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一名被麻繩捆綁、神情蕭索、雙眼無神的白發老人,正乘坐著一葉孤舟,沿著淮水最大的支流穎水,自南向北,逆流而行。 他正是放棄舉事,自縛認罪的太尉,王凌王彥云。 丘頭雖是個小地方,可位置卻極其重要。它位于穎水的中下游,自此地順水而下,一日之間便可直達揚州首府壽春,司馬懿帶著長子衛將軍司馬師、五歲的孫兒司馬攸,秘密進軍,速若雷電,神不知鬼不覺便輕輕松松占據了這個要沖之地。 不僅如此,司馬懿深知王凌善于用兵,因此還留了后手,專門安排了兒子司馬昭為安東將軍,都督淮北諸軍,屯扎在了項城,以備不時之需。 在如此周密的安排下,王凌即便想要麾軍反擊,卻連召集兵馬的時間都沒有了,這也難怪他會直接放棄抵抗。 當王凌抵達丘頭大營南十數丈時,很快便被駐守此地的士卒發現了,被帶入大帳的王凌此刻失去了最后一絲身為名將的從容風度,此時此刻的他,就好像只是個普普通通想要安享晚年的老人: “麻煩給司馬太傅通報一聲,就說王凌給他負荊請罪來了!” 讓王凌沒想到的是,半晌之后,司馬懿只是傳令親兵為自己松了綁,但卻沒有接見前來請罪的自己。 丘頭水軍船陣中央,旗艦之上。 司馬懿此刻正抱著他那心愛的五歲孫兒司馬攸,聽麾下親兵聲情并茂的念著王凌所寫的親筆降書: “罪臣王凌百拜:卒聞神軍密發,已在百尺,仆聞命驚愕,五內失守,不知何地可以自處,知命已窮盡,但若得一見故人,雖身首分離,不以為恨!仆前后遣使,企踵西望,盼有回信,公昨日遣書召喚,仆已乘船來相迎。仆久忝朝恩,歷試無效,統御戎馬,董齊東夏,事有闕廢,犯義之念,罪在三百,妻子同懸,無所禱矣。不圖圣恩天覆地載,橫蒙視息,復睹日月。亡甥令狐愚攜惑群小之言,仆即時呵抑,使不得竟其語。既人已知,神明所鑒,仆知此梟夷之罪也,望公垂憐一二。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子也!” 【注一:此信為使讀者能明其意,筆者已根據史料做了部分修改增刪。】 五歲的司馬攸聽親兵讀完了信,眨巴著大眼睛,若有所思,他扭頭對著司馬懿奶聲奶氣的說道: “翁翁,王彥云既已服氣,桃符想,不必再,夷三族了吧......,否則,外人會說咱們,殘忍成性,會不會反而,不服咱......” 司馬懿見五歲的小孫兒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十分開心的點了點頭,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刮著小孫子的鼻梁說道: “攸兒說的在理,如果翁翁歲月還長,自然可以饒了他們,可是翁翁已經這么老了,王彥云的幾個兒子又那么厲害,攸兒說該怎么辦呢?” 聽了這對‘憨態可掬’的爺孫的對話,那親兵的心中不由得感到了一陣惡寒。 十余丈外的戰船上,被松了綁的王凌見司馬懿遲遲不愿意見自己,心中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但不死心的他此刻還想再掙扎最后一下,他跑到甲板上,朝著遠處樹有一桿‘魏太傅舞陽侯司馬’大纛旗的旗艦大聲呼喊道: “太傅欲見我,以片簡召我即可,我豈敢不至?太傅何必親自引軍來此!” 旗艦外的親兵聽清王凌的喊話后,立即便進艙將原話轉述給了司馬懿。 片刻后,幾名親兵再次出倉,朝著王凌的方向大聲喊話回復道: “以卿非肯逐簡相見之人故耳!” “以卿非肯逐簡相見之人故耳!” ...... 遠處的王凌聽了這句回話后,心中自知必死,于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大喊道: “卿不念我與你故兄司馬朗的交情了嗎?!卿負我!!” “卿負我!!!” ...... 不多時,十丈之外飄來了司馬家親兵傳來的一句毫不留情的話語: “太傅有言:我寧負卿,不負國家!” “我寧負卿,不負國家!” ...... 王凌聽了司馬懿的話后,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一般,整個人癱軟在了甲板之上,他口中自言自語喃喃道: “這是什么世道,他也有底氣說他不負國家......” “他有什么臉面,憑什么說自己不負國家!” 