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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劍來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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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里抽出一雙竹筷,眼巴巴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粉絲砂鍋端上桌來,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咽,抬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么個人?”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圣老爺,“那家伙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才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為道友

    ,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故意說話大嗓門,咋咋呼呼的,讓人誤會他是個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后與之閑聊,肯定投緣。”

    謝狗一愣。

    劉羨陽說道:“文圣先生,姜赦這廝貌似粗糙,實則心細如發,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聲奪人的手段,陳平安就差點著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來,想要立教稱祖者,有幾個是省油的燈?哪個沒有大毅力,大氣魄,大才學,大運勢。”

    小陌深以為然。謝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來,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個啥?老秀才提醒道:“羨陽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雖非真身蒞臨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號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陽神,走陰神,以分身現世,也還是真

    金白銀、足斤足兩的十四境修為。他如果真有殺心,打定主意暴起殺人,龍泉劍宗祖師堂恐怕今晚就要點燈了。”

    劉羨陽滿臉無所謂,隨口說道:“千鈞一發之際,不容晚輩細想。總不能因為手邊沒有廁紙,就把屎拉在褲襠里。”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隨即笑道:“敢把劍擱在姜赦道侶的脖子上,你是頭一個。”劉羨陽說道:“當時小陌和狗子就在身邊,尤其是小陌還幫著第一時間以劍起陣,隔絕天地,何況那五言,她什么大世面沒見過,藝高人膽大,全不當回事。說好了是談買賣,市井坊間,還要講究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倒好,借機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義在后,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廟去,我也不怵

    他,大不了他先認錯,我再賠罪。”老秀才神色和藹,擺擺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經到場,你劉羨陽就不要過多計較這件事了。老秀才轉頭與謝狗小聲問道:“那位兵家二祖,當年是怎么跟姜赦鬧翻的

    ?”(注,722章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小陌笑問道:“老二想當老大,老大不肯讓位?”

    老秀才搖搖頭,“沒這么簡單。”

    謝狗歉意說道:“文圣老爺,這件事的內幕,我還真不清楚。當年跟他們廝混,我一門心思只想著砍人和砍誰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沒事沒事,我可不是打探軍情來的,這不是覺得緊張嘛,靠著扯幾句閑天,穩一穩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圣老爺,見個姜赦而已,何必緊張?”

    謝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較真了,就跟那種見了面客氣話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問一句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帶微笑,“吃飽喝足,養好精神,就有氣力講幾句結實話了。”

    謝狗大大方方說自己掏錢結賬,結果那攤販卻不索要錢財,只說小攤規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絕妙好詞結賬的,今夜詞牌踏莎行。

    謝狗有些懵,在你們靈犀城吃頓米線砂鍋而已,一定要搞得這么文雅嗎?不談錢,你跟我談啥詞牌名啊?

    她以心聲詢問,“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讀錯了?”前邊小陌習慣性跟老秀才和劉宗主身后,聞言在停步笑著解釋道:“詞牌名里的莎字,確實是這么念的,與梭織的梭同音。豳風七月里的‘莎雞振羽’,讀法才與沙

    諧音,此物別名紡織娘。鄭清嘉的金翠城,許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紡織娘出身。”老秀才問了一些劉羨陽治學心得,聽過答案,十分滿意,笑著說按照劉宗主現如今的學識功底,當個書院賢人,綽綽有余,有沒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廟里

    邊有熟人,可以幫忙遞話,舉賢不避親嘛。要說直接晉升正人君子,估計難度不小,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

    劉羨陽再是心寬,也聽得頭皮發麻,老秀才所謂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業?一想到這個,劉羨陽連忙婉拒。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聲,苦口婆心勸說起來,與劉羨陽說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就不必心虛。等到以后哪天卸了擔子不

