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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儺完結篇-《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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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嬸子的雞湯燉得香濃,送儺跟著陸無咎一進去,色與味且不說,先聞見一陣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姑娘快坐,嘗嘗嬸子的手藝。”楊氏端上最后一道茶花頭煨肉,在綢衣外的竹布圍裙上擦了下手,殷勤讓客。

    陸家就只兩口人,未蓄仆婢,陸無咎很有主人家風度地為她拉開椅子,笑視送儺,微微向座位歪頭。

    眼波中透出的邀請,有種撩人又溫蘊的情致。

    送儺的耳朵尖又有點發熱了,她第一次到別人家做客,被這樣無微不至地關照,什么也不用她做,好像自己成了個有手有腳的草包點心,忙道:“嬸子辛苦了。嬸子你坐,大人坐。”

    陸無咎眉尖輕動一下,心說不是要叫陸大哥的嗎,方才還那么純勇無畏,一到人前,怎么又這樣見外了。

    他嘆惋著蜷起掌心回味了一下,口中道:“別拘謹,當成自家便好?!?

    送儺輕輕嗯一聲。

    一桌子菜擺得滿滿當當,三人都落座后,楊嬸先給送儺盛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細密鮮亮的油花鋪成一個金黃的圓,碗壁上兩只朱紅的鯉魚擺著尾,如同要躍入這金湯中一般。冬日里喝上這樣一碗暖湯,簡直是種享受。

    送儺道謝接過,不嗅不吹,端起碗一口灌了半碗下去。

    等她快咽完時,忽然想起陸無咎的叮囑,鼓著腮抬眼一看,面前兩個人,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只不過楊嬸的表情是驚訝,陸無咎則只剩含笑無奈了。

    送儺慢慢咽下口中剩余的湯,陸無咎以拳抵唇,適時提醒:“這是楊嬸的拿手菜?!?

    頃刻領悟的送儺點頭道:“真好喝?!?

    楊嬸忍不住破功一笑,她愛聽人夸她,要是夸人的語調不是這樣一板一眼的,就更好了。

    她有些明白虎子為何喜歡這姑娘了,忙著給她夾菜,轉臉換上一副嫌棄的表情數落陸無咎:

    “都是你,平時吃飯就快,怎么說也不聽,做上司的不做好表率,瞧瞧,帶壞了人家姑娘不是?姑娘,咱們慢慢吃,不學他?!?

    她之前聽送儺一口一個大人地叫著,偷眼打量二人相處的情形,便猜出了送儺姑娘應是在六扇門供職。這卻與之前陸無咎所說的“門楣極高”對不上,楊嬸怕自己想錯了,又一琢磨,一張老臉便紅了。

    現在的小年青,雞不愛喂,活不常干,暗戳戳示好心上人,倒會酸個沒邊。

    而陸無咎聽得數落,愿將之稱作無妄之災,扭頭看了送儺一眼。

    送儺此時也明白了他說的“楊嬸會嘮叨”是何意,楊氏自然不會對來客無禮的,可對自家人,就沒那些春風細雨了。于是她不敢再狼吞虎咽,久違地吃了頓慢嚼慢品的飯。

    久違地發現,原來食物不止是用來充饑飽腹,雞魚鮮疏,八角茴香,都有不同的煙火滋味。

    除了犖腥硬菜外,桌上還有兩道佐味的醬菜,一道是喇虎醬,一道腌春芥,兩碟并挨在一起。陸無咎為她講解:“這喇虎菜其實就是用秦椒、甜醬、蝦米搗碎做成的,這春芥是取芥心風干腌成的,又叫‘挪菜’。”

    又是虎又是挪的,他生怕送儺聽不明白,佯若無意地補充:“這兩道是我擬的,你且嘗些。”

    話音才落,楊嬸嗆了一聲。

    陸無咎面不改色地問:“嬸子怎么了?”

