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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悸-《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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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坐落在廟堂街的北面,是三進三出的大院子,每個院子都有正房和廂房,還有長長的雨廊,雖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寬敞明朗,比閔家院子視野開闊,院里院外燈火璀璨。

    高高的門樓上掛著一盞刺眼的燈泡,黃澄澄的光鋪在門口外面的巷子里,兩尊石獅子矗立在門口臺階兩側,凸凸的大眼珠子、鋒利的爪子、兩撮堅硬的胡須,給幽靜的夜闌徒增了幾許森嚴;兩個肩上背著長槍的偽軍在石獅子旁邊徘徊,黃色的軍衣包裹著他們干瘦的身材,頭上的大蓋帽遮住半張臉,警惕的眼神穿過帽檐瞵視著四周。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巷子中間,許洪黎拎著手提包跨下了車,一雙杏眼秋波湛湛四處漂泊,兩棵枝繁葉茂的柿子樹在墻根下搖曳,捶打著墻上的勾頭瓦,一縷縷灰塵在燈影里裊繞。

    “二小姐,您回來了。俺們給您開門。”兩個偽軍把槍帶子往肩膀上耬了一把,健步如飛躥到了大門口,輕輕推開兩扇厚重的木門,向后退了一步讓出一條路,肅立兩旁。

    許洪黎一搖三晃邁上了臺階,走到門檻前她收住了邁出去的腳,她的眼珠子跑進了院井,前院三間堂屋里沒有一絲燈光,灰蒙蒙的霧霾像一綹一綹撕碎的棉紗繚繞在半空,包裹著院井里的燈,清風悠悠,墜落一地露珠,石基路上的鵝卵石像是被水洗過了,反射著青綠綠的亮。

    “井上中尉回來了嗎?”

    “稟報二小姐,井上中尉沒有回來,一個時辰之前他打電話來找您,您不在。”一個偽軍深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回答:“井上中尉說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莊了,留在趙莊。”

    許洪黎俊俏的臉乍然扭曲,眉宇之間升起一股殺氣,她以為井上是為雪蓮留在了趙莊,偷偷罵了一句:小賤人。

    風刮動著眼前的一片木門,許洪黎尥起右腳狠狠踹了兩下,門板在窠臼里轉了半圈又彈了回來,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額頭上,疼得她眼淚跑出了眼眶,無論多疼她也不會吭一聲,她要面子。“待會那個春丫頭回來,讓她去我屋一趟,我有話要問她。”

    “是!”兩個偽軍異口同聲。

    許洪黎直沖沖跳過門檻踏進了院子,沿著右側長廊往后院方向走著。

    沈家前院有三間前堂屋,東西各有一間臥房,每間屋子有一扇門,一扇玻璃窗戶,東間屋許洪黎居住,西間屋她留給了閔文章;中間屋是客廳,也是許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將的地方;西廂房是火房,前面有兩扇窗戶,一扇門,通著前堂屋門檐下面的雨廊。

    火房里,灶膛的火苗隨著泄進門口的風起舞,散發著嗆鼻子的煤煙味,鍋里的水在沸騰,氤氳的煙霧里忙碌著一個男人,一張黝紅的臉龐,寬厚的下巴頦上翹著一圈淺淺的胡茬,兩鬢少許的白發在燈光下銀光閃閃,額角一縷亂發隨著他的動作起起伏伏,不濃不淡的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眉眼透露著堅定,眼角鐫刻著幾道皺紋,每道褶皺里藏著一綹煤灰;一件看不清顏色的、肥大的長褂垂在膝蓋以上,腰里系著一根布帶子;腿上是一條青黑色的緬襠褲,膝蓋上打著針腳細密的補丁,高挽的褲腿露出一雙大腳,腳上踩著一雙黑布鞋,鞋面上有幾個被火燒焦的洞,露著一雙赤裸裸的大腳丫。

    他不是別人,是四嬸的男人邵強,兩個月前,他被許連成安排在許洪黎身邊做廚師,協助閔文章的工作。

    聽到院門聲,邵強從灶臺上抓起大鐵壺,從墻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進鍋里,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皚皚的蒸汽瞵視著院井。戌時已過,街上除了狗吠,沒有多余的聲音,幾顆星星在云層空隙里穿梭,黯淡無神。