    當宗主,打算養老了,有個類似君子賢人的頭銜,去書院講學,有錢拿的。

    劉羨陽推說宗門事務繁重,以后空閑下來了再好好考慮此事。老秀才便讓劉羨陽到時候直接去禮記學宮報備。

    小陌心知肚明,劉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個儒家的賢人身份。

    那么姜赦若是記仇夜航船上的這場糾紛,想要來一場“秋后算賬”,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廟”的規矩,注定繞不過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劉羨陽的胳膊,“平安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福氣。”

    劉羨陽一貫是個沒大沒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胳膊,嬉皮笑臉道:“交朋友,我不如陳平安。拜師學道,我還是不如陳平安,真氣人。”

    那邊,攤販見貂帽少女有些尷尬,斬釘截鐵只說小本買賣,概不賒賬,客官莫要壞了靈犀城的規矩。謝狗總不可能當場胡謅出幾篇符合格律的好詞,她靈機一動,便說自己與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攤販卻是個油鹽不進的,滿臉不悅,說

    早知姑娘言語這般俗氣,當初就不做這筆買賣了。還在那邊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沒幾天,如今靈犀城真是什么人都能進了。算賬就算賬,殺豬便殺豬,怎么還扯上自家山主了,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老秀才一行人漸漸走遠,她則拗著性子繼續與那攤販扯皮幾句,等到老秀才他們身形拐過街角,謝狗立馬翻臉,一把扯過攤販的發髻,將那顆腦袋按在桌面上,她腳踩長凳,從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攤販的額頭

    上,罵罵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這把戲騙道號的時候,估計你小崽子的老祖宗連開襠褲都還沒穿上呢……

    屋內。

    聽到屋外的嗓音,陳平安霎時間恢復正常神色,抬頭笑道:“怎么來了。”好像整間屋子都隨之亮堂起來,裴錢搬了條椅子來到師父旁邊坐下,解釋道:“文圣老爺找到我,說了大致情況,我覺得這種小事,總不能讓師父兩頭為難,就主動要求來找他們,讓我自己與他們當面鑼當面鼓說清楚。文圣老爺放心不下,叮囑我登船之后,務必先見一見師父,免得到最后就沒有一方是不為難的,我覺得

    在理。師父,不要皺眉頭,哈,真是小事一樁。”

    陳平安又從袖子里邊摸出些瓜子,遞給裴錢,柔聲道:“不是什么小事。”

    裴錢撇撇嘴,不以為然,可在師父這邊,她總是習慣了師父都是對的,默默嗑起瓜子。

    陳平安嗑著瓜子,說道:“屋里就咱倆,反正沒有外人,師父就說些心里話?”

    裴錢笑容燦爛,點頭道:“好啊,好像很久沒有跟師父單獨說很多的話了。”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假若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沒什么了不起的、嚇唬人的、很夸張的身世背景。”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道:“對啊,就跟師父一樣,就是一般般的尋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紀成了孤兒,苦哈哈的,終于熬過去了,活下來了,如今苦盡甘來,剛剛好,甜頭再多,總覺別扭。否則心里邊難免犯嘀咕,自個兒難道能有今日的成績,還是要靠祖上誰誰誰么,這不就跟武夫一樣,純

    粹武夫,不純粹了似的。對吧,師父?”陳平安輕聲道:“可要說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雙爹娘,而且他們是迫于無奈才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女兒,并非因為各種市儈、勢利的緣由主動舍棄她,久別重逢,歷盡辛苦,終于再次認親,那我覺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間,我的徒弟好似憑空多出兩個真心喜愛她的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我會感到很高興。因為我覺

    得如今的裴錢,當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運和幸福。”

    裴錢低著頭嗑瓜子,紅了眼睛。

    陳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勁的,還是關于你真實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腳,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須斬卻的惡。”“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那么珍重、愛惜的徒弟裴錢,一天一天變得那么懂事的小黑炭,怎么就成了別人眼中連雞肋都不如的必須舍棄之物。可這是修道之人,萬年以來,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這種事,確實根本怪不得誰,所以就只好有些生悶氣。就算先生不與你說起此事,你今天不來夜航船,我也會去桐

