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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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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變也得變,不過,怎么個變法兒,這里頭的學問可就大啦!”

    額爾慶尼附和著:“你說的是,這回跟著吃瓜落兒的可就倒霉了,聽說,刑部左侍郎楊憲基也跟著卷鋪蓋了。”

    “楊憲基?”貝子爺思忖了片刻,搖搖頭,“沒聽說過。”

    “你怎么忘啦,就是從秦淮河贖出秋月姑娘的那個楊憲基啊。”

    經(jīng)額爾慶尼這一提醒,貝子爺?shù)难劬ν蝗灰涣粒冻隽似G羨的神色:“那姑娘可是美貌傾國傾城啊,詩詞歌賦也樣樣在行,楊憲基沒那艷福。”貝子爺轉(zhuǎn)念一想,“哎,他卷鋪蓋了,秋月姑娘怎么著了?”

    “這就不知道了,聽說惦記她的人不少。”

    “嗯?這倒有點兒意思了,這么好的姑娘居然沒主兒啦。”貝子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差不多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也開始打起了秋月的主意。

    春節(jié)將至,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家各戶的大門已經(jīng)貼上了嶄新的吉祥對聯(lián)。餛飩挑、賣燙面餃兒、賣甑兒糕的和各類販夫走卒串街走巷,小販們沿街吆喝著:賣新歷書、月份牌兒,賣新年畫……好一派過年的景象。

    張家的堂屋里,張李氏、張山林、張幼林和莊虎臣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說笑著,用人端上來從京城最有名的糕點鋪、位于前門外煤市街的“正明齋”訂購的內(nèi)府玫瑰火餅、奶油薩其馬、杏仁干糧、雞油餅和蜂蜜蛋糕。

    張李氏夾了一塊薩其馬放在莊虎臣面前的盤子里:“這些年,虎臣你真沒少受累啊。”

    莊虎臣謝過,誠懇地說道:“東家信得過,裉節(jié)兒上能放手讓我大膽去做,沒有您的鼎力支持,光憑我莊虎臣,能干成什么呀?”

    “虎臣啊,你做事精明,有遠見,榮寶齋這個臺子已經(jīng)給你搭起來了,往后,生、旦、凈、末、丑,隨你怎么演,只要鋪子里的買賣能夠蒸蒸日上,我們都會支持你!”張李氏面露笑容,莊虎臣也心情舒暢:“一門心思干事兒,身子后頭沒人給你穿小鞋兒,就不愁干不好。”

    “這點你盡管放心,我們既然請你來當掌柜的,對你就是一百個信任。”張李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和山林商量了,以往按琉璃廠的老規(guī)矩,年終分紅,是東六伙四,咱榮寶齋從今年開始,破掉這老規(guī)矩,年終分紅,東家和伙計各占一半!”

    莊虎臣一時愣住了,張李氏又重復了一遍:“從今年開始,榮寶齋年終分紅,東家和伙計各占一半!”說著,張李氏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莊虎臣接過紅包,激動得一時沒說出話來。

    張幼林嗑著瓜子:“從我爺爺那輩開始,我們張家就沒有一個會做生意的,多虧了我?guī)煾福铱捶旨t按東四伙六也應(yīng)該,有本事的人就該多分紅。”

    莊虎臣呵斥道:“幼林,怎么胡說八道?這是你該說的嗎?”

    張山林拍拍莊虎臣的肩膀:“你為我們張家的買賣盡心盡力,我們張家是不會虧待你的!”

    莊虎臣站起身,激動地給張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謝東家的知遇之恩,我莊虎臣有九分力,絕不使八分,只要咱們大家能擰成一股繩兒,榮寶齋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從張家出來,張幼林和莊虎臣并排走在椿樹胡同寬敞的大道上。道路兩旁,椿樹茂密的枝杈昂首伸向蔚藍色的天空,寒風襲來,發(fā)出“沙沙”的響聲。莊虎臣站住:“幼林,天兒冷,回去吧,別送了。”

    “再走走,師父,過幾天我要去清苑的北洋師范讀書了。”

    “清苑?”莊虎臣想了想,“不近哪,都過定州了,你不是在同文館嗎?干嗎要跑到那兒去?”

