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大楚京城有高門林立,也有陋巷連綿,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從二品武將就住在一條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鯁言官要痛心疾地彈劾此人有損朝廷威嚴(yán)了,出身貧寒的謝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長卿弟子的身份,謝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擔(dān)任一方主將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事實(shí)也證明本事高低,與門第高下并無絕對關(guān)系,如果不是盧升象的領(lǐng)軍奔襲和陳芝豹的橫空出世,謝西陲的不敗戰(zhàn)績還會繼續(xù)下去,楊慎杏,閻震春,吳重軒,在春秋亂世中贏得赫赫威名的三員功勛老將,都在“毛都沒長齊”的謝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虧。 入冬后的太陽溫煦暖和,有個唇邊滿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輕人,就坐在門口臺階上曬太陽,世世代代都在這條街巷土生土長的他,因?yàn)槭萑?,從小就有個謝竹竿的綽號,哪怕后來離開小街跑出去求學(xué),回來后扳手腕贏了住在街頭那個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趙大壯,可鄰里街坊不論輩分,仍是喜歡順口喊他謝竹竿子,估計(jì)是改不過來了。所有人只知道這位老謝家晚年得子的年輕伙子,好像讀書也沒讀出啥大出息,只不過衣食無憂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著家,所以到如今也沒能娶上媳婦給老謝家續(xù)香火,于是賣酒營生的老謝就不太高興,尤其每次聽著別家孩子做了衙門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總是湊不上話,便是憋著說出幾句漂亮話,也沒誰真聽進(jìn)耳朵當(dāng)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兒子的先生來陪他老謝喝過一次酒,那位先生說他家小子讀書不錯,保證以后肯定能不差,賣酒老謝早就揪著兔崽子的耳朵讓他跟著自己賣酒掙錢了。家里是攢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幫忙多賺銀子,只是窮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畢竟窮人有窮人的門當(dāng)戶對不是?可將心比心,誰家的閨女,樂意找一個腳底板不著地成天飄著的男子嫁了?小門小戶的人過日子,不怕窮苦,不是兵荒馬亂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guī)Э谝黄鸪燥柖亲?,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劉老媒婆,也拿話刺過謝老頭,笑著說她才不敢把好閨女往火坑里推,讓謝老頭到現(xiàn)在還想起來就一肚子悶氣,偶爾放開肚子喝酒那也沒啥個滋味。 一幫流里流氣的市井無賴從老謝家門口經(jīng)過,都是跟謝竹竿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其中一人停下腳步對曬太陽的家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帶你去賭坊賺幾十兩銀子去,保管你進(jìn)門是光棍,出門就有媳婦了!竹竿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嘗過葷腥吧?” 謝竹竿子朝他們豎起一根中指,笑罵道:“滾蛋!” 他們對謝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氣,笑著罵罵咧咧就走遠(yuǎn)了。那幫年輕人雖然廝混日子,但從不欺負(fù)街坊只去禍害別處,終究街上家家戶戶都有看著他們光屁股長大的鄉(xiāng)親長輩,就像他們這輩子頭一回喝酒,就是從謝竹竿子他老爹那里偷來的酒,雖說事后給摳門的老謝頭堵在門口罵了半天的街,他們也就是躲在家翹二郎腿掏著耳朵,罵著罵著就揭過了。再說了謝竹竿子從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兒壞,是誰第一個有膽子真正爬墻去偷窺馬家寡婦洗澡的?還不是他謝西陲!又是誰往街上最水靈的同齡女子茅房里丟石子?那會兒他和她都才十三四歲吧,嚇得那丫頭在茅房半天不敢出來,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時候,終于敢嚎啕大哭了,事后謝竹竿子給老謝頭那一頓往死里打的飽揍啊,真是讓人看得觸目驚心,以至于瘸腿的謝竹竿子到現(xiàn)在為止,十多年了,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偶然在巷弄里遇上,兩人都是恨不得貼著墻根走路??