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怕-《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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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扔下了江德州,離開了張家大車店。
風(fēng)從馬廄里拽出一綹綹苜蓿草在院井里跳躂,西廂房的門大敞著,小敏坐在灶臺下,灶堂的火舌舔著灶口,映在她的小臉上,兩串晶瑩的淚水悄然無聲地滑落,昨天晚上戚世軍和江德州一起去了趙莊,到現(xiàn)在不見蹤影,她心里著急,又不敢多問,她怕,怕聽到不好的消息。她擦擦手站起身,從墻上摘下鐵勺子續(xù)進(jìn)鍋里推推鍋底,一縷縷熬渣子粥的香味鉆出了屋子,在院井里飄蕩。
江德州側(cè)著身子躺在北屋的炕上,他瞪大腫脹的眼睛盯著模模糊糊的窗戶,窗玻璃上映照著屋里的情景,西墻根有張長方形的桌子,小伍佰站在桌子旁邊,手里玩弄著一個陀螺,嘟嘟囔囔:“這是俺爹給俺做的,他說冬天河水結(jié)了冰,帶俺去冰上趕陀螺玩。”
聽到小伍佰的話,江德州心里一顫,黯然神傷。
時間靜默了一盞茶的工夫,老人沙啞著嗓子說:“伍佰,你去把敏丫頭喊過來,俺有話對她說,你再告訴那個招娣,讓她先留在院里,哪兒也不要去,看護(hù)好東廂房的女孩。”
“嗯”小伍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撩起門簾躥了出去。
江德州艱難地翻了個身,眼神穿過了半拉門簾眺望著屋門口,兩行眼淚順著他清癯的臉頰滑落。
鬼子往淺灘壩口調(diào)遣了三支精銳聯(lián)隊和數(shù)百名皇協(xié)軍,計劃用貨輪做誘餌一舉殲滅八路軍游擊隊,鬼子來勢洶洶,有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氣焰,羅一品提前預(yù)料到了鬼子的企圖,她沒有放棄這次危險的任務(wù),親自帶隊潛伏在了淺灘壩口附近的村莊,敵我力量懸殊,許連成和趙山楮他們從日照趕回來至少需要兩天的時間,坊茨小鎮(zhèn)附近的民兵還沒有過河,只有近在眼前的褸衣幫才能解燃眉之急,讓誰去龍口峽搬救兵呢?張媽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話嘁哩喀喳,裘兆熠唯我獨尊的性格絕不會聽她擺布,怎么辦呀?
小敏手里端著一盆水走進(jìn)了北堂屋,繞過中間屋走近西間屋門口,“江伯,您找俺嗎?”
“敏丫頭,進(jìn)來吧。”江德州吸吸鼻子,抬起衣袖揉揉眼睛。
小敏用肩膀挑著門簾踏了進(jìn)來,她徑直走到西墻根,把手里的木盆放在桌子上,從水里撈出一塊毛巾擰了擰,走近炕沿,“江伯伯,張媽給您去請郎中了,她走時讓俺熬鍋粥,粥熬好了,俺給您擦擦臉,洗洗手,待會俺喂您吃飯。”
“丫頭,丫頭,”江德州連著喊了兩聲,他不知怎么開口?又不能不說,“丫頭,羅一品她們有危險,俺想去龍口峽找裘兆熠下山幫忙,可,俺這身子骨……俺思來想去,想讓你跑這趟腿。”
“江伯伯,您的話什么意思?”小敏瞪大了眼睛,羅一品是許家的少奶奶,也是二姐夏蟬的恩人。
夏婆子從坊子碳礦區(qū)搬到灣頭村那年,夏蟬才六歲,生活來源全靠夏婆子替人家接生換幾個銅板,誰家女人天天生孩子?沒有生意做,母女二人就要餓肚子,小小年紀(jì)的夏蟬拿起了砍柴刀,每天早早上山砍柴,下山賣柴,羅一品見她可憐,經(jīng)常送她一些點心。
夏蟬曾告訴小敏說,她和養(yǎng)母之所以沒有餓死,承蒙羅家的周濟(jì),有機(jī)會她要報恩,報夏婆子養(yǎng)育之恩,報街坊鄰居施飯之恩。