    “嗨,還不是因為變法的事兒,”張幼林神色黯然,“同文館的不少教習和學生都是維新派人士,朝廷正在收拾這些人,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我們這些沒事兒的也沒心思繼續(xù)讀書了,不如干脆換個學堂,我就和幾個同學轉(zhuǎn)到北洋師范去了。”

    “那繼林少爺呢?”莊虎臣關(guān)切地問,張幼林眺望著遠方:“他還在同文館,我這位堂兄是個天塌下來也不管的主兒,他只會一心一意讀他的書,不關(guān)心什么變法不變法的。”

    “你這一走……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莊虎臣的手搭在了張幼林的肩膀上。

    “我也舍不得您,師父,往后鋪子里的事兒就全靠您支應(yīng)了……”師徒倆聊著,身影消失在南來北往的人流中。

    自從楊憲基離開京城后,秋月便想出各種辦法試圖搭救他。這天中午,秋月又把伊萬約到了“圣彼得堡”咖啡廳。一架白色的鋼琴擺在大廳的中央,印度籍的侍應(yīng)往來送著咖啡、甜點,伊萬和秋月相對而坐,桌子上是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伊萬仔細地賞玩著手里的一只白色的玉手鐲,秋月輕聲說道:“這是我家祖上在朝廷里做官的時候,乾隆爺賞的……”

    聽到“乾隆爺”三個字,伊萬抬起頭來,語調(diào)也有些興奮:“要說你們大清國的皇帝當中,論書畫、玉器、文物賞玩樣樣在行的,可就數(shù)乾隆爺了,他當皇帝的這幾十年里是遍收民間的精品……”

    秋月愁容滿面,顯得心不在焉,伊萬知道她心情不好,也就收住了話頭。沉默了片刻,伊萬喝了一口咖啡,又閑聊起來:“哎,秋月小姐,你們中國的歷史上,有那么幾位皇帝雅好收藏,只是可惜……除了乾隆皇帝的,其他都沒留下來。”

    “哦,你說說,都有哪幾位皇帝呀?”秋月應(yīng)承著。

    “隋煬帝和宋徽宗都是喜歡收藏的皇帝,就說隋煬帝吧,他收集的書畫,在運輸?shù)倪^程中,船翻了,都沉到了河里;宋徽宗的藏品,被金人搶走了,不知所終。”伊萬搖頭嘆息。

    “宋徽宗的書畫堪稱一流,可他做皇帝很糟糕,如果他只是怡情翰墨,沒準兒能愉快地過一輩子,還能給后輩子孫多留下點兒書畫遺產(chǎn)。”秋月似乎對話題有了些興趣,伊萬就更來精神了,他把手鐲放在了桌子上:“宋徽宗這種皇帝固然不是好皇帝,但光緒皇帝又怎么樣呢?他倒是想為江山社稷勵精圖治,振興大清國,只可惜,他沒這個能力,光有宏圖大志,不具備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其結(jié)果必然很悲慘,維新變法沒玩好,這不就被軟禁啦?”

    秋月不大同意伊萬的觀點,她爭辯道:“光緒還是個好皇上,如果他沒有宏圖大志,不廣招天下英才變法維新,他滿可以活得很舒服,何至于被囚禁?”

    “我看,變法維新不是嚷嚷出來的,得有實力,說白了,光緒皇帝的實力不夠,用你們的話說,叫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好做了人家的階下囚。問題是,他還不是輸?shù)米顟K的,那些追隨他參與變法的人結(jié)局最悲慘,他們連腦袋都輸?shù)袅恕!?

    秋月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您小聲點……”

    此時,琴聲響起,一位穿著燕尾服的洋人神情悠然,他在演奏俄羅斯作曲家穆索爾斯基的鋼琴組曲《圖畫展覽會》的片段。彈琴者是位高手,技巧上的難度被他處理得輕松自如,加之音樂本身豐富的色彩與奇特的想象,立刻就把秋月吸引住了,她不禁沉浸其中。

    一曲終了,秋月回過神來,伊萬拿起了玉鐲:“這副玉鐲的成色不錯,是和田玉。當年乾隆皇帝平定了準噶爾部的叛亂,打通了新疆到京城的通道,和田玉就源源不斷地進貢到紫禁城來了,據(jù)我所知,最多的時候,一年能有一萬多斤。”