上恢獮楹蔚浇裉爝€沒嫁人,從好好一個漂亮黃花大閨女,愣是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給爹買酒的歲數(shù),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趕緊把自家閨女當(dāng)潑水給潑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長在腦門上的爹娘,這幾年私下也跟賣酒老謝偷偷見面,老謝頭也不是沒有想法,只是一年到頭就見不著自己兒子幾回面,寥寥幾次回家,也是來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這一次兒子難得在家留下,看架勢不會急著走,悶葫蘆的老謝頭終于撂下狠話,再不成親,以后就當(dāng)沒他謝西陲這么個兒子! 常年在外頭飄著的謝家孩子,坐在臺階上,每當(dāng)有街坊鄰居經(jīng)過家門口,肯定會笑著打招呼,長輩們也多半會打趣幾句啥時候讓你爹抱上孫子之類的,到時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讓謝鐵公雞心甘情愿給人拔毛,這輩子肯定就你謝家小子成親那一天嘍。謝西陲也苦著臉說我是想有媳婦可不知道媳婦在哪兒啊,這個時候不是沒人故意拿眼神瞥劉家那位老姑娘那邊,從小就有股機(jī)靈勁兒的謝西陲就要開始裝傻。 謝西陲就這么悠哉游哉坐在臺階上,只是忍不住轉(zhuǎn)頭看著大門兩邊的春聯(lián),字寫得一般,內(nèi)容也俗氣,但是聽娘親偷偷說,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個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來的,宋家今年少說也從自家酒鋪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謝西陲嘆了口氣,想著這回離家前,不管其它事情,一定要他個七八幅迎春對聯(lián)和幾十個春字,總不能再讓爹娘受這這口氣了。這里的男人,大多讀書不多,年輕的時候比誰的媳婦好看,誰的女紅更好,然后整個后波瀾不驚的后半輩子,大概就只是比較誰家的孩子更出息,誰家的女婿媳婦更孝順了。 謝西陲狠狠揉了揉臉頰。 他不是不想讓自己爹娘自己的兒子,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雖是再尋常不過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個大楚,整座京城,誰不知道現(xiàn)在一場仗接著一場仗,兒子有大出息,跟兒子平平安安,謝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選擇后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膽,寧愿他們埋怨著自己還不成親,怎么還不樂意踏踏實(shí)實(shí)過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著別家同齡人的兒子都上私塾會寫春聯(lián)了。原本這次謝西陲回家,是準(zhǔn)備咬著牙告訴他們真相的,可是當(dāng)他這回看著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的爹娘,看著那個板著臉不給好臉色卻坐下來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謝西陲又說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戰(zhàn)死沙場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遠(yuǎn)游求學(xué)。 今日酒鋪不開張不做生意的老謝頭走出院門,看到不務(wù)正業(yè)的兒子,冷哼一聲,背手離開。謝西陲的娘親走出門,輕聲笑道:“別管他,其實(shí)是買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說,但是偷偷摸摸從床底下錢罐子拿了好些碎銀子,我也就是假裝沒看見?!? 謝西陲咧嘴一笑,他爹這臭脾氣,做兒子的早就習(xí)慣了。 婦人又笑道:“劉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歡,只不過那時候劉家哪里瞧得上眼咱們家,現(xiàn)在姑娘年紀(jì)大了,才著急的,娘跟你說心里話,雖說你是娘的兒子,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謝西陲抬頭嬉皮笑臉道:“娘,我真是你親生的?” 婦人作勢要打,“油嘴滑舌,難怪找不著媳婦!要是給你爹聽見這話,看他不抽死你!” 謝西陲彎曲了一下手臂,“小時候天天被爹攆著滿院子跑,現(xiàn)在爹可打不過我了?!? 婦人輕輕給了這不省心兒子一個板栗,“臭小子,別氣你爹,以前你小,娘親次次護(hù)著你,以后娘親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謝西陲做了個鬼臉,“知道啦!” 婦人語重心長道:“劉家姑娘歲數(shù)是不小了,可瞅著那是真俊,這附近幾條街就沒比她好看的閨女,你小子真沒想法?娘親可要跟你說句透底的話,聽說有位官老爺,想要納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沒有一次來咱們家竄門了。” 謝西陲終于笑不出來了。 婦人也不為難自己兒子,“你年紀(jì)也不小,娘親相信你其實(shí)最知道輕重,不催你,自己看著辦。說到底,爹娘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總歸是想著你好。” 謝西陲嗯了一聲,等到娘親走回院子,又開始呆,不知不覺地望了又望那個方向。 