想起可憐的二姐從小吃苦受累,小敏潸然淚下,她知道沒飯吃餓肚子的滋味,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她要替二姐報恩。
“江伯伯,俺去龍口峽。”
小敏挎著籃子走出了張家大車院,沿著門外的小道往西走了一段路,踏進(jìn)了左側(cè)的麥田,踩著泥濘不堪的畦埂磕磕絆絆往南走著,遠(yuǎn)處的林子和林子上面露出的山尖,飄渺著淡淡的煙霧;近處的麥田里人影攢動,麻雀成群,潮濕的風(fēng)拂起一層層微黃的麥浪;溝坎旁邊的草地上追逐著幾個頑童,他們一會兒趴在草叢里逮螞蚱,一會兒追著麻雀上躥下跳,嘻嘻哈哈的笑聲在田間地頭回蕩。
整理溝渠的莊稼漢停下手里的活計,往后閃閃身子給小敏讓出一條路,嘴里叫喊著自家的孩子:“多逮幾只螞蚱,待會爹騰出手給你們燒著吃。”
一個老娘們從麥田里站起身,她一邊用拳頭捶捶腰,一邊尖著嗓子念叨:“不要聽你爹的話,敗家爺們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刮碎了衣服沒有布打補(bǔ)丁。”
從另一片麥田里走出一個歲數(shù)大的女人,她的五官長得有點像趙媽,她的胳膊上挎著一個裝滿野菜的竹籃子,她的手里拎著一把小鋤頭,走到地頭上,她把小鋤頭在一塊石頭上刮擦刮擦,直起腰與小敏打了個照面。
“吆,這是誰家的丫頭呀,真俊,以前怎么沒見過呀?”
小敏向女人點點頭,匆匆走過她的身旁,走出一段路,還能聽到身后幾個老娘們嘰嘰喳喳:“看穿戴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長褂舊歸舊,纖塵不染,頭發(fā)梳得精致,準(zhǔn)是大戶人家的丫頭,她這是去哪呀?前面荒山野嶺的,山上有土匪出沒,她不怕嗎?”
“山上土匪不殺人,聽說還救濟(jì)窮人呢。”
“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自家的事情還顧不過來呢。”一個男人悶聲悶氣地吼了一嗓子,“彌河水今天漲大潮,咱們的田畦地勢凹定會遭殃,若是再來一場大雨今年又會顆粒無收,俺只能去礦區(qū)挖煤,你帶著孩子去討飯吧。”
隨著男人的話音,灰白色的天空瞬間陰沉了下來,風(fēng)卷著霧氣四處流竄,墨色的云從天際之間滾滾而來,一群烏鴉從樹林里飛起來,嘴里喊著不吉利的話,凄涼的叫聲在氤氳里盤旋。
風(fēng)吹亂了小敏額頭上的劉海,她擎起手,把那綹擋住眼睛的亂發(fā)抿到耳后去,撩一眼身后的麥田,一個莊稼漢蹲在田埂上抽煙,他的煙袋桿上墜著一個煙荷包,隨著他翕動的嘴唇悠蕩,煙窩上飄渺著一圈煙霧,跳動著一點點小火星,灰蒙蒙的天色包裹著他的臉,看不清他的模樣,他一邊深深嘬著煙嘴,一邊向麥田里的女人吼叫,不知他喊些什么?佝僂的背影特別像巴爺。
巴爺很少笑,很少說話,他眉頭聚著一條深深的豎紋,沒事的時候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手里攥著長長的煙桿,煙荷包在他屁股上來來回回甩打著,晌午的陽光拽著他佝僂著的背影,像一只河里的大蝦,小敏忍不住會笑,他也不生氣,嘴里沒有一句責(zé)怪的話。
“真是好脾氣。”這句話是潘嬸送給他的。
巴爺身上總穿著一件灰色的老布長褂,兩個袖口和胳膊肘有幾塊大補(bǔ)丁,臟了也不舍得脫下來洗洗,那是潘嬸給他做的,他不能隨便下山,不能天天看見他心愛的女人,穿著那件衣服他心里踏實。
有時候巴爺也會偷偷溜下山,回來時他的腳步歡快,默默站在院井里,高高昂著頭頸眺望著快亮的天,黎明漸漸拉開了黑色的帷幕,他的眼睛里多了兩束星瀾。
海仔嗤嗤笑著聊侃他,問他是不是去了潘家村。