當天夜里,被徹骨寒的江風吹的骨節生疼的王凌懷揣著最后一絲希望,央求船上的甲士幫自己到司馬懿那里要兩顆棺材釘。 這是他們兩個耄耋老人之間的默契。 后半夜,尚未入睡的王凌看著那甲士給自己送來的兩顆映射著星光閃閃發亮的棺材釘,徹底的陷入了沉默。過了良久,他才慨然長嘆了一聲: “老夫行年八十,不意朝夕之間,竟身名并滅!” 就這樣,這位四朝老臣被六百禁軍精銳押解于囚車之中,朝著帝都洛陽的方向逶迤而去了。 ——————————— 項城。 被六百步騎禁軍押解的王凌,不到一日便來到了此處。 囚車之中,須發皆白的老人此刻緊閉雙眼,似是在沉思著什么。 項城道旁的神廟中供奉著的神主,正是他曾經的摯友,已故的同僚,大魏的忠臣————賈逵,賈梁道。 沒來由的,他想起了這位昔日好友臨終之際的高呼,那是對大魏最忠誠的宣誓: 受國厚恩,恨不能斬孫權以下九泉見先帝耳! 而此地豫州的百姓感念他多年以來抵御孫權、造福士民的功績,才為他建了這座祠。 當年明皇帝南征,路過此處,見其石碑,亦為之愴然淚下。 原本愧疚悔恨的王凌,心中此時此刻莫名其妙的再沒有了任何恐懼,只剩下了一份釋然。 生而為大魏忠臣,死亦為大魏鬼雄,如能為后世之人留下這樣的名聲,死又有何懼! 王凌睜開了眼睛,望著路旁那座高大的石碑,大魏忠臣,死亦不朽矣! 這時,王凌突然仰天大笑,高呼道: “賈梁道!王凌亦是大魏之忠臣也,惟爾有神知之!” 過了一會兒,隨行士兵才發現,囚車之中的老人不知在何時,就已經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毒藥,飲鴆而死。 而他的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的恐懼,反而還掛著一絲自豪而安詳的笑容。 至于他這一生的功過榮辱、善惡是非,后世之人只怕也難述說的清楚。 —————————— 當司馬懿順流而下來到揚州首府壽春城,看到此地充實的人口、豐盈的糧倉、剽悍的甲士的時候,他這才感到了一陣心驚與后怕。 如若自己沒能事先得到消息,率先從容準備,讓王凌占了先機,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揚州這些年來竟已變得如此富庶,怪不得王凌敢生出異心!......這個諸葛誕,果然是個治州大才!” 司馬懿此刻端坐在揚州城樓之上下屬替他鋪好的蜀錦坐席之上,他面前的檀木案幾之上則擺放著一些揚州當地的時鮮水果和揚州特有、清冽甘甜的楚淮酒。 司馬懿抱著孫兒司馬攸,此刻正悠然的品嘗著水果,享用著美酒。身后侍立的司馬師陰鷙的臉色上除了一絲對城下千百引頸就戮的政敵的嘲諷之外,看不出其他任何一絲表情。 司馬師身后站著的,則是新近和司馬家聯姻的諸葛誕。此刻,他望著城樓下刑場上跪著的女婿王廣王公淵和可憐的女兒,心中正在滴血。可他明白,活著的人還需要他的庇護,面對這個成為姻犧牲品的閨女,他此刻愛莫能助也無能為力。 城樓下的刑場上,令狐愚生前最信任的心腹幕僚——治中別駕單固單恭夏,此刻渾身是血,狼狽不堪,本來他一口氣扛過了司馬家十二道酷刑,都沒有將令狐愚的計劃泄露一個字出來,但他沒想到的是,令狐愚所信任的另一個心腹——治中從事楊康,卻將一切證據都主動交給了司馬懿。 滿臉是血的單固此刻朝著楊康的臉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呸!老狗,你出賣了令狐使君,也出賣了我,還妄想著封侯拜將,你此番還不是要和我一塊死在司馬家的屠刀之下!老東西,和你死在一個刑場上,我嫌臟!” 沒想到司馬懿會卸磨殺驢的楊康此刻跪倒在刑場上,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司馬懿果子吃膩了,這才抬頭用老眼看了看日頭,似乎是在告訴城下的監斬官:是時候了! 劊子手一舉起屠刀,小桃符便嚇得把臉埋藏進了祖父的懷中。 屠刀揮下,王凌、令狐愚,以及他們生前所有親信舊將的三族宗人親戚,攏共兩千九百四十三人的人頭,頃刻間便墜落到了刑場上! 