    葉洲,與你原原本本講清楚此事,師父會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議,但是肯定更會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裴錢聽到這里,說道:“一直以來師父都是這么做的。”

    她有一本書,珍藏至今,連暖樹姐姐和小米粒都沒有見過。

    大白鵝說過,天底下喜歡講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心里好受,一種是希望讓世道好過。

    裴錢說道:“師父,我說句真心話,你聽了可別生氣。”陳平安心情好轉,笑道:“一來,師父不舍得生氣。再者,師父很早就跟你說過,只要是跟我說實話,哪怕沒什么道理,說的是個錯事,都不用擔心,師父肯定會

    認認真真聽你說話,想要知道你的真實感受。師父不是自夸,不敢說自己永遠心態平和,還真就從來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且從來不騙你。”裴錢咧嘴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此最好,是他們當年那個寶貝閨女視若大道之敵的純粹惡念,好得很嘞。否則我就真要頭疼了,如今嘛,認親我也認,哪怕別別扭扭,該喊爹娘就喊爹娘,該盡孝就盡孝,這都不算個啥。認得師父之前,小時候三天餓九頓的,肚子空空,饑腸轆轆,餓得肝腸打結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

    那才叫難熬。所以師父不用擔心,我會有什么心結,更不用擔心這是裴錢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繞不開的……書簡湖。”

    陳平安悶悶道:“怎么可能不擔心。”裴錢眼神明亮,“師父,事先說好,可要說讓我心里邊,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與他們如何熱絡心生親近,我做不到,至少現在是,至于以后會如何,將來是怎樣

    ,今天的裴錢,不與明天的裴錢作任何保證。”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裴錢也跟著心情開朗起來,“哈,又連累師父了,果然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故作輕松,笑道:“些許損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過于順遂也不好。”

    先生怎么連這種事都跟裴錢說。

    陳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給裴錢,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話,是師父跟長大了的裴錢必須要講的事情。”

    裴錢停下嗑瓜子,沉聲道:“師父請說。”陳平安緩緩說道:“首先,他們沒有保護好你一次,任他們有萬千理由,事實就是事實。我當然愿意相信這一次,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難免心中存疑。我絕不

    可能毫無保留的相信他們,那是對你的不負責,我不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錯誤,是沒有改錯機會的。”“其次,師父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須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見余斗。師父其實并不希望你,當然還有崔東山,不希望你們攪和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師父和落魄山雖然是眾矢之的,但畢竟總體失態還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無論是這對道侶的身份,還是他們的境界修為,當然是最高不過了,可是道理同樣再簡單不過,說得難聽點,是非窩一個,境界越高,敵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強,我自然要未雨綢繆,比如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若是與他們長久相處,會遇到多大的風險,在這期間,你也要做好適當的心理準備。與其一開始和和氣氣,融融恰恰,相互遷就,不如一開始就不好說話一點,總好過

    將來反目成仇,相互怨懟,各懷遺憾,一輩子都活在相互指責和自我愧疚里。”

    “師父這輩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懼的次數,屈指可數。”

    年幼時站在一條發洪水的山間溪澗旁邊。

    少年時在鐵匠鋪子,看到劉羨陽躺在病床上。

    跨洲遠游,重返寶瓶洲,在書簡湖第一眼見到顧璨。

    北俱蘆洲龍宮洞天內,火龍真人讓陳平安無路可退,最終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隱官身份,重返浩然,參與光陰長河之畔的一場議事,第一次同時見到“持劍者”和“劍靈”。

    置身于落魄山,閉關面對自己的真正心魔。

    “這次見到姜赦,我就心懷恐懼。”“具體細節,就不跟你說了。這次姜赦主動登船,交心也好,過招也罷,當然也可能是某種古怪心理作祟,總之都是師父跟姜赦之間的私事,只因為尚未有定論,

    我不想誤導你。”

    “于公于私,我都不該、也不會阻攔你們認親。但是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帶著裴錢登船之前,陳平安在屋子里獨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復盤,將先前對話,逐字逐句,一一翻檢,不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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