    楊嬸擺手說沒事,就是吃了口醋溜魚,酸。

    送儺抿起唇很淺地笑了一下。

    他是這樣多面的一個人,大到可以坐鎮司衙拱衛京畿,一夜便能勘破一起錯綜復雜的命案;小也可以花心思擬兩道菜單,藏些小意在其中。

    她本是不大擅長看透人心情感的,可與陸大人相處久了,卻也能慢慢地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她夾了一筷喇虎醬。

    甜甜辣辣的滋味,是好吃的。

    *

    吃過飯后,時辰還早,楊嬸揀碗收拾去了,陸無咎不愿早早地送她回去。何況兩人才有了進展,正應該趁熱打鐵。

    屋里又只剩了他們兩人,陸無咎靠近她,問她吃得好不好,后者點頭,他又問,“你沒有話與我說嗎?”

    送儺怕大人又拿方才之事打趣,早懊悔自己一時生出玩心,正色道:“方才的事揭過去了,不要逗我了?!?

    她就這樣坦率地講了出來。

    根本沒這樣想過的陸無咎先是一愣,繼而,要笑不笑忍的極辛苦。其實哪用做什么呢,單聽她說話,他就有無窮快樂了。

    “好,我不逗你?!彼暲镉行σ?,想了想,“那就練一練?你好久沒來小院,也不知這段時日偷懶沒有?!?

    這自然又是情不自禁在與她逗笑了,不過送儺在飯桌上吃了楊嬸夾來的所有菜,正吃得有些撐,這個提議正中下懷。

    二人出了屋子,午后的陽光被一片云層遮住,院落一角圍作雞圈的木柵欄內雞鴨成堆,撲閃翅膀,轉圈溜跶,百無聊籟,反給這冬日的當院添了幾分鮮活。

    陸無咎道:“走一套上次教你的,對敵不利時脫身的萍蹤步法?!?

    他教學時向來有種認真的神氣,而且會點,抽查的正是送儺練得最少的一套步法。

    若是從前,送儺便不吭不響地聽從了,可今天……今天不同了,她抬睫看了他一眼,雪白無瑕的臉上透出些信賴意味,與他直言自己的想法:“我不喜歡逃匿的功夫,我用不上?!?

    陸無咎知道她不喜歡,所以才要按著她學,“寧思一進、不思一退是好事,但若真到了絕路,有一線生機你不抓住,白白把命拼進去?也許你一輩子也用不上這個,但是要會。技多不壓身,練?!?

    送儺磨蹭著擺開姿勢,心中不以為然,他吃飯之前還不是這樣講的,明明說什么只管出劍就是,現在又要她學逃跑。

    她要是真逃,看他怎么樣。

    正此時,面門前陡而裘來一陣急風,送儺本能一凜,其人已如風過境而至,灰衣成影,連移動的軌跡都肉眼難辨,貼身攬腰,往他自己懷里一帶。

    送儺詫得忘了躲,以她速度,也未必躲得掉。抬頭,腰畔的那只手又收緊些,一雙幽靜的眸子看著她,是認真也是柔情:

    “專心些。”

    說罷松開掌心,兩人一觸即分,陸無咎有風度地退開。

    送儺見識了真章,暗中贊嘆,深吐兩息,穩住心神道,“我會練到像大人這樣快的?!?

    “嗯,”陸無咎笑應,“那你就出師了?!?

    送儺再無抱怨,姑且當成一種提升輕功的法子,專心練習起來。

    那邊廚房里楊嬸正在洗碗,透過門扉看見這一幕,哎喲一聲,好好地請人家姑娘來吃飯,才吃得五飽六撐,怎么又操練起來了!這是討媳婦還是訓下屬呢。

    她好生不解,不過在外事上頭,向來不干預陸無咎,縱使心疼那姑娘不容易,也只得由著他們。

    一徑練了近一個時辰,送儺額角薄汗微沁,陸無咎叫停,上前指點了幾處,遞出一方素帕。

    送儺猶豫一下,接過,兩枚相擦而過的指尖,好似蹭出一道酥麻。

    她沒用它擦汗,輕輕地掖在掌心,“多謝……”

    “咱們之間還用說這個字?”陸無咎一改方才的謹肅,“你這樣客氣,可我的手都被你碰過了?!?

