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這位舉人,你這科考考不中,在我看來,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嘛?”一旁的彭蘊章方才聽著曾子城將阮元與唐鑒并列,心中早已有氣,他雖未能親見唐鑒之面,卻也從那人聲音聽得出,這屋中講學之人多半已然年近六旬,官位卻不過三品,而阮元不僅是當朝宰相,初登三品之際不過二十八歲,此后阮元治學近五十年,又怎是這名不見經傳的唐鑒所能相比?加上自己一行無不浸淫漢學日久,此時卻突然聽聞沉寂數十年的宋學之人開始重新講學,又怎能看得起會館眾人?便即對曾子城冷笑道:“要知道國朝科舉,最是講究博學,如今漢學大盛,早已是海內公認的正學,東原先生、慎修先生他們的著作,你一部都沒看過吧?你拿著一百多年前的宋學之言去應對科考,若是你能考上進士,那我們江浙那許多博學之士,書不就白讀了嗎?” “這……這位大人,國朝科舉之制,是四書五經,皆主程朱之義,由此可見,朱子之學,方是正學?。刻葡壬俏液洗笕?,方才講論稼書先生之學,我們聽著也自有道理,怎么能說我們苦學程朱之學,就不對了呢?”曾子城顯然不會認同彭蘊章之言,也向彭蘊章反問道。 “好啦,詠莪,你是江南出身,可能還不清楚,他們湖南那邊,一直沒有漢學名儒前去興學主講,想法還是一百年前那一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嘛?”祁雋藻卻也不愿彭蘊章主動生釁,在外人面前丟了門面,當即便向他勸阻道,只是祁雋藻講治漢學日久,自然也不會像唐鑒那樣認同理學,便即向曾子城道:“這位后生,我督學之時,從你們湖南路過好幾次,知道你們那邊藏書不多,若是你等需要精研經義,倒不如我去尋些東原先生、松崖先生治經之書,送給你們,如何?” “祁侍郎,您一番好意,我等心領了,只是下官以為,侍郎所言漢學,學與不學,其實也沒什么區別啊?”一旁的倭仁雖是旗人出身,但他科舉鄉試是在河南考中,自然與河南、湖南這些依然主治理學之地的讀書人同仇敵愾,當即向祁雋藻和彭蘊章反駁道:“唐大人在我們這里講學已經有好幾日了,我等各自清楚,唐大人不僅精研程朱之學,能紹述國朝先儒之義,更兼有經世之實才,我等聽唐大人講學,對這經世實用之學也了解了不少。漢學唯求訓詁考據,有何經世致用之道可言?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么要學這漢學?更何況……您是軍機處的彭章京吧?我記得您比我還要大上幾歲,怎得我先您六年考中了進士,道光九年的會試,您怎么就沒考過呢?” “倭翰林,外人無知,方才以為漢學乃是訓詁考據之學,其實漢學之大,無所不容!”倭仁這時是翰林院侍講,是以彭蘊章直接以官稱稱之:“若是按你的意思,那我恩師阮中堂乃是漢學翹楚,阮中堂學問之深,當今天下,無人能出其右!難道在你看來,阮中堂也是只知訓詁考據,不通經世實務之人嗎?” “彭章京,您和阮中堂有師生之誼嗎?我倒是聽說,您的族妹嫁給了阮中堂家的四公子,您方才和阮中堂成了姻親。原來在您看來,這姻親之誼,和師生之誼,其實是一回事???”倭仁卻也不甘示弱,向彭蘊章反駁道。 “你等都住口!”阮元清楚彭蘊章和倭仁等人再這樣辯論下去,很快又會引起一場漢宋之爭,而二人又都是小輩,顯然學問根抵尚有不足,一旦爭論下來,只會變成無休止的罵戰。便即喝止了眾人,也向眾人言道:“治學之本,首在博學,若是不能博學,只知囿守漢宋二字,心中盡是門戶之見,你等學問要如何才能進益?