    司機拎著外套踏進了院井,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在東北奉天待了幾年,三年前調到了坊子地界,在許洪黎身邊做司機,井上給了他一個中國名字隼倌,“隼”是他的日本姓氏。

    隼館在耳房門口停留了片刻,扭身鉆進了屋子,他走到窗前,挑起窗簾一角窺望著院井,一雙賊溜溜的眼珠子閃灼著詭異的光,這束光投在許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潘鬢沈腰,衣領處袒露著凝脂白玉般的酥胸,旗袍衩口之間裸露著水潤勻稱的秀腿,身上的肉隨著腳步上下顫抖,勾他魂魄。

    隼館一直盯著許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長廊里,他戀戀不舍地放下窗簾,從身后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鐵壺走出了屋子,直奔火房。

    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深得井上的青睞,熾白的燈光鋪滿了院井,院井中間有個荷花池,披著紅衣的鯉魚追逐著一簇簇翠綠的荷葉,激起一層層氣泡,蕩漾著一圈圈漣漪,拽著長廊下假山、楊樹的剪影,鳥兒在枝頭低鳴,震落的飛絮翩翩起舞,一水一木、一靜一動,一綠一紅,景色怡人。

    在閑暇時間,井上常常坐在這個院井里一邊喝茶,一邊彈奏古箏,他十指輕撫琴弦,唇角勾起溫柔的笑意,與他殺人的時候判若兩人。許洪黎靜靜坐在他的身旁,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溫情脈脈地端詳著他,她的心完全被這個貌不出眾、技藝超群的男人吸引。

    而此時院井里闃然無聲,冷冷清清,燈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只形孤。想當年她住在許家,許家大院的熱鬧場景歷歷在目,丫鬟、家丁在院里穿梭,說笑聲充斥在每個角落;閔家沒有許家的傭人多,與下人很少走碰頭,也許是她們故意躲著她。閔家兩個老狐貍因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高一聲低一聲的咒罵拋出窗戶,她裝聾作啞,一如既往地從他們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過,他們只能把怨恨發泄在下人的身上,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鞭子下求饒的聲音、丫鬟嚶嚶的哭啼聲跑出了院子,在巷子里滾著……想到這一些,許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為了在坊子地界能夠架海擎天,她背叛了閔文章,霸占了許家和閔家碼頭,可如今,在暮春之年與一個女孩爭風吃醋,使她感到羞辱,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

    霏霏沫沫的霧氣纏繞著墻邊的香椿樹,縱橫交錯的枝杈“沙沙”輕掃著圍墻,燈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里,像一個個披頭散發的冤魂在嚶嚶抽噎,許洪黎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身上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急忙繞過荷花池往回走,拐過東山墻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嚇得她臉色煞白,花容失色。

    “你?”許洪黎往后退了半步,當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機時,恐懼變成了憤怒,陡然舉起了巴掌,重重兩記耳光打在這張丑陋的臉上。

    打得隼倌暈頭轉向,身體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手里的鐵壺“咣當”摔在地上,聽到聲音許洪黎急忙跳開身體,還是遲了一步,四處飛濺的開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疼得她一邊張牙舞爪地跳躂,一邊罵罵咧咧:“你,你混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識到闖了禍,他戰戰兢兢站住腳,向許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滾!”許洪黎踉踉蹌蹌竄進了東間屋,打開門后面的電閘,明亮的燈光霎時照遍了每個角落,屋里窗明幾凈,進門右側是個黃花梨的臉盆架,上面搭著兩塊雪白的毛巾,金燦燦的銅盆里閃著燈的影子,倒映著屋里的一切,一張水柳木床放在北墻根下,床尾杵著一個兩門開的衣柜,衣柜下端端正正擺放著一雙紅色的皮鞋;一張茶桌放在南墻窗戶下面,茶桌上面擺放著一套景泰藍茶具,茶壺茶碗用錫紙包著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一個考究的梳妝架杵在東墻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妝品盒堆在梳妝鏡的下面,靠墻角內側杵著一架留聲機,挨著床的桌角放著一個水晶石做的煙灰缸,里面堆著長長短短的煙頭,可見許洪黎是煙不離手。