    秋月覺得不可思議:“伊萬先生,您好像什么都知道。”

    “當然,我是中國通嘛,不然俄國大使館憑什么聘我做雇員?”伊萬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的神情,繼續(xù)說道,“秋月小姐,我很欣賞貴國的乾隆皇帝,此人既有文韜又有武略,是個很有作為的皇帝。”

    秋月睜大了眼睛:“天哪,你很欣賞……皇帝?你該知道,在我們國家用這種口吻談?wù)摶噬峡墒且粴㈩^的,這叫大不敬。”伊萬微笑著:“對不起,我不是大清國的臣民,貴國的皇帝即使不喜歡我,也沒有權(quán)力殺我的頭。更何況,我是在夸獎乾隆皇帝,我認為他是個很有眼光的人,當時揚州有個官員,進貢了一把精心雕刻的鏤空玉壺,滿心想得到皇帝的夸獎,可沒想到,乾隆皇帝大發(fā)脾氣,說:拿這沒用的東西干什么來!”

    秋月不置可否:“怎么是沒用的東西?難道玩還要有用嗎?”伊萬點點頭:“這就是乾隆皇帝的高明之處了。秋月小姐,您想想,這壺是做什么用的?”

    “裝水呀,盛酒也行。”

    “對呀,裝水的壺,要是都鏤空了,那水還不都漏出去啦?”

    秋月思索片刻:“乾隆爺?shù)囊馑际牵p玩也要實用?”

    “秋月小姐真是冰雪聰明!”伊萬由衷地贊嘆著,而后繼續(xù)說道,“乾隆皇帝具有很強的操作性,他這樣的人適合管理國家。咱們還拿賞玉來說吧,乾隆皇帝剎住了江南掀起的一股奢靡之風,提倡厚重、仿古的器物,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乾隆皇帝也稱得上是鑒賞大家了。”

    “乾隆爺駕崩以后,他收藏的字畫、玉器都怎么樣了?”

    “駕崩?駕崩是什么意思?”伊萬沒聽明白,秋月有些嗔怪:“您這個中國通怎么連這都不懂?駕崩就是死了。”

    伊萬恍然大悟:“噢,駕崩就是死了,您等一等……”伊萬從西裝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個小本子,把新學到的詞記上。合上本子,伊萬接著說道:“乾隆皇帝死了以后,他的兒子嘉慶皇帝,顯然對父親的珍寶沒什么興趣,就把它們在宮里封存了。至于這副玉鐲,當年要不是乾隆皇帝把它賞給了您的祖上,也許今天還躺在紫禁城的某座宮殿里睡大覺呢。”

    話題越扯越遠,秋月拉回到眼前,她認真地問:“伊萬先生,您覺得這玉鐲怎么樣?”

    “上好的和田玉,潔白無瑕,溫潤無比。秋月小姐,這是件好東西,您應(yīng)該好好留著。”

    秋月試探著:“您想要嗎?”

    伊萬感到意外:“為什么要把它賣掉呢?”

    “我需要銀子。”秋月直言不諱,伊萬很驚訝:“您能告訴我理由嗎?”

    秋月目光暗淡:“楊大人被貶了,我得想辦法幫他。”

    伊萬思忖著:“楊大人是朝廷高官,他應(yīng)該很有錢呀?”

    “他從秦淮河贖我出來的時候,花了一萬兩銀子,這回貶官,又被抄了家,現(xiàn)在可一貧如洗了。”

    “哦,是這樣,那好吧,這玉鐲我要了,請您開價,我決不還價。”

    秋月的眼睛里霎時涌出了淚水:“伊萬先生,謝謝您!”

    左爺和黑三兒、柴禾走進了琉璃廠東頭的明遠樓茶館,茶館的伙計迎上來,點頭哈腰的:“哎喲,這不是左爺嗎?您老可是有日子沒來了,您坐,您坐,我這就給您泡茶去。”

    左爺在靠窗子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傲慢地吩咐著:“給我來壺碧螺春,記住!要明前的茶,你別想拿次茶來糊弄我,左爺我一品就能品出來。”

    伙計賠著笑臉:“哪兒能呢?左爺您是什么身份,我哪兒敢用次茶糊弄您?您稍候!”伙計轉(zhuǎn)身剛要離開,被黑三兒叫住:“等等,老規(guī)矩還記得嗎?”

