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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劍來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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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姜赦第一句話,便是評價現在的煉氣士,花里胡哨,舍道求術。今日結金丹之地仙,與萬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別。

    至于萬年之后的武道光景,作為祖師爺的姜赦不用評價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種評價。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順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陳平安畢竟道齡不長,姜赦難免有倚老賣老的嫌疑。所以接下來姜赦便給了一句高看陳平安極多的提問,如何賦予它們性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屬于“問道”的大言。

    陳平安回答也很講究,不是說全無脈絡,毫無頭緒。而是一句“不敢輕易嘗試”。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飾否定意思的言語,“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由姜赦來說這種話,依舊最是天經地義不過。

    問過大道,隨后就是姜赦的一場問心。

    你陳平安在我這邊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為我是兵家初祖?

    陳平安則是典型的硬話軟說,既不傷和氣,又不會低三下氣。

    當時陳平安本想添補一句,作為論據。我在范銅、謝三娘他們這邊,與之言語,或是聽他們說話,都很有耐心。

    桐葉洲荒廟相逢,之前陳平安沒有多想,只當做一場無巧不成書的萍水相逢。

    現在開始懷疑,蠻荒青壤之所以會露餡,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壓勝了?那么武夫范銅、與鬼物謝三娘這對夫婦的真實身份?

    害怕錯過任何細節,小心起見,身臨其境。陳平安將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內,憑借記憶,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

    “只見”姜赦伸手按住石橋欄桿,這個男人,當年差一點,只差一點,姜赦就成了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人間共主。

    “只聽”一句“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此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瞇眼而視,豎耳聆聽。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寶灘碧霄洞主,后來的蔡州道人,觀道觀的老觀主,如今青冥天下開辟一輪皓彩明月作道場的新主人。

    捎什么話,還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無誤告                    無誤告訴陳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夠與老觀主喝酒敘舊,才是關鍵所在。

    只因為姜赦洞悉人心,這位碧霄道友,之于曾經誤入藕花深處的背劍少年,如今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分量不輕。

    借勢。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緩和氣氛,讓自己不至于顯得過于咄咄逼人。

    之后什么四位無名小卒,造就出五個守尸鬼……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于烘托那句輕描淡寫的“我老友得其頭顱。”

    顯而易見,姜赦在萬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頸就戮,絕不甘心就此落敗。

    在面對必死已輸的形勢,這位兵家初祖依舊謀求一線勝算,哪怕需要苦等萬年。書上所謂的梟雄心性,不過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既是在說余時務,又何嘗不是在評價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陳平安?

    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說給一位仙人境劍修聽的。姜赦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壓人。

    既然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么行。

    是純粹武夫姜赦說給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在以理壓人。

    真正要殺的,落魄山的半個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在以大義殺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是說給三教祖師和三座天下聽的。

    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

    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言語。

    “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一種禮尚往來。依仗身份,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實則自身道力一般。意氣用事,是對陳平安欲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以卵擊石,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貶陳,一句“好玩

    嗎”,更是一句蓋棺定論。單憑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動白玉京,這就是一場好似稚童兒戲的鬧劇。

    “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是要逼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锏。

    “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是一種刻意的松弛,故意拿劉羨陽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

    “繡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陳平安猜測,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

    之后姜赦主動提及陳清流,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是借機舊事重提,主動揭露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觸了哪些山巔人物?所謀何事?

    一連串試探過后,姜赦最終給出關于陳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陳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暗藏心思,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讓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話外話。可要說止步于此,陳平安還不至于感到恐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便可觀事物全貌,人之道氣深淺,心意流轉,甚至是一部分因果。

    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后,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身冷汗的后知后覺,當時如果不是劉羨陽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姜赦和五言就會略過那瓶頸、惡念一事。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其實還是婦人那句“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陳平安并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可當時就覺得哪里不對,等到獨處反復思量,終于回過味來,原來是先后順序出了問題

    ,這種話,若是開門見山就說,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感不適。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陳平安的言行舉止、習性脾氣,道心和軟肋。

    故而從頭到尾,從姜赦登船,走入屋內,一步步,一句句話,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

    這么多年以來,我這個當師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女養的,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他媽的跟我玩兵法?!

    裴錢說道:“師父,文圣老爺回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去看看。”

    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轉頭望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笑臉伸手招呼,“稍等。”不等陳平安說什么,老秀才收斂笑意,大步流星,徑直向那正堂走去,雙袖飄蕩,神色肅穆,語氣淡漠,朝屋內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道:“兵家不知仁,連禮

    都不懂嗎?”浩然儒家道統之內,其中重塑道統、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學問天然與亞圣相親,卻將曾為顯學的亞圣一脈擱置一旁。而亞圣,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學問根祇與禮圣相近。至于亞圣和文圣的三四之爭,除了人心善惡之別,關于至圣先師的學問,各有抒發和延展,比如亞圣重仁

    義,文圣推崇禮。

    廊道那邊,謝狗憂心忡忡,“小陌,文圣老爺好大氣勢,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

    小陌說道:“我反正幫公子。”

    謝狗揉了揉臉頰,“我幫你便是。”

    小陌說道:“你要保持中立。”

    謝狗說道:“我不殺五言。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可沒有什么心關要過。”

    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他出劍布陣,困住五言。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

    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先助劉羨陽劍斬五言,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廝殺,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隨侍和護道陳平安,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至于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腳,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腳落地,便已經隔絕天地。

    姜赦在屋內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對文圣的不客氣言語,假裝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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