他會用長煙桿敲海仔的頭,“你小子凈胡思亂想,沒有一點兒正經(jīng),俺就不能去見見老朋友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蹲在鍋灶前點上一袋煙,嘬了一口,吐出一圈長煙,好像把心中所有的怨氣和苦悶都吐了出來。
巴爺每次下山回來,都會給小敏帶回一包食物,不是兩塊油炸糕,就是一個芝麻火燒,今日想想回味無窮。
抬起頭,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樹林,樹冠密密麻麻遮擋著頭頂,看不清天的顏色,小敏大著膽子竄進(jìn)了樹林,滿地都是枯枝爛葉,走在上面沙沙響;蔓藤纏繞著荊棘,織成了一張張蜘蛛網(wǎng),煙煴穿透了網(wǎng)眼傾瀉在腳下;幾只畫眉鳥在枝頭低唱,樹根下的蛐蛐在拉二胡,偶爾還能聽到高一聲低一聲的蛙鳴,伴隨著河水撞擊崖石的聲音,似在耳邊,又似在樹林的外面。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林蔭小路,彎彎曲曲、細(xì)細(xì)窄窄,并排只能走兩三個人,路面上落著一串馬蹄印,有新的,有舊的,踩爛了一片花草。
耳邊傳來了撲騰撲騰的腳步聲,腳步聲里摻雜著槍栓與皮帶扣碰撞聲,莫非是鬼子?小敏的眼睛飛快地掃過四周,小路南側(cè)矗立著一塊兩米多高的石頭,石頭旁邊蒹葭萋萋、荊棘叢生,在這之前小敏沒見過荊棘樹,不知道它的鋸齒會扎人,她扭身鉆了進(jìn)去,她的腳丫子沒落地,荊棘上的刺鉤扎透了她的手指,疼得她額頭冒汗,她想退出來,來不及了,路上的腳步聲、說話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她用胳膊上的菜籃子推開一條路,硬著頭皮往深處走了幾十步,站住腳,把受傷的手指頭含在嘴里吮吸著,眼神穿過了藤條的空隙,屏息凝視著外面的動靜。
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中間走著二十幾個抗力,他們赤裸裸的大腳丫踩踏著疙疙瘩瘩的地面,碾壓著急促的喘息聲;隊伍前后躥騰著幾個偽軍,他們手里握著三八大蓋,動不動朝著走得慢的抗力踢幾腳,嘴里吆喝一聲:“快走,不要磨蹭時間,皇軍說中午十二點之前必須到達(dá)淺灘壩口。”
李老槐和梁子并排走在隊伍的前面。
梁子身上穿著一件沒有衣袖的小褂,敞著衣襟,身上的肌膚黑乎乎的,像下井的煤黑子;胸脯上滾動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像耕地的犁,犁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溝壑;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草笠,帽檐下壓著兩條劍眉,一雙大眼睛深邃又明亮。
李老槐頭上歪戴著一頂大蓋帽,額角露出一圈灰白色的紗布,汗水和膿液順著紗布往下滴答,越過了他的眉骨,掛在他凸凸的鸛骨上,他伸出手指頭揩了一下,舉到眼前瞅了瞅,在衣襟上蹭了蹭,咨牙俫嘴破口大罵:“媽的,俺的傷口化膿了,李賴也不給俺放個假,呸,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還不是依仗李老財給日本人賣大煙,換了井上中尉一個笑臉,討了一個官銜,唉,那個老東西昨天晚上死了,這件事不知是好事還是歹事?”
“李叔,李賴要料理他堂叔的喪事,還要襄助皇軍搜查藏匿在趙莊的抗日分子,他分身無術(shù),您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用您用誰呀?”