    許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妝桌上,踢蹬掉腳上的鞋子,把柔軟的身體扔在床上,扯過床頭的被子捂在臉上,她想哭,絕不是因為隼倌的無禮,為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孤立無助讓她驚悸,五歲的時候跟著母親去街上,有個中年男人跑到她們母女面前,把一包東西塞進她的手里,她好奇地打開那層油紙,一股鮮美的味道直沖鼻腔,里面是幾個烤菱角,這種食物在北方很少見,她剛想拿起來送到嘴邊,母親一把奪過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過了母親的胳膊彎,那個男人沒敢追上來,在原地站著沒動,眼睛盯著她的身影,轉瞬,蹲在地上抱頭痛哭,母親充耳不聞,拽著她的手急沖沖拐過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聲縈繞在她的耳邊,她問母親那個男人是誰?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母親怒發沖冠,猙獰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厲聲說:“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永遠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生氣的樣子,那么可怕,母親的話和那個男人的呼喚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揮之不去。

    許洪黎把頭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妝鏡上,鏡子里朦朦朧朧出現了一雙鄙夷的眼神,是雪蓮,她的嘴角掛著嘲笑,“你身上流著下人的血,你不是許家的人。”

    “不,你是許家的人,出身名門閨秀。”母親聲嘶力竭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來,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從里面掏出一盒煙,她忘記了郎中囑咐她戒煙的事情,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在手指甲上撣了撣,送到嘴唇上含著,又從包里摸出一個打火機點著煙,猛地吸了一口,半縷青煙半縷風,徐徐纏繞著她一張怏怏不樂的臉,一種孤零、一種空虛、一種寂寞包圍在她身邊,象有一塊石頭壓在她的頭頂上,讓她喘不動氣,她摁著桌沿站起身,摸索著打開留聲機,緩慢的音律穿過了半敞的窗戶,箜篌鉦鼓,箏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里。

    一串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從院井里飄進了屋里,穿梭在駟馬仰秣的音律里,許洪黎伸長脖子眺望著窗外,閔文章魁梧的身影沿著雨廊徑直走進了火房,在里面待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手里提著一把大鐵壺走了出來,直奔西間屋。

    許洪黎把煙從嘴里抽出來,戳進煙灰缸里,操著胳膊走到屋門口,她妖嬈的眼神越過了客廳,涎睨著西間屋的窗戶,窗玻璃上映著一個挺秀的影子,她心里升起一種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柜前拉開柜門,從里面抓出一件羅衣長褂換下身上的旗袍,又從衣鉤上扯出一條肉色的絲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紅皮鞋走到梳妝鏡前轉了兩圈,抬起手攏攏落肩的鬈發,覺得缺少點什么,岣嶁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從首飾盒里拿出一枚墜著流蘇的絹花插在鬢角一側,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沒有特殊任務閔文章一般不會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協助戚鐵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藥包運出了八里莊,交給了等在村口的呂安,然后匆匆趕到呈祥藥堂,在藥堂門口他見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訴他兩件事,敏丫頭從孟家跑了出來,住在張家大車院,讓他留意許洪黎的動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帶著幾個兄弟去了趙莊,伺機刺殺作惡多端的李老財,讓他不要離開沈府,想法設法阻止劉蹶子增援趙莊。

    劉蹶子是八里莊的保長,是劉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協軍的隊長,手下有五十號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狗漢奸,一個油嘴滑舌、大圓盤的高粱稈子,他譎詐多端,又謹小慎微,他從不敢穿皇協軍的衣服,怕遭到鋤奸團的冷槍子,他每天穿著長袍,外面罩著一件半袖綢緞馬褂,腿腕上綁著兩條布帶子,頭上戴著一頂緞帽墊兒,帽檐正中鑲嵌著一枚琺瑯彩珠子,手里拎著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鋪門前先往屋里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后尥一腳,腳上的大皮鞋在褲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來。