這其中,包括有志于學的洛陽名士王廣,在戰場上屢建功勛的王金虎、王飛梟,當然也包括書法冠絕天下的王明山,以及諸葛誕的愛女。 司馬懿和司馬師父子二人似乎非常欣賞眼前這一抹‘亮麗’的紅色,他們舉起手中的玉杯,宛如慶賀一般對飲了滿滿一口楚淮酒。 那仿佛是在品嘗人血的模樣看的諸葛誕一陣反胃,看著城下一瞬間被砍下人頭、奪走生命的女兒的尸體,諸葛誕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口中一陣腥甜,但一向心理強大的他并沒有將這一切外顯出來。 他的身軀依舊像一座山一樣穩當,悲傷好像只是他表情中的一位匆匆過客,轉瞬之間他便恢復了正常,他將喉嚨中沒有噴出的熱血咽了下去后,舉起酒杯對司馬懿、司馬師陪笑道: “恭喜太傅、賀喜衛將軍,立下這不世之功!誕在此敬太傅、衛將軍一杯!” 司馬懿和司馬師宛若兩頭嗜血的貪狼一般,扭頭對著諸葛誕滿意的點了點頭,諸葛誕狠狠的將這口混合著鮮血的烈酒咽了下去,那酒宛若一柄刮腸剮肉的鋼刀一般,剮過了他的喉嚨,食道,腸胃,但諸葛誕并沒有流一滴淚水。 “諸葛使君,你是個識時務的俊杰,王凌一死,揚州就有了空缺,這揚州十數萬的大軍,就交給你掌管,從現在起,你就是新任揚州都督了!另外,老夫再賜你個山陽亭侯的爵位罷!” 諸葛誕聽了這話,立即便跪在地上表起了忠心: “多謝太尉!誕愿為太傅、衛將軍鞍前馬后,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司馬懿看著眼前這個似乎已被自己馴服的后輩,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喃喃道: “春秋之義,齊之崔杼、鄭歸生皆加追戮,暴尸剖棺,此事于方策之中皆可見到。老夫以為,王凌、令狐愚二人罪惡盈天,宜如崔杼、鄭歸生之舊典,也該剖其棺戮其尸,不知公休,意下如何呀?” 諸葛誕明白這也是司馬懿對自己的考驗,怕司馬懿看出他強忍痛苦的諸葛誕急忙跪拜于地,將表情藏在了磚石之間: “太傅英明,依在下之意,還應將王凌、令狐愚的印綬、朝服當眾焚燒,如此一來,才真稱得上是大快人心!” 司馬懿再次滿意的點了點頭,將桃符遞給侍立一旁的司馬師后,起身拍了拍諸葛誕的肩膀,虛扶了一下諸葛誕,然后整理了一下朝服,便緩步朝著城樓下走去了。 經此一役,揭發王凌、令狐愚有功的兗州刺史黃華、將軍楊弘都獲封了鄉侯爵位,司馬師、司馬昭二人也各自增加了許多食邑封戶,甚至就連年僅五歲的司馬攸,也都獲封了長樂亭侯的爵位! 年長而有才的楚王曹彪,也直接被朝廷下詔賜死在了封國! 不僅如此,司馬懿還以天子名義下達了一道詔令: 悉錄宗室諸王公,悉置于鄴,命有司監察,不得交關。 司馬懿借著這個機會,將所有的曹氏宗族都軟禁到了河北鄴城,并派他那剛剛娶了諸葛誕女兒的三兒子司馬伷擔任了寧朔將軍,專門負責監視看護曹氏諸王。 鄴城。 乃是當年太祖武皇帝曹操建國的封邑之都,也是曾經魏國的都城。 而如今,卻變成了專門關押看守曹氏子孫的‘牢獄’。 年僅十二歲、也被遷徙看守在城中的高貴鄉公曹髦,此刻正站在鄴城的城頭,望著這座曹氏龍興之城。 他在心中發誓道: “列祖列宗在上,曹髦今日在此立下暗誓,他日若有機會,定要奮力一搏,奪回大權,如若不成,也要誓與大魏共存亡!” ———————————— 身在洛陽的曹芳此時已然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傀儡,身邊的散騎常侍甚至都已經完全順著司馬懿的黨羽的意思,開始隨意指派蘭臺內閣下達起了代表司馬家利益的詔令。 侍中韋誕拿著“天子詔令”和牛羊酒肉等賞物,犒勞著司馬懿擒殺王凌所率領的中軍。 而太仆庾嶷緊接著又持著‘天子符節’,策命司馬懿為相國,加封安平郡公爵位,并加賜司馬家子弟爵位。河內司馬氏的子弟,無論有功無功,封侯者竟多達十九人,食邑總數加起來甚至都突破了五萬戶! 司馬懿依舊是一如既往的老謀深算,他仍舊態度堅決的拒絕了相國、郡公的職爵,而只接受了朝廷賜予子孫們的封爵。 