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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慈母之愛-《大清疆臣?!?/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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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阮家一家三口用過晚飯,不禁說起阮元以后上學的事。阮承信把劉墉提點阮元的話說了,覺得阮元終究還要再次參加縣試,還是要再找名師,把八股文練好才行??上雭硐肴?,卻沒什么合適的人選。

    林氏不禁嘆道:“喬先生也不善八股?!?

    阮承信道:“其實別說喬先生,便是我自己,又何嘗在這上面下過半分力氣?當日只覺得這八股實乃無用之文,便不學了,可沒想到,元兒考試竟要用到這些。”

    阮元也安慰父母道:“爹、娘,若只是縣試,何須那么擔心?元兒自己學就好,前些天特意在外面看了,書肆里有不少四書文選呢,元兒多看得幾篇,自然就會了。”所謂四書文選,便是古代的考試范文。阮承信一向認為八股文沒用,從來不買,這時想到兒子終究要過這一關,也便不言語了。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若是找不到好先生,我來推薦一位如何?”阮家一家人向外看時,見楊祿高領了一位老先生過來,那老先生又高又胖,和藹可親,自然是胡廷森了。

    阮元大喜,忙問了先生安好。胡廷森笑道:“承蒙元兒惦念了,老朽雖然頭發白了,但精神還不錯。今日特來告訴大家一個喜訊。薩公現已升了兩江總督,眼下他帳下無人,老朽又要去薩公那里討生計嘍!”

    薩載這幾年在江蘇治水,頗有政績,阮家人倒也有所耳聞。但對于阮元來說,本還有三分希望,指望胡廷森指點他一下八股。但胡廷森即日便走,這最后的希望,竟也徹底斷了,不覺有些不樂,道:“胡先生,學生沒用,縣試四書文字數多了,沒得取錄,給先生丟臉了?!?

    胡廷森笑道:“那劉公與我,本也有數面之緣,你的事他早已與我說了。不瞞你說,他還托我去幫你找先生呢!只是我所擅乃是《詩經》,這八股制義,其實我也不擅長,若是我來教你,只怕對你有害無益。”

    阮元尚未回話,胡廷森怕他繼續失望,便話鋒一轉,道:“但元兒莫怕,你與我師徒一場,老師怎會虧待于你?這揚州城里,恰好有個我相識的先生,十余年之前,中了進士。后來雖因些緣故,辭了官回鄉,可畢竟是天子門生,三甲的同進士出身呀!能與天子在那保和殿上一見,他制義如何,元兒想必已經清楚了吧?”

    清代科舉考到后面,都是一連三場,一場三日。但此時清朝承平日久,很多考官胸無大志,遂一切因循,錄取考生之時,只看頭場四書文(八股文)發揮如何。四書文不入考官法眼,便直接落第,再不看二三場試卷。只有四書文一關過了,才說得到二三場文章。這位先生既然能考中進士,必然是鄉會試八股文發揮出色,才能一路披荊斬棘,得入那進士題名錄中。

    胡廷森尚未說出此人姓名,林氏卻意外說道:“先生所言,可是府城中姓李,名字上道下南,字晴山的李晴山先生么?”

    胡廷森道:“正是此人!說起來我比他小上幾歲,見了他時,還要稱一聲兄長呢。當年我們同為生員,本來都無意仕進,可他家貧,若不能仕進,只怕鍋都揭不開了。于是只好一路科考,閑時便去講學,說起這講學功夫,老朽可是要甘拜下風啦!可是夫人為何認識此人?”

    林氏笑道:“其實我也并不認識,若是認識,早就自己帶元兒去了。先父在世之時,曾和這位李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因而提及此人,這樣才有印象。可先父與他并不相熟,即便去了,也便如見陌生人一般。”

    胡廷森哈哈大笑,道:“得中賢弟,你有妻如此,真不知是幾世的功德??!旁人家男子當家,都頗不曉世事。你家夫人雖是女流,所思所想,竟與男子相差無幾。元兒在我那里讀書之始,便學得那許多詩句,想來也是夫人所教了。”

    阮承信也確實多得夫人相助,聽胡廷森這樣說,也只好陪笑道:“胡先生所言極是,我平日只知讀書,反而是外事多不了解。本想著自己修身養性便好,不想如今,卻讓元兒受苦。”

    胡廷森道:“其實你們與晴山兄不熟,也自無妨,他畢竟與我相識啊。待明日我便去他家,和他把這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元兒這般少年,哪個先生不喜歡?若是我說得他高興了,沒準三五日之后,元兒就能去讀書了呢!”