    閔文章與他打過幾次交道,是個有錢的主兒,也是個馬屁精,他的萬貫家財是從老百姓那兒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他用錢討好許洪黎,借著日本的勢力囂張跋扈,肆無忌憚地欺壓老百姓。

    想遏制劉蹶子的行動必須羈絆住許洪黎的腿,由此,閔文章追著許洪黎前后腳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壺開水,與邵強聊了幾句話,回到自己屋里沏了一壺濃濃的烏龍茶,平日里他喜歡喝淡茶,啜飲著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靜靜地觀看著茶碗里沉浮的一抹綠,回憶著過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過書,外國語學院畢業后做了兩年教書先生,回到坊子后,父親生拉硬拽讓他管理碼頭上的事務,故而接觸了許洪濤和萬瑞姝,認識了抱負不凡的許連盛,在許家酒桌上認識了許洪黎,他被許洪黎出眾的模樣傾倒,她也對他一見鐘情,二人結為夫妻。

    許洪黎過門的前兩年態度溫和,舉止文雅,很討閔家人的喜歡,閔康承兩口子逢人就夸他們有個好媳婦,家里來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兒媳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更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嘴,說話滴水不漏,談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頭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閔文章甘拜下風,他性格沉穩內斂,喜歡安靜,白天幫著父親理理賬目,晚飯后他坐在書房的靠背椅子上看書、讀報紙,許洪黎扭著麻花腰站在一旁,撅著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風情。

    “你如果悶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幾天,到時候俺去接你回來。”閔文章放下手里的書走到許洪黎身邊,擎起手撫摸著這張冷艷的臉,低下頭在她微凸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深情的吻。

    “我不回許家,我不喜歡老太太裝腔作勢,見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滿嘴仁義道德,其實一肚子男娼女盜。”

    “你,你怎么會這么說你的老母親呢?老人家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不容易,你應該心懷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負義。”

    閔文章當時不知道許洪黎的底細,以為妻子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沒想到她會說出一番荒誕無稽的話,他很生氣,多埋怨了幾句,“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你也是讀書之人,怎么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親。”許洪黎扔下這句話沖出了屋子。

    從那天以后她每天像個舞女似的出入舞廳和咖啡廳,甚至夜不歸宿,無論閔文章怎么勸說,她都嗤之以鼻,依舊我行我素,兩人的關系漸漸地名存實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與愿違,她竟然勾結日本人殘害中國人,他百般無奈跟著父母離開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許洪黎身邊。

    閔文章雙手揣在褲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著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里,邵強把隼倌的所作所為告訴了他,他猜想司機之所以肆無忌憚,定是井上知道了許洪黎的真實出身,有意疏遠她,如果是那樣,日軍以后的作戰計劃不會輕易與許洪黎商榷,怎么辦?

    看著閔文章站在雨廊下瀟灑的背影,許洪黎心猿意馬,她把衣領往兩側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頎的脖子,扭捏著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圍欄前轉過身,把胳膊杵在欄桿上,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煙送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機點燃,深深嘬了兩口,趁勢窺窬著閔文章臉上的表情,須臾,她把嘴里的煙卷夾在右手兩根手指頭里,伸到圍欄外面彈彈煙灰,咸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氣不冷不熱,惠風和暢,多么愜意呀,細心想想咱們好久沒有單獨在一個院子里待著了,你不想與我說點什么嗎?”

    閔文章眼睛瞭望著半空,勾勾唇角笑了笑,答非所問,“你安排小春兒他們去巡街,她身邊還跟著兩個日本人,他們是井上的人,你不擔心他們出事嗎?”