“梁子,你知道趙莊為什么戒嚴(yán)嗎?昨天晚上死了兩個日本士兵,炸死三個皇協(xié)軍,井上能不著急嗎?他甩了李賴三個大耳刮子,聽手下兄弟說,李賴昨天晚上挨了兩次打,你說他倒霉不倒霉?”李老槐晃著窄窄的肩膀,砸砸兩片薄薄的嘴唇,“俺就納悶了,昨天晚上俺沒喝幾盅酒,怎么會醉得一塌糊涂呢?那么大的動靜俺愣沒聽見,話又說回來了,幸虧俺喝醉了,否則,李賴一定會拉俺去當(dāng)炮灰,人呀今天活得好好的,不知從哪兒掉下一枚炮彈,轟隆一聲,只剩下了骨頭渣子,俺不是怕死的主,好日子俺沒活夠,俺舍不得朱唇粉面的姜寡婦,俺死了不知便宜了哪個臭男人。”
“昨天俺也喝多了,現(xiàn)在還頭暈?zāi)X脹。”梁子卯不對榫,他根本沒聽到李老槐謅謅什么,他抬起手整整頭上的草笠,眼神暗暗瞥瞇著四周,他隱隱感覺路邊的草叢里、大樹下有人,這兒離著龍口峽近,甚有可能是褸衣幫的人。
李老槐把槍帶子往胸前耬了耬,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半空說:“這么熱的天,俺的后脊梁骨冒冷風(fēng),皇軍在淺灘壩口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憑俺多年的經(jīng)驗,今天要有一場血戰(zhàn),這趟差事俺本來不想干,俺怕有命去無命回呀。”
“李叔,雞吃秕糠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您不是說日本人出動了三個聯(lián)隊嗎,還有幾個連的皇協(xié)軍,再加上您這幾個兄弟,您怕什么呀?”
李老槐踮起腳尖,用巴掌捂住半張臉湊到梁子身邊,眼珠子往后瞥斜,“如果這趟任務(wù)順利,李賴說日本人要給他升職,他就會把這個崗位讓給俺,以后你跟著俺在趙莊吃香的喝辣的吧。”
“李叔,俺梁子以后跟著您鞍前馬后,為您撲湯蹈火在所不辭。”梁子說著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塞進(jìn)李老槐的嘴里,又從腰里摸出火柴,擦出火花捧在手心里。
李老槐往前探探頭,把嘴里叼著的煙卷送到那團(tuán)火苗上,深深嘬了一口,煙氣從他嘴角噴了出來,在半空旋繞。
躲在草叢里的小敏認(rèn)出了梁子,她心里又高興又激動,眼淚溢出了眼眶,她帶著小九兒流落青峰鎮(zhèn)街頭走投無路時,梁子從天而降,遞上半碗救命的玉米粥……在苗先生家分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梁子。她真想沖出去喊一聲梁子叔,她身上帶著江德州的重托,孰輕孰重她還是分得清的,她怏怏不樂地轉(zhuǎn)回身,突然她腳下踏空,身體直線下墜,與此同時兩只白鹮從草叢里飛了起來,像箭一樣掠過了她的頭頂。
“什么人?”斷喝聲夾著拉槍栓的聲音,“出來,不出來開槍了。”
李老槐把身體躲到了梁子身后,幾個偽軍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處查看,就在大家驚恐萬狀之時,一個駝背的老頭從樹后面走了出來,他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亂蓬蓬的灰發(fā)扎煞在帽檐四周;他的左手里提拎著褲腰,肩上搭了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繩子,像是剛?cè)ザ琢藗€茅坑,還沒來得及系上褲腰帶;他的右手里提著一串一尺多長的草魚,魚鰓骨下露著鮮紅的肉,魚身上粘著綠油油的黒藻。