譬如論詩,后學之人,竟有以唐詩宋詩各立門戶者,殊不知唐宋之別,不過是唐朝國祚不足所致,若是唐朝和周朝一樣有八百年之數,那青史之上,還有什么宋朝元朝,只一概都是唐朝,你們還爭論什么唐宋?!所謂漢宋亦是如此,漢學本于漢儒治經之道,力圖恢復圣賢本意,圣賢本意便是義理。若是一味沉溺于訓詁,卻忘了恢復先賢義理,那哪里還是漢學?而義理之言,宋儒所見,不也有許多是真知灼見嗎?怎么能一概肯定,亦或一概否定呢?所以國朝所言漢學,只是借其名而治學,并非囿于漢儒之見的學問,本于訓詁,兼以博學,成于義理,退可明先儒之本意,進可以行事與世間,這方才是漢學之道!前日與定庵言及漢學,定庵也說,國朝之學,其實與漢人宋人俱皆不同,理當謂之‘清學’才是,而這‘清學’的根本,便是博學!所以無論漢宋之道,皆可為我所用,若是唯知門戶之別,那不正是舍本逐末之舉嗎?!” 倭仁等人自也清楚,乾嘉之時的漢學耆宿,至道光中葉幾已凋零殆盡,阮元不僅是當朝宰相,還是漢學之中最后一位名家,一旦阮元對各人品評指斥,自己就是再有道理,也沒有資格同阮元辯論。誰知阮元一番言語,竟是要先以博學為本,漢宋之別倒是成了次要之事,如此想來,阮元或多或少也是給自己留了面子。是以各人心中俱皆寬慰,便也各自向阮元拜過,以示后學誠敬之意,便即離去了。很快,會館之前便只剩下了寓居館內的曾子城一人。 “阮中堂之言確也有道理,只是……”看來曾子城經過兩次會試落榜,對于科舉還是執著了些,卻向阮元說道:“只是后學最近確也在想,這次未能中式,或許……或許就是因為后學前些日子讀史讀多了些,竟耽誤了窮治理學之道,后學這心境總是……總是失了這個‘誠’字。阮中堂,若是讀史一時間并無用處,后學還是想著,此后兩年,便認真備考,正史的事,還是暫時不考慮了?!? “伯涵,博學的目的,本是在于通達,若是囿于科舉之書,連旁征博引都不會,那你文章見解,要如何出于人上?你文章見解全無亮眼之處,那兩年以后的會試主考,為什么要取錄你呢?”阮元這時也隱隱發覺,這個叫曾子城的年輕人雖然行事頗為拘執,但卻意外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潛能,若是就此自我束縛,不能得窺學海之廣闊,反而是誤了人才,便也向他勸道:“我少年之時,別說會試,縣試都落榜過一次呢,但是我日后盡讀前賢經典,學問方才得以貫通,譬如通《儀禮》,方能兼通《禮記》,《禮記》之道昌明,《大學》、《中庸》便也不在話下,通《公羊》方能兼明《左傳》,我就是這樣不斷去讀新書,開闊了眼界,此后科舉方能得以中式。再說了,也不用提我舊日之事,你覺得你中了進士,見到了皇上,皇上是喜歡一個只知道科舉的讀書人,還是一個學問淵博的飽學之士呢?皇上喜歡的也是后者啊?我有個學生,最近放了山西朔平府,他臨行之前,皇上召見于他,便幾次言及他學問最優,有了學問,方能去直省任事啊?所以你還以為,所謂科舉,便只是那場屋之間的三場試卷嗎?”阮元所言學生其實是張集馨,兩月之前,他已被道光改任了朔平知府。 “中堂高見,學生實在佩服啊?!辈幌朐映巧形椿卮鹑钤?,湖湘會館之中,又出現了一個阮元頗為熟悉的聲音,看眼前來人時,正是胡林翼和左宗棠到了。胡林翼見了阮元,也當即向阮元拜道:“阮中堂,翰林之事,學生都知道了,恩師在上,還請受學生一拜。學生這邊特意為恩師準備了些薄禮,本想送到恩師府上,既然恩師大駕光臨,這些禮物不成敬意,還望恩師收下?!?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