    許洪黎低頭從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煙,往閔文章眼前送了送,嗲聲嗲氣地說:“你也抽一支吧,解解悶。”

    閔文章擺擺手,“你是知道俺不抽煙的,俺受不了那種刺鼻的味道,你還是自己留著享用吧。”

    “文章,你不想給我個機會嗎?”許洪黎的聲音夾在喉嚨里,這是她第一次向一個男人降貴紆尊,她希望閔文章不計較她的過往,再續前緣。

    閔文章沉默。

    許洪黎以為閔文章鉗口不言是在考慮她說的話,她暗自竊喜,低頭望著自己的紅皮鞋,假裝害羞的樣子,小聲喃喃:“文章,咱們畢竟曾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況咱們做了五六年夫妻呀。”

    “不,志不同不相謀,道不合不相為友。”閔文章話已出口,知道無法收回來,張開雙手往后攏攏頭發,揶揄一笑,“聽說井上去了趙莊,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難過賣酸攤,你心里不牽掛他去趙莊做什么嗎?”

    “怎么,你吃醋了?”許洪黎像刮旋風般竄到閔文章跟前,擎起蘭花指,她想撫摸一下眼前這張輪廓精致的臉。

    閔文章抬起胳膊擋開許洪黎的手,在他心里這個女人與他沒有任何關系。“許家二小姐,你這種親熱行為讓井上中尉知道了,俺吃不了兜著走,你這不是害俺嗎?”

    “如果他介意這些就不會把你留在我的身邊。”許洪黎仄眉翕睫,輕啟紅唇,“三少爺,瞧瞧你這張臉,掛了一層爽氣,是不是想女人了?”在許洪黎看來,閔文章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自從他們分手,他身邊沒有其她女人,更沒見他出入花街柳巷,她如果主動投懷送抱,他絕不可能把她推開。

    閔文章嫌棄地撇撇嘴角,遽然又覺得不妥,昂起頭看著霧氣昭昭的夜空,長嘆道:“二小姐,俺心里是有那么一份思念,思念在許家第一眼遇到的那個溫文爾雅的許家二小姐,今非昔比,庭前花謝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淚,憑闌灑遍殘枝。”

    “還是我丈夫滿腹詩書,寥寥幾句撩動了我的心弦。”許洪黎雙手拍在一起,柳眉下瞇縫著秋波澹澹。

    她還是那么漂亮,只是這副皮囊下掩藏著一顆丑陋的心臟,幫虎吃食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眼前是沈家的院子,沈老爺子尸骨未寒,她住得如此安心,她是多么殘忍,閔文章越想越生氣,他不愿意再與許洪黎待下去,轉身一邊往屋里走,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二小姐,俺去睡了,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文章,你不要走。”許洪黎把手里的煙頭扔進了花壇里,追著閔文章的腳步跨進了西間屋,她姍姍走到北墻根的桌子前,從茶盤里抓起一只倒扣著的茶碗,又抓起旁邊的茶壺,茶壺嘴壓著茶碗沿,眼睛環顧四周,這間屋子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疊放得板板正正,看著讓人舒服,她真想躺上去美美睡一覺,她心里想著,忘記了手里的動作,茶水溢出了茶碗淌到了地上,灑落在她的腳面上,她猛然抖了一下,燙傷的地方遇到熱水剜心的疼,她忍住疼痛放下手里的茶壺、茶碗,不動聲色地走到洗臉架前,從架頭上抽下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手,眼角瞄著閔文章一張嚴肅的臉,嘴里沒話找話:“文章,你知道我在竹子街看到誰了嗎,你還記得舅老爺身邊的敏丫頭嗎?那個小丫頭長得有婉婷小時候的模樣,不僅水靈,招人稀罕,聽直管家說她做事踏實,對主子忠心耿耿,我想收她到身邊做個支使丫鬟,你看她怎么樣呀?”

    閔文章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不可以!”

    “為什么?”

    “聽說她現在的身份是孟家的養媳婦,孟正望是什么人?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是日本人的紅人,井上中尉都讓他三分,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做事,不要多此一舉,你身邊有個小春兒足夠了,她也是個非常有眼力勁的丫頭。”閔文章把木門往墻隅上扯了扯,站到門口一側,給許洪黎讓開一條路,“天不早了,你還是回你的屋子睡覺去吧。”

    “文章,你不要攆我走,我心里還是很在意你的。”許洪黎的話音沒落,耳邊傳來了劃門閂的聲音,兩扇厚重的院門被人從外面打開,接著“騰騰”的大腳砸在石基路上,直奔堂屋而來。