“長官,是俺,俺剛?cè)ザ琢藗€茅坑,歲數(shù)大了兩條腿軟弱無力,蹲不太久,摔了一個大跟頭。”老頭忙不迭地弓腰哈背賠不是,“對不住了,都是俺的錯,俺驚擾長官們走路了,該打該罰隨您處置。”
沒等李老槐發(fā)話,老頭顫悠悠走到梁子身前,自顧自說:“今天彌河水漲潮,俺在河溝里逮了幾條別人落網(wǎng)的魚,若不嫌棄小,您拿回去給長官做個下酒菜吧。”
梁子怔忡了一下,眼前的老頭是他心里念想的巴爺,“巴……”梁子嘴里跑出一個字,倏地,他意識到了失態(tài),趕緊擎起胳膊擺擺手,“罷了,誰稀罕您的魚,俺要跟著李叔去淺灘壩口,皇軍給俺們這些抗力準(zhǔn)備了饕餮盛宴,俺們要留著肚子到那兒飽餐一頓。”
梁子沒有看錯,老頭正是巴爺,昨天夜里他留在了趙莊,暗中觀察收留戚世軍的日本人家,這家主人是一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人,她身邊帶著兩個女孩,小的還不會走路,嗷嗷待哺;大的十幾歲,聰明伶俐。
女人幫戚世軍處理了傷口,把他扶進(jìn)了內(nèi)屋休息,天不亮熬了一鍋小米粥,親自端到戚世軍床前,她的一舉一動像母親伺候生病的孩子,滿眼愛憐……巴爺看到這一幕心里松了一口氣。
李老槐把煙頭從嘴里抽出來扔在地上,眼睛從下往上端視著巴爺,“你是哪個莊子的?怎么不走大路鉆樹林子呀?”
巴爺擔(dān)心小敏的安危,他沒時間繞圈子,直入主題:“長官,俺是八里莊的,劉蹶子是俺的堂弟,他喜歡吃清蒸魚,俺為了他起了個大早去河邊趕潮,潮水不大,魚不多,徒手抓魚也不行,俺回去找鄰居借一張漁網(wǎng),等大潮來了給它們一鍋端。”
“喔,是劉保長的親戚呀,俺給他家送過煤,聽說他的親戚朋友都在皇協(xié)軍里做事,很得井上中尉的賞識。”梁子赧然一笑,向巴爺抱抱拳,“咱們都是一家人,劉蹶子,不,劉保長是俺李叔的摯友,他們二人經(jīng)常坐在一起喝酒。”
李老槐愣眼巴睜,他不明白梁子話里的意思。
劉蹶子佛口蛇心,黑道白道兩頭吃,仗著許洪黎和日本人的器重,敖世輕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賴見了他都要搖尾乞憐,李老槐一個小小的片警哪有資格與他坐在一張酒桌上推杯換盞?
李老槐的臉“刷”一下紅到耳根,變成了紫茄子臉,他不尷不尬地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剔剔后牙槽,噘嘴咂舌向草叢里啐了一口,他的眼珠子盯在草地上,上面落著一串泥腳印,一直延伸進(jìn)路旁的蒹葭叢,那么清晰,這串腳印不像是大人的,也許是哪家的孩子竄進(jìn)了樹林,他冷不丁從肩上摘下了步槍,端在手里拉開槍栓,朝著草叢里“砰”開了一槍。
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驚飛了草叢里棲息的一群鳥,烏泱泱騰空而起,荊棘枝刮下它們一簇簇羽毛,在半空飛揚;幾個偽軍跑到李老槐身邊,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巴爺騰出一只手插進(jìn)了后腰,他摸到了煙袋桿。
梁子趁亂退后一步,靠近巴爺,小聲嘀咕:“這些抗力都是孟正望的人,只有李老槐才能把他們帶到那艘貨船上。”
巴爺點點頭,把雙手插進(jìn)腰里系上褲腰帶,眼睛看著李老槐一張面帶橫肉的臉,“李長官,如果沒俺的事,俺不打擾您了,俺走了。”
“走吧,走吧,給劉保長帶個好,俺李叔從淺灘壩口回來請他喝酒。”梁子說著把臉轉(zhuǎn)向李老槐,低頭哈腰,“李叔,咱們趕緊上路吧,耽誤日本人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李老槐瞥睨了身旁偽軍一眼,意思是讓他盯著巴爺。