    送儺眉頭一跳,做什么一副哀怨口吻,這是干嘛呢。

    說話的功夫,層云遮掩的天色更陰了幾分,先前送儺沉浸在修習的心境中未留意,此刻抬頭觀覘天象,微微動眉:“要落雪?!?

    今年洛陽的第一場雪,還遲遲未落。

    “興許是雨夾雪,”陸無咎接口,“風里有土潮氣。”

    見他們完事從屋里出來的楊嬸子,聽到這兩句,心說哪兒跟哪兒啊,一個比一個說得邪乎。正待招呼姑娘進屋,一顆豆大的雨點落在她臉上。

    “還真是下雨?剛還響晴呢,這什么天氣?!睏顙鸨г挂宦?,忙道,“你們還站在院里做什么,快進屋來喝杯茶暖暖身?!?

    陸無咎拉著送儺到檐下,仰頭看看天,隨著雨滴開始有霜茬兒落下,只會越下越大。

    千挑萬選了這個晴朗日子,之前沒想到會下雪。

    “不喝茶了,”他道:“阿儺,我這便送你回家吧,怕待會兒馬車不好走。”

    “這是什么話,哪有攆客人的?”楊嬸生氣了,“一間干凈屋子還是騰得出來的,姑娘你若不嫌棄,晚上就在嬸子家留宿一晚?;⒆樱皇俏艺f你,我就說剛喝完熱雞湯不要瞎吹風不要瞎吹風,你非瞎折騰,姑娘身上是不是出汗了?這又要頂風冒雪地走,哪有你這樣不體貼人的。”

    習武之人哪里怕這個,陸無咎沒被雨雪凍著,先被楊嬸的獅吼神功震得耳窩子嗡嗡,給送儺遞個眼色。

    送儺會意:“嬸子,我不礙的。今日多有叨擾,嬸子的菜做得好吃,往后我隨時可以來的,今日便先告辭。”

    聽到這質誠的話,陸無咎莞爾。

    他豈不知風雨留客?趁這天氣,留下她住一宿順理成章,可那會有妨姑娘家名聲的。

    他自然守禮不逾,但怎么說也是外宿,成親之前沒有這樣占便宜的道理。

    好在那件仙鹟絨斗篷正好派上用場,他讓送儺稍待,快步穿過院子從車里取來包裹,給她籠在身上,系好白絨風毛下的緞帶。

    又取一柄傘,便攜她登車,告訴軾夫往崇仁坊去。

    一路上,果然聽得雨落車頂,越發有連綿不休之勢,待在巷口下車,冷雨方停,鵝雪漸厚,青石路上洇著一犁犁淺泛粼澤的雨洼。雪落其上積不住,頃刻化去。烏沉天氣,如昏如夜。

    距離送儺住的地方還有一自路,陸無咎扶送儺下車,在她頭頂撐起油紙傘。

    送儺當然不是自己下不得車,也不是淋不得雪,但當她的手掌被裹在那只屬于男子力量與溫度的掌心中,忽有種被呵護的感覺。

    天雖冷,心里比飲下雞湯還暖些。

    她下意識欲道多謝,想起前言,改口道:“大人別淋到了。”

    陸無咎說不會,伸臂將她虛虛攬向自己,隔著一拳空間沒碰著她的衣氅,卻護得她緊,白雪被傘面盡數擋去,沒一片落在她肩頭。

    送儺一面同行,一面偏頭看大人的肩頭,也無雪跡。

    原來只要兩個人離得近,在同一把傘下,誰都淋不著。

    她主動地向中間挨了挨。

    陸無咎打著傘的手背凸出鮮明指節,感受靠近的溫熱氣息,微頓,另一只手便踏實地覆在她肩頭。

    一對身著相同玄氅的男女漫步雪中。

    送儺走在靜謐的暗巷,明明是昏暗沉悶的光景,心情卻飄飏。

    她心里浮現一個聲音:是這樣自然而然的事。

    陸無咎借著絲縷微光低頭看姑娘,他們今日好像前所未有地說了許多話,做了許多事,可是在他看來,遠遠不夠。

    但她的家門已近在眼前。

    再不開口,今天便要結束了,余下的話再充裕,也是明天的了。

    陸無咎心里有點搔不著的燥,想撓一下臉,但兩只手都占著,便在雪中開口:“你說,往后要叫我陸大哥的,是真心還是騙人的?”