    林氏喜道:“元兒庸劣,得先生提點,已是難得。如今先生還要為了這孩子四處奔走,誤了先生入幕,實在是……實在是過意不去。若元兒真能得李先生提點,也不知……不知如何報答先生了……”說著說著,忽然眼前發黑,一時站立不穩,連續中斷了數次,才把這句話說完。

    阮承信看妻子臉色時,只覺妻子臉上紅潤漸稀,眼中亦多是疲態。知道最近幾年,自己不在家,妻子一力支持阮家,又要照看阮元讀書,精力耗散,狀態已大不如前。忙扶了妻子,向胡廷森道:“拙荊近日頗有不適,實在是不能再言語了。先生如此大恩,他日若有相求,承信自然竭力而為?!?

    胡廷森道:“得中賢弟,你們一家生計不易,我也知曉。所以去江寧之前,一定幫你們把事辦好。夫人身子弱,便多照顧照顧她,平日沒有大事,就不要再出去了?!闭f罷施了一禮,楊祿高見他要走,便也陪著出去了。阮承信看著妻兒,也是喜憂參半,不知說什么好。

    可世上不遂人愿之事十有八九,幾個月后,江昉又來找阮承信去湖廣,為家中生計,阮承信只好再次啟程。

    胡廷森那邊倒是非常順利,李晴山聽胡廷森講了阮元之事,也覺得是個可造之才。但胡廷森也另有一件隱憂,阮承信曾和他說起,兒子并不喜歡八股文,如何讓阮元心服口服,只怕李晴山還要下些功夫。但李晴山聽了,也不以為意。說認識的學生多了,若是真虛心上進的,便是嘴上不說,真正發現了自己的不足,也會努力改正。胡廷森謝過李道南,便也往江寧輔佐薩載去了。

    如此,阮元便被介紹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開辦的“還是讀書堂”,開始重點對八股文進行學習。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對這事就頗不滿意。這件事前后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決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這里。加上平日認知所限,常以為會寫八股文的,都是趨炎附勢的俗儒。又見李晴山年已六十有余,須發盡白,平日還經常戴著眼鏡。阮元視力一向不錯,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讀書不得其法,只做無用功夫,氣力早已耗了,所以對李晴山可謂毫無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數日,便發現他原本讀書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對八股文有敵視心理,自己講到這提比、中比的起承轉合之時,阮元總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長此以往,只怕阮元進益有限,不如尋個契機,讓他把情緒發泄出來,再因勢利導,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一日李晴山找來一篇科舉范文,乃是康熙朝韓菼之作,韓菼是當屆科舉狀元,又官至禮部尚書,名實兼備,是以其文章海內流傳甚廣。李晴山看著中比這一段,緩緩講道:

    “韓大宗伯這篇時文,原題乃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二句?,F在我們來看這中比,‘則嘗試擬而求之,意必詩書之內有其人焉。則有嘗申為試之,今者轍環之際有微擅焉。爰是流連以志之,然吾學之謂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與人同學之謂何?……’”這里的語句本在上下兩段之中,李晴山為了對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開來,分別對比。

    李晴山講完正文,緩緩講解到:“韓大宗伯這使詞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極處,這‘求’字與‘試’字,語義類似,感受卻不同,‘求’字也有嘗試之義,但總是看起來謹小慎微。不如直言這‘試’字,更為直接。故而這兩句,乃是層層遞進。下面呢,‘擬’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遞進之意??上旅嬉痪淠?,‘流連以志之’對‘周旋而忽之’乃是含義不同的一組對比??梢娺@排比對仗,自有學問,可遞進,可呼應,可轉折,亦可截然相對,實在是包羅萬象啊……學生阮元,你為何竟睡了過去,快快醒來!難道說,你睡夢中所見之物,比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來阮元聽他講這些語句,本就心生不滿,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場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聽著也沒意思,便索性睡了過去。聽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愿意的坐起來,道:“先生,韓大宗伯這一番話,不過是遣詞用句繁復了些,說來說去,就是那么個意思。學得這些,不過騙騙三歲孩子,哪有什么用處?便是算學,都比這有用多了。習得算學,還能收糧征米,這八股學來何用?”