這一日,何邵、羊琇兩個少年聽聞好友司馬炎也獲封了北平亭侯的爵位,興致勃勃的在青青苑擺了一場酒宴,說是要為司馬炎好好慶賀一番。 先前司馬懿南征王凌,只帶了大伯司馬師和五歲的弟弟司馬攸隨侍身側,這個不太明顯但卻很不尋常的舉動,本就讓司馬炎心中略微有一點不痛快,他恰好也想和友人們一塊坐坐,舒展舒展胸臆,因此并沒有拒絕兩個同年好友的盛情相邀。 三人已過成童之年,已算是小大人了,于是便來到了整個洛陽最享負盛名的青青苑。 一進門,三人便看到了幾個連榻而坐、爛醉如泥、觥籌交錯的年輕人。羊琇一向喜歡干干凈凈的獨榻,頓時便對幾人產生了嫌惡之感: “你看這些酒客,真是粗俗不堪!君侯,我已讓兄長羊瑾在三樓訂好了雅間,咱們上閣樓去罷!” 何邵和司馬炎見羊琇這個老同學還保留著孩童時愛干凈的老習慣,都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 三人上了閣樓后,還沒有到羊瑾訂好的雅間,竟先看到了兩個神姿豐朗、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羊琇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竟是裴秀、羊祜兩人。 羊琇一看到自己一向景仰、大自己十幾歲的堂兄羊祜和傳說中的地理天才裴秀,心中一陣欣喜,急忙上前打起了招呼: “裴先生,六哥,好巧啊,你們也在這吃飯?!” 羊祜一見是堂弟羊琇,也微笑著打招呼道: “是十七弟!快過來一塊坐!” 羊祜族中排行老六,羊琇排行老十七,因此二人以行相呼。 雖然羊祜熱情召喚,但司馬炎今日并沒有提前邀請這兩個貴客,倉促拼桌,不合禮數,因此便笑著婉拒道: “感謝兩位盛情,炎在別席已約了朋友,改日再請兩位兄長!” 羊祜和裴秀二人聞言,笑著點了點頭。 何邵、羊琇、司馬炎三人來到雅間,和羊瑾碰頭后,便暢暢快快的吃喝談笑了起來。 “何邵,這么好吃的魚肉,你怎么還挑三揀四的,真是奢侈啊!你平日里吃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美味佳肴?” “哪里哪里,我只是覺得,天下多庸廚而已,本朝尚節儉,你可不能說我奢侈啊!” “炎兄啊,這杯酒,是我羊琇敬你的,恭喜你才成童之年,就封了北平亭侯,將來你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我啊!” “哈哈哈,好!來,大家一塊喝一杯!” “‘繡球兒’,假如將來炎兄發達了,你最想讓他實現你的什么愿望?” 幾人還是少年,酒量并不是很宏大,三杯兩盞便有了淡淡的醉意,羊琇聽了何邵的發問,歪著頭仔細的想了想,然后笑著說道: “假如炎兄將來發達了,記得讓我當二十年的大官兒就好!” 司馬炎笑著問道: “想當什么樣的大官啊?” “無他,中領軍和中護軍各十年就好啦,哈哈哈哈哈!” 幾個少年恣意的暢飲了半日,司馬炎心中忽地一動,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好友諸葛靚。 諸葛靚的姐姐被王凌一事牽連,年紀輕輕便被翁翁和大伯斬殺在了揚州壽春,諸葛靚已經一連十幾天都沒有見自己了。 司馬炎長嘆了口氣,舉起酒樽便噸噸噸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說起酒量最好的小伙伴,洛陽城里其實要數夏侯明月排第一。只不過這些年夏侯、司馬兩家交惡,司馬炎并沒有和明月有太多的交集。 想起明月,司馬炎的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司馬炎忽然驚恐的想到,自己在太學院已經足足三個多月沒有見過他了! ———————————— “你是說,夏侯明月有可能已經不在洛陽城了?!” “不錯,孩兒斷定,夏侯明月必定已經離開了洛陽城!” 司馬昭看著兒子司馬炎灼灼的目光,心中驚疑不定,他的長子司馬炎雖然才十五歲,但這兩年來聲名鵲起,辦起事來精明強干,因此他相信司馬炎所說的不是假話。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