    伙計眼珠子一轉(zhuǎn):“喲,這您可得提個醒兒,老規(guī)矩是……”

    “云片糕、瓜條兒、葵花子兒、葡萄干兒各一碟,你小子是什么記性?”柴禾明顯地不耐煩,伙計的臉上又堆起了笑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馬上去拿,對不住您哪,左爺不是有日子沒來了嘛,我把這老規(guī)矩給忘了,幾位爺多包涵!”

    黑三兒瞟著伙計的背影:“左爺,瞧見沒有?這小子在裝傻充愣,這要擱在以前,咱就是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忘了左爺?shù)囊?guī)矩,現(xiàn)在……唉!”

    柴禾也接上話來:“左爺,昨兒個我派了兩個弟兄下去收銀子,您猜怎么著?琉璃廠這一條街的店鋪,只收上往常一半兒的銀子,有些店鋪一見了我的人就哭窮,說是生意不好,繞來繞去的,就是不交銀子,這是來軟的,還有的店鋪干脆來硬的,說左爺您已經(jīng)罩不住琉璃廠了,還好意思收保護費?慧遠閣的王掌柜說話更難聽……”

    柴禾頓住了。

    左爺一拍桌子:“說!大爺我聽著呢!”

    柴禾的聲音低下來:“他說……左爺讓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連個屁都沒敢放,從此算是栽了,別說是罩著琉璃廠、收保護費,他能不能保護自個兒都難說……”

    左爺臉上的肌肉猛地抽動起來,但他馬上克制住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人嘴兩張皮,想說什么由他去,咱還能把人家嘴堵上?”

    “您說的是,您說的是。”黑三兒趕緊打圓場。

    伙計端上茶來,左爺悠閑地品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霍震西最近怎么樣啊?我還挺想他的。”

    黑三兒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您放心吧,我早派人盯上他了,聽我的人說,霍震西最近正在置辦貨物,準備回西北。”

    左爺一下子直起身子:“消息可靠嗎?”

    “應(yīng)該是八九不離十,從他置辦的那些貨就能看出來,有茶葉、綢緞和布匹,還有文房用具,要不是回西北,他買那些東西干什么?”

    左爺仰天狂笑:“老天有眼啊,機會來啦,姓霍的,你的大限到了!”柴禾給左爺添上茶:“我明白了,對這姓霍的,左爺您早有打算?”

    左爺拿起一粒葡萄干放進嘴里:“小子,這么說吧,左爺可不是能隨便得罪的,誰得罪了左爺,不死也得讓他脫層皮,一會兒你預(yù)備幾樣禮品,拿著我的帖子到京東東皇莊找一下老康,就說我想見他,有要事相商。”

    “左爺,這個老康是什么人?”

    左爺朝左右望望,小聲答道:“這兒沒外人,對你們兩個我也不相瞞,聽說過‘草上飛康小八’嗎?”

    柴禾吃了一驚:“康小八?老天爺啊,那是個職業(yè)刺客、江洋大盜,江湖上的名聲如雷貫耳。”

    “老康就是大名鼎鼎的‘草上飛’?”黑三兒搖著腦袋,“真沒想到……”

    左爺兇狠地盯著他倆:“都給我把嘴閉嚴了,這件事要給我爛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說出去,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往后誰把‘草上飛’的字號露出去,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是!左爺,誰要走漏了消息,天打五雷轟!”黑三兒搶先表了態(tài),柴禾也不甘示弱:“左爺,幫里不是有規(guī)矩嗎?誰要壞了規(guī)矩,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貝子爺和額爾慶尼并排坐在行駛的馬車里,額爾慶尼顯得憂心忡忡:“阿哥,你說,義和團會不會也鬧到京城來?”此時,馬車路過“圣彼得堡”咖啡廳,貝子爺還沒顧上答話,他透過車窗看見秋月和伊萬從里面走出來,立即讓車夫停下,小聲嘀咕著:“秋月姑娘和洋人還攪和到一塊兒去了?”

    “秋月姑娘?在哪兒呢?”額爾慶尼也湊到了窗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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