    許洪黎一怔,她以為井上回來了,她慌亂地抓起兩片衣襟往胸前耬了耬,一溜煙竄出了屋子。

    來人是兩個偽軍,是劉文杰和梆子,他們二人怎么會出現在八里莊呢?說來話長,戚老大帶著眾兄弟離開霸王墓之前找過劉大仁,希望他也能帶著家人上青峰山,梆子婆姨娟子不舍得家里的油坊,她更不想讓孩子生在一無所有的山上,大家只好順從她的意見,等她生下孩子再考慮上山的事情,萬萬沒想到鬼子第二天偷襲了村子,劉大仁讓梆子帶著村民轉移,讓跑不動的娟子躲進了地窖子,他帶著二弟劉小義和小兒子劉文杰在村口阻擊鬼子,因寡不敵眾,弟弟血灑當場。

    闖進油坊的鬼子發現了娟子,把她從地窨子里揪了出來,綁在村口的樹上,活生生刨開了她的肚子……面對著慘死的閨女和外甥,劉大仁發誓此仇不報非君子,他聽從姚訾順的安排,帶著婆姨和兒子、梆子長途跋涉來到了八里莊,投靠了他的堂弟劉蹶子。

    “咱們進屋說話,先不要打擾二小姐。”閔文章向耳房瞭了兩眼,退后一步給劉文杰和梆子讓出一條路,用手掌指著屋里,擲地有聲地說:“兄弟們辛苦了,快進屋喝杯茶,街上沒有什么動靜吧?”

    “隊長,俺們不辛苦,當誰的差就要替誰做事,這是俺們兄弟應該做的。”劉文杰踏進了屋子,直奔北墻根的桌子,抓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碗茶水,迫不及待地倒進嘴里,接著又倒了一碗遞給梆子,他一邊用衣袖擦擦滾落到下巴頦上的水珠子,一邊壓低聲音說:“他們都死了……巴爺幫俺們把他們扔進了彌河。”

    ”巴爺?!”閔文章蹙蹙眉頭,用拳頭杵著下巴頦,心里問:巴爺什么時候回來了?江德州沒有說巴爺回來的事情呀。“你們看清了嗎?是他老人家嗎?他去哪兒了?”

    “是他,俺與他在城隍廟待了七八年,俺怎么會認不出他呢?”梆子輕聲嘟囔著:“巴爺說他要去趙莊,讓我們趕回來向您撂句話,照顧好敏丫頭。”

    許洪黎回她的屋子換了一身白天穿的旗袍,沿著雨廊走了過來,她的眼睛穿過了窗戶,覘視著屋里的動靜,閔文章抱著胳膊站在屋門口,一雙大眼睛瞭望著院井,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兩個偽軍站在他的身后,互相撩撩眼神,噤若寒蟬,顯然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許洪黎顰眉蹙頞,年輕時候的閔文章不善交友、少言寡語,身邊的朋友屈指可數,自從他做了沙河街的巡警,經常請手下的兄弟到酒樓觥籌交錯,不醉不歸,他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免讓她產生了懷疑。

    “誰來了?”許洪黎清清嗓子,歪著頭向雨廊外面啐了一口,走近屋門口,挑著眉梢盯著閔文章問:“你們有事瞞著我嗎?”

    閔文章不慌不忙走到洗臉架前,把雙手伸進水盆里,撈起水里的毛巾揉了揉,擰干水搭在架頭上,頭不抬眼不睜地說:“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好,俺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覺。”

    許洪黎揪著旗袍前襟跨進了屋子,她狡黠的眼珠子端視著劉文杰和梆子,兩人高凸的喉結上滾動著一層汗珠子,順著脖頸滑進了胸口窩,像一滴滴油珠子滲透了前衣襟,身上還有一股濃濃的酒味,臉上看不出半絲醉意。

    “什么意思?你們是不是沒有把我許洪黎放在眼里呀?”

    “不敢,不敢。”劉文杰慌忙低頭垂目,眼睛從下往上偷瞧著閔文章,囁嚅:“是,是隊長不讓俺們告訴您,怕影響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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