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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南歸,過河,拽山-《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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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不上乘興而來,也不好說是敗興而歸。徐鳳年還是那個背書箱遠游子的裝扮,紅袍陰物依舊隱蔽潛行,只是多了一顆含笑而亡的頭顱。行出三百里,見到兩騎縱馬狂奔去往弱水河畔茅舍,其中一騎馬背上的男子玉樹臨風,北人的身材,南人的相貌,見到徐鳳年后頓時臉色蒼白,下馬后踉蹌行來,跪地捂住心口咬牙哽咽,嘴上反復念叨著“知道是如此”。徐鳳年心知肚明,也不勸慰,冷著臉俯視這名被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庶出子孫。如此陰冷的初次相逢,實在是大煞風景,哪有半點史書上那些賢君名臣相逢便恨晚的絕佳氛圍。剩余一騎坐著個侍讀書童模樣的少年,見到主人這般失魂落魄,順帶著對徐鳳年也極為敵視。

    男子早已及冠,卻未及三十,失態(tài)片刻后,便斂藏神情,不悲不喜,揮去書童試圖攙扶的手臂,自行站起身,讓書童讓出一匹馬,主仆共乘一馬,三人兩馬一同默契地前往南方。一路上經過各座城池關隘,溫潤如玉的男子都能與沿途校尉們把臂言歡,不過少有稱兄道弟的矯情場面話。穿過小半座寶瓶州南端,繞過王庭京畿之地,即將進入金蟾州,在一棟邊荒小城的客棧停馬休憩,冷眼旁觀的雙方終于有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客棧生意清冷,偌大一方四合院就只住了他們一行三人,夜涼如水,姓王名夢溪的侍童少年蹲坐在院門口石階上,對著滿天繁星唉聲嘆氣,院內有一張缺角木桌,幾條一屁股坐下便會吱呀作響的破敗竹椅,徐北枳不飲酒,入宿時卻特意向客棧購得一壺店家自釀酒,此時擱在相對而坐的徐鳳年眼前,看著他倒酒入瓷杯,徐北枳平淡開口道:“都說濁酒喜相逢,你我二人好像沒這緣分。”

    徐鳳年平靜道:“這名字是你爺爺親自取的?”

    徐北枳扯了扯嘴角,“起先不叫這個,六歲時在徐家私塾背書,爺爺恰巧途徑窗外,將我喊到跟前,有過一番問答,以后就改成了北枳。橘生南為橘,生于北則為枳。以往我不知道爺爺取名的寓意,現在才知道是要我往南而徙,由枳變橘。爺爺用心良苦,做子孫的,總不能辜負老人家。改名三年,九歲以后,我便跟在爺爺身邊讀史抄書,與爹娘關系反而淡漠。也許世子殿下不知,爺爺已經留心你許多年,尤其是從北涼王拒絕你進京起,到你兩次游歷,爺爺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截取第一手消息,我敢說他老人家是北莽內第一個率先猜出你的身份。”

    說到這里,徐北枳視線投向徐鳳年所在的屋子,擱在膝上的一只手,五指輕微顫抖不止。桌面上一手則并無異樣。

    徐北枳一瞬后即收回視線,語氣波瀾不驚:“爺爺這么多年一直有心結。解鈴還須系鈴人,自然解結一樣還須系結人,世子親身赴北莽,比起北涼王還來得讓在下感到匪夷所思。實不相瞞,我曾經建議爺爺不等你臨近弱水,就將你擊殺。既然是死結,就以一方去死為終。”

    徐鳳年笑了笑,一口飲盡杯中酒。

    徐北枳終于流露出凄涼面容,低頭望向他眼前空無一物的桌面,“只是沒想到死結死結,換成了他老人家去死。之前爺爺還說就算見了你的面,誰生誰死還在五五分之間。”

    徐鳳年低頭喝第二杯酒時不露痕跡皺了皺眉頭。

    徐北枳抿起嘴唇,注視著慢飲濁酒的徐鳳年,近乎質問地開門見山說道:“你既然不愿做皇帝,來北莽做什么?來見我那不問世事多年的爺爺做什么?哪家藩王嫡長子如你這般瘋瘋癲癲?你將北涼軍權交由陳芝豹又如何?”