    李晴山曾聽胡廷森說過,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經,是以阮元學習詩書之際,一直對算學頗有興趣。甚至覺得算學用處,遠在八股之上。便笑道:“這算學雖然有趣,可計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為了征糧收米,人人都能學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國家選才,是不會用算學的。何況算學于儒家六藝,只是六術之一,這圣人之言,最關鍵的,乃是《四書》中這些‘道’,取術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聽李晴山這話,自覺不過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輕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術先好了,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對偶,這些又是什么‘道’了?不過也是些雕蟲小技而已。哪里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積生平之得力,終不自明,而比俟其人發之者。故意氣至廣,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這是韓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來一氣呵成。又道:“韓大宗伯這一句,說的乃是知音難求之意,孔子才高于世,只有顏回才行絕人,故而孔子常言‘吾與回也。’韓大宗伯這一句,正是圣人知音難求之意。之后韓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說無需因知音難求而自尋煩惱,若是有一知音,便應知足之意。這便是圣人交友之道與術了。你只見韓大宗伯用詞精美,卻忘了圣人所言親友之道,知己之術,他早已點明。你又有何能耐,來說韓大宗伯所學無用呢?”

    見阮元仍有不解,又道:“這圣人之道,你熟讀四書五經,自也應當知曉。可考場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曉,而是考官是否認定你已知曉。若是考官覺得你所言并非圣人之道,又當如何?自然是棄而不用了。可如何讓考官知曉,你深明圣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詞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圣人之道,那又何必限于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為韓大宗伯狀元及第,便是靠言辭華麗么?若你這樣想,也太看不起韓大宗伯了。大宗伯這一篇制義,言語精雕細琢之內,已將圣人之意,闡述無遺。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藝。即便大宗伯技藝稍遜,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說到這里,覺得阮元定是對所謂“圣人之道”已頗為自負,所以暗自決定,在《四書》文章上殺一殺他的威風,教他知道自己學問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學不至于谷未易得也,這句,你來說說意思如何?”

    這段話原本出自《論語》,阮元當然熟悉,便將《四書章句集注》中解釋原原本本的說了:“按這書中之義,谷字當做俸祿解釋,‘至’字恐有誤,原本應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為學三年,而不求于俸祿。即便子張身為孔子弟子,猶有干祿之問,更何況他人?是以此處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于學,卻無意仕進之人了?!?

    李晴山道:“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卻不知,近年學人,早已另有他論。這至字原本便無錯誤,只是后世儒者,不知周禮妄加猜測,竟然以為《論語》原本經文錯了,著實可笑!若通曉周禮,當知周時本有三年大比之說,讀書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這‘三年’一詞,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讀書學習的年限。也正因如此,這話說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過,卻無緣授官,之后授官便不容易了?!幢闳绱?,圣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并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學苦練,精于學問,一樣可以后發先至。如此解釋,這話便通了,又何必說原本經文錯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齡在《四書改錯》中所言,雖非讀書人之共識,但彼時漢學日盛,毛奇齡作為漢學先驅,自然備受尊崇。阮元所學,僅及當時漢學十之一二,對于當代許多新的觀點,尚無了解,故而還不知毛奇齡之言。聽李晴山這樣一講,頓覺自己于《四書》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處,要說“明圣人之道”,就差得遠了。

    李晴山見阮元神色,已知他聽了這新的儒家解釋,知道自己所學,尚未達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嚴厲,緩緩道:“這《四書》大義,雖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來,另出心裁而合于圣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學識淵博的主考,也不再獨尊朱子,我應院試時,即認為此語在朱子與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種解法,學子為學,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祿?想來除卻那些天資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讀書所為何事,成日口誦圣人之言,心中卻茫然混沌之人了。無所為而為學,故不易得。最終我座師仍是認可了我那篇經義,取了我做生員。哈哈,想來老師我闡發圣人大義之處,也不少了,我這里有一函《四書講義集說》,你不妨先看看?!闭f著轉向后面書柜,取了一函書籍下來。

    阮元打開書函,取了一冊出來,翻得其中幾頁,只覺言辭新穎,頗有自己未能念及之處,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注釋,處處引經據典,不為空疏言語。阮元本有好學之心,見這位李先生所著獨到,也漸漸有了興趣,不由得多翻了幾頁。李晴山見他臉色,已知阮元態度有所改變,道:“你且拿了這書,回去多看一些,若你還是覺得我只是個講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過來也罷,這書送了給你,對我也沒什么損失。若是你覺得老朽這些話,還算符合圣人之意,明日便繼續過來。你自己的學業,最終怎樣,只取決于你自己。”說完仍平靜地看著阮元,只覺阮元眼中,雖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緒,卻已經漸漸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書,自然發現自己學問尚有許多不足。雖然自己對于八股文,依然有頗多不滿??蓪τ谶@位老先生,卻已覺得親切了許多。次日便也如常來李先生家念書。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頂撞自己之事從未發生過。

    自此之后,李晴山講起八股文,也盡量由淺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這里學習八股,阮元已漸漸習慣,不覺得枯燥無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書,其中涉及當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見。幾年的功夫下來,便是惠棟、江永等人的經義、解釋,阮元也自然學了不少。比起之前,學問更進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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