一個一路小跑進(jìn)巷弄的少年大聲笑道:“謝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呂思楚,這是第二次登門拜訪“老謝家”,上回背了把劍,結(jié)果給街坊鄰居和謝西陲爹娘當(dāng)成了腦子拎不清的孩子,差點(diǎn)把少年給憋出內(nèi)傷,這次學(xué)聰明了,不但沒背劍,還補(bǔ)上了上次欠下的見面禮,雙手拎著雞鴨,有關(guān)見面禮應(yīng)該送什么這件事,少年身后那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呂家長輩,為此專門討論了一個上午!有說送上等貢酒的,但是很快被罵沒腦子,謝家就是賣酒的,你這不是砸場子打臉是干啥?有說送絲綢茶葉瓷器等等的,還是被反駁了,說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根本就不誠心,后來有人說不然扛條檀木椅過去,中看也中用,可惜還是覺得不妥,估計(jì)謝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擺出來給人坐啊,呂家這樣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后,還是大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田丹,呂老爺子大手一揮給一錘定音了,讓呂思楚拎兩只雞鴨過去,當(dāng)天就給宰了下鍋!呂家晚輩皆嘆服,姜不愧是老的辣??!于是少年就這么一路從豪門林立的京城那一頭坐馬車來到這一頭,他娘的那兩只雞鴨估計(jì)是吃飽了的,在車廂里的時候還拉屎了,把馬車停在得有兩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車后一手拎雞一手抓鴨,一路飛奔而來,真是滿地雞毛鴨毛。 謝西陲沒好氣道:“瞅你大爺?!? 少年站在謝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只雞,“大爺在此!” 看到謝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趕忙跑進(jìn)院子,嚷嚷道:“嬸嬸,雞鴨放哪兒,中午咱們就能殺了下鍋嗎?下午我還有事兒,怕吃不著啊……” 大門口的謝西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送禮沒這么送的。 就在他娘親跟呂思楚在院內(nèi)熱絡(luò)聊天的時候,謝西陲皺了皺眉頭。 小巷盡頭,并肩走來兩個年輕男子。 由于他們的到來,幾個迎面而走的街坊真夸張到不但停下了腳步,并且恨不得躲避到墻壁里頭去。 一些個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曬太陽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語。 一個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閥裴家的未來家主,謝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當(dāng)時將楊慎杏和薊州步卒甕中捉鱉,正是謝西陲和裴穗堪稱天衣無縫的配合,才為大楚贏得第一場大勝仗。 但是另外一個人,謝西陲并不喜歡。 宋茂林,宋閥嫡長孫。 與他謝西陲被譽(yù)為大楚雙璧的年輕人,玉樹臨風(fēng),當(dāng)?shù)弥喯扇艘徽f。 但是很奇怪,謝西陲能夠接受寇江淮的那種自負(fù)狂傲,反而不喜歡宋茂林那份無懈可擊的溫良恭儉讓。 少年呂思楚同樣不喜歡這個“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少年不喜歡這個家伙喜歡皇帝姐姐,更不喜歡這個家伙想要“嫁給”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話說就是他寧肯退一萬步幾萬步,寧肯皇帝姐姐嫁給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年輕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認(rèn)識的皇帝姐姐,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邊。少年的想法從來都跟呂家長輩一模一樣,直來直去,他就是覺得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公然放屁的家伙,肯定是個偽君子!很少去討厭一個人的謝西陲對此深以為然。 所以謝西陲站起身,笑著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駕光臨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時候,不動聲色地?cái)Q了擰,裴穗不愧是他謝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動聲色地忍著痛陪著笑。 謝西陲不由分說道:“走,帶你們找家鋪?zhàn)雍染迫?。放心,我家鋪?zhàn)咏駜簺]開張,我也沒殺熟的習(xí)慣。不過以后哪天揭不開鍋,可就難說了……” 謝西陲帶著他們挑了家相對干凈的酒樓,當(dāng)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實(shí)都一樣。 大半個時辰后,盡歡而散,謝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馬車,目送離去。 兩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難為你又跟人說了半個時辰的廢話。”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