    徐鳳年瞥了他一眼,拿了一只空杯,倒了一杯酒,緩緩推到他桌前。

    徐北枳搖了搖頭,不去舉杯,神情頓了一頓,竟是隱約有哭腔,自言自語:“對,我不喝酒,便不知酒滋味。”

    徐鳳年這才說道:“我第二次游歷返回北涼,來你們北莽之前,臨行前一晚,徐驍跟我坦白說過,我頭回跟一個老仆出門,一個叫褚祿山的胖子就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頭,暗中聯絡了北涼舊部不下五十人。北涼三十萬鐵騎的反與不反,就在徐驍一念之間。生在亂世,都沒有做亂世犬,徐驍笑稱狗急還知道跳墻,他這個臭棋簍子,真要被皇帝拉扯著去下棋,萬一在棋盤上輸了,大不了一把掀翻棋墩子,看誰更翻臉不認人。第二次堂而皇之游歷江湖,我才窺得北涼潛在勢力的冰山一角,徐驍事后說這份家當,陳芝豹拿不起。當初踏平春秋六國,徐驍被封北涼王,陳芝豹原本可以去南疆自立門戶,帶著北涼近八萬嫡系兵馬趕赴南方,裂土分疆,成為離陽第二位異姓王,既然他當時拒絕了當今趙家天子,也就怨不得他這個早已給過機會的義父吝嗇,在北涼,家有家規(guī),要在國有國法之前。”

    徐北枳默然沉思。

    許久以后,他默念道:“氣從斷處生。”

    徐鳳年換了個閑適寫意的話題,笑問道:“能否告知稚年道童的身份?不問清楚,我總覺著不舒服。”

    徐北枳看了一眼手指旋轉空酒杯的徐鳳年,坦誠而生疏說道:“我也不知內里玄機。只知道十年前道童來到徐家,十年后仍是稚童模樣。”

    徐鳳年嘖嘖道:“豈不是應了那個玄之又玄的說法?”

    兩人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長生。”

    這個說法脫口而出后,兩人神色各異,徐鳳年藏有戾氣,徐北枳則充滿一探究竟的好奇意味。徐北枳自幼跟隨爺爺浸染公門修行,本就是長袖善舞的玲瓏人,擅于察言觀色,見到徐鳳年露出的蛛絲馬跡,留了心,卻沒有問詢,不曾想徐鳳年主動透底說道:“我跟一只躲在龍虎山證得小長生的老王八有恩怨,如果你真到了北涼,樂意放低身架為虎作倀,以后你等著看熱鬧就行。”

    徐北枳沒有接過這個話頭。

    徐鳳年起身道:“馬上要進入金蟾州,恐怕以你爺爺的滲透力,在那兒通行就不如在寶瓶州輕松了,都早些歇息。”

    徐北枳欲言又止,直到徐鳳年轉身都未出聲,直到徐鳳年走出幾步,他才忍不住開口,嗓音沙啞,“你取走我爺爺的頭顱返回北涼,才算不負此行。”

    一張儒雅面皮的徐鳳年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這名比自己貨真價實太多的讀書人。

    徐北枳雙手死死握拳擺放在腿上,不去看徐鳳年,“我也知道爺爺是要幫你助漲軍中威望,畢竟割走堂堂昔年北院大王的頭顱,比起帶兵滅去十萬北莽大軍還要難得。我只想看一眼,就一眼!”

    徐鳳年問道:“徐北枳,你不恨我?”

    極為風雅靜氣的男子凄然笑道:“我怎敢恨你,是要讓我爺爺死不瞑目嗎?”

    徐鳳年哦了一聲,轉身便走,輕輕留下一句,“你要見你爺爺,很難,我葬在了弱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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