    我還一聲都沒有聽見。

    送儺停下步子,看看近在咫尺的家門。

    她沒有低頭,而是仰起頭,輕而清晰地喚他:“陸大哥?!?

    “嗯,阿儺。”陸無咎舉著傘笑了。

    送儺也露出一點赧澀的笑意,靴尖蹭蹭臺階下的雪。她的聲音噥在衣領雪白的風毛里,悶悶啞啞的,讓人聽了發癢:“陸大哥,我,不大會說話,但是我想,不應該只讓你遷就我,以后我心里有話,會盡可能說出來的?!?

    陸無咎想說不遷就,他也不愛說話,唯有和她在一起時,就有無窮的話想說。哪怕彼此默然相對,他也能八/九不離十地猜準她的心思。

    她不用努力做什么,和他在一起,輕松快樂最緊要。若他讓她不輕松了,那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

    不過他沒有打斷送儺的話,耐心聽她說完,只是嫌瞧不見她埋在風領中的皓齒紅唇,伸手在她頰邊撥了撥,恰聽見最鄭重的一句話:“陸大哥,我很想再看一看你的臉?!?

    她語氣鄭重,目光也鄭重。

    越是鄭重,越是動人。

    陸無咎眸底深深一動,周身方圓十里雪,頓時滾成沸湯。

    送儺以為他沒聽清,強調道:“我是說真臉——”

    話音未落,雪傘墜在地上,兩片紋樣相同的袍角抵纏相遇。

    陸無咎勾手就將人揣進懷里,側頭以唇輕貼她鬢髻,有些失序的深淺呼吸落在她耳上,“這是我聽過,最最動聽的情話。阿儺,”

    他抬手一抹,一張玉雕般俊美逼人的臉孔近距離面對她,喜出望外:“你喜歡,是嗎?”

    是呀,送儺揪著他的衣襟,一寸一毫都不錯過地細細凝望他,眼神里充滿孩子般的好奇與專注。我喜歡這樣英姿勃發的陸大哥。

    她想起她才保證的,有話要說出來。

    “是呀,”許是許久不曾這樣坦誠過了,女孩兒沙軟的嗓音有些顫抖,在白頭雪里,像一串貓爪踩過的腳印,“我喜歡,陸大哥?!?

    【媒聘】

    那日的雪下了整夜。

    后來送儺見陸無咎磨蹭在門口不走,便邀他進屋里坐,雪色下俊顏豐采的男人聞言,眸中的笑意更深了。

    阿儺愿意開口表達情衷,對她來說有多么不容易,對他而言就有多么珍貴。

    這姑娘平素處世淡漠,可一旦接納一人,就會掏心掏肺。

    但她可能不知道,他嘴上說得再好聽,她身后那片黑黢黢的門洞,于他仍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不過三書六禮一樣都還沒籌備,這般進姑娘的門,顯得不尊重。

    “今日天晚了,咱們以后有的是時間相處?!?

    陸無咎望著那雙凈如水明如凈的眼睛,將臉靠近,又克制地抱了她一下,低喃著:“得阿儺一句話,我什么都足了。阿儺可要一言九鼎,若反悔,陸大哥會傷心的。”

    送儺感到耳邊的熱氣,淺淺地縮了下肩,懇聲作保:“我保證不害陸大哥傷心?!?

    嗡噥的低笑酥了她半邊背脊。

    誰說這姑娘不會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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