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小敏從坑底爬了起來,身旁是蓊蓊郁郁的葎草,頭頂上的天像井口那么大,一米多高的荊棘耷拉在坑沿下,濃密的黑麥草包裹著那塊天、那塊亮,霧氣昭昭,她的小身體猶如陷進(jìn)了扎人的深淵,進(jìn)退維谷。
在坊子碳礦區(qū)沒見過這么多的草,火車道附近的堤壩上生長著疏疏朗朗的牛筋草和幾棵永遠(yuǎn)長不高的小樹,運煤的火車來來回回撕扯著它們孱弱的身體,盡管這樣,每棵樹、每棵草努力地活著,每年春天都會生出新的嫩芽,為黑暗增添了一絲綠色。
在紅房子和酒館旁邊的三岔路口生長著一棵香樟樹,年齡比爹的歲數(shù)大,褐黃色的樹干筆直挺拔,枝葉茂密,吸引著喜鵲在上面筑巢,也吸引著礦區(qū)的頑童,每次從火車道撿煤渣回來,他們都要在那棵樹下嬉鬧,一個個爭先恐后往樹上爬,騎在樹枝上往下扔石子,蜩螗羹沸的聲音傳出很遠(yuǎn),惹急了住在紅房子的女人,窈窕淑女變成了刁鉆刻薄的潑婦,雙手叉著腰又蹦又跳,時而嚼齒穿齦罵野孩子沒有教養(yǎng),攪擾她們的清凈;時而流著淚哭訴心里的委屈,把她們的不幸遭遇強(qiáng)加在了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們身上。
小敏白天一般不去那棵樹下玩,倘若天黑了爹還沒有回家,她就跑到那棵樹下等著,有時候她也會爬上樹干,躲在稠密的樹葉后面,靜靜地俯瞰著大地上的景色,路燈閃爍著鬼魅的光,穿過了橢圓形的綠葉,灑在泥濘不堪的小路上,燈影里出現(xiàn)了一群疲憊不堪的身影,互相簇?fù)碇みM(jìn)了路旁的酒館。
紅房子門口掛著高高的紅燈籠,璀璨的燈光在風(fēng)里蹁躚,映紅了一張張濃妝艷抹的臉,一個個羽衣飄逸,笑靨如花,手里甩著香噴噴的手絹,團(tuán)扇遮住嗤嗤笑的紅唇,交頭接耳聊侃著一件件糗事,眼珠子撩撥著酒館里的男人。
小敏聞到了酒香,聽到了酒碗碰撞的聲音,娘親活著時曾囑咐她千萬不要踏進(jìn)酒館,那里面有酗酒滋事的酒鬼,嘴里沒有一句人話,確實如此,爹和工友的醉話穿透了酒館的門和窗戶,跑到了大街上,回蕩在夜空里。
“俺顧家不缺錢,有需要錢的兄弟盡管開口。”
“虎皮呀,有你這句話撂在這兒,兄弟們心里敞亮,以后遇到剜肉補(bǔ)瘡的事情,俺們定會向你開口。”
喜歡占小便宜的人立刻瞪圓了眼珠子,臉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和奸笑,“虎皮呀,如果你身上有兩個銅板,先借俺用一用,過幾天發(fā)了工錢還給你。”
“有,俺身上怎么會沒有兩個銅板呢?”爹用手背抹抹下巴頦上滴落的酒水,在掣襟露肘的衣襟上擦擦手,從腰里摸出僅有的兩枚銅板遞過去。
爹借出去的錢從沒有人換回來,即使這樣,爹依舊在酒桌上大包大攬,所有的酒水錢他一個人掏腰包,他身上沒錢就在柜上打個欠條,到了年關(guān),酒館掌柜的讓小伙計舉著欠條到家里吵鬧,娘親又氣又急,她給討賬的連連作揖,她身上拿不出一個銅板替爹還欠下的賬,只有愧疚的話,還有傷心的淚。
“俺虎皮有手藝,明兒俺去村子里殺豬,一個銅子也不會缺你們的。”爹的話是實話,他手里有了錢第一時間給酒館送去,然后再擺上一桌,與工友一醉方休,如果不是掌柜的說關(guān)門打烊了,他也不會想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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