幼林還在熟睡中,用人領著霍震西進來,輕輕推了推他:“少爺,醒醒,看看誰來了。”張幼林翻了個身,拉上被子蓋住了頭:“我還沒睡夠呢,待會兒再說。”
“小子,你夠舒坦的,大叔我兩宿都沒睡了,起來!”霍震西一把掀開了被子,張幼林一激靈,翻身坐起來,他揉著眼睛,驚喜萬分:“霍大叔,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小子這些日子凈做夢了吧?來,先讓我看看你的腿。”霍震西在床邊坐下,張幼林伸出腿來:“本來早好了,就是前兩天我練功的時候沒留神,又傷著了。”
霍震西仔細看了看:“問題不大,別著急,徹底養好了再練,你的腿功還能恢復。孩子,我都聽說了,你這白面書生居然敢拿槍和洋人干?你小子有種,是條漢子!”
張幼林注意到霍震西的袍子,睜大了眼睛:“大叔,您身上有血!”
霍震西看了看:“別怕,這是壞人的血,你大叔從來不殺好人。”霍震西站起身:“幼林,大叔還有事兒,就不多待了,你好好養著,抽空我再來看你。”
“我送送您。”張幼林要下地,被霍震西攔住:“別動了。”
“您一定來啊!”張幼林戀戀不舍地目送著霍震西離去。
霍震西從張家出來,翻身上馬,迎面馬寶山正騎馬飛奔而來,他在霍震西面前停住:“大哥,項文川的事了啦,還有一件大事沒辦。”
霍震西神色嚴峻:“我記著呢,忘不了。”
馬寶山湊近他,悄聲說道:“我已經和弟兄們交代了,只等您一句話,現在請您下令!”
霍震西沉吟了片刻,毅然下令:“干吧!通知我們的人,全力追殺康小八,為馬文龍報仇!”
“您放心!康小八就是躲進耗子洞,我也得把他揪出來宰了。”馬寶山眼睛里露出殺氣。
霍震西加重了語氣:“記住!康小八是個重案在身的人,朝廷也到處在畫影圖形捉拿他,我們得抓緊時間,趕在捕快們抓到他之前干掉他。”
“是!”
二人旋即策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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