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日漸晡-《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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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端著洗衣盆走出了大車院,她把瀝凈水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井的晾衣繩上,涓涓水滴順著垂掛的衣角滴落,濡濕了一行地面。
抬起頭看看陰沉沉的天,陽光被云層遮住了,風從犄角旮旯里拽出了冬天殘留在春天的寒意,襲卷著枯枝爛葉在石基路上飄搖;院井里的石榴樹、院外的榆樹、大車院門口的蘋果枝杈之間冒出了綠瑩瑩的嫩芽,給孟家院子平添了幾分生機。
屋里傳來姌姀和老太太說話的聲音,聽不清她們說什么,語氣里帶著喜慶,她們婆媳二人的話題大多離不開孟家兩位少爺。余媽間或插一嘴,她的喜怒哀樂顯露在臉上,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懂得在別人眼目前隱藏心里的真實想法,說話不會拐彎抹角,直來直去,想到什么說什么,無論別人在說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的話茬放到桌面上來;她不會揣摩別人怎么想,當別人跟她說什么,安慰她什么,她總會很容易地相信,煩惱憂愁來的也快,去的也快。
姌姀性格溫柔,綿言細語,用老太太的話,是見過世面的女人,講話有分寸,從沒聽到她跟誰高聲說話,即使是生氣,也笑著調侃,絕不會把她的壞情緒帶給別人。不過,如果遇到傷感的話題,她也是個易落淚的主兒;或者單獨與余媽在一起時,她也會拿出過去、眼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尤其提到她遠在青島的父親,說她的父親對人如何如何的善良,對朋友肝膽相照,一件件往事重新搬出來細數,她還說她生病的時候,父親怎么樣守在床邊三天三夜不闔眼,她睜開眼時,父親的眼圈都是黑色的,說著說著她流淚滿面;談起她出嫁的事情,空氣頓時活躍起來,說到滿腹經綸的丈夫,她還會呵呵笑出聲來,給沉悶又憂郁的空氣添了不少情趣。
小敏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繩上,平展平展上面的褶皺,抓起木盆杵在墻根下,走進了前堂屋。灶堂里的火舌舔舐著灶口,鍋蓋上冒著蒸蒸熱氣,整個屋子暖洋洋的,院井的風穿進了堂屋,卷著灶臺下面一縷玉米秸子打滾,小敏把那綹玉米秸撅巴撅巴塞進了灶堂,騰然跳起的火苗映紅了她的小臉。
燒大炕是孟祖母的習慣,她每天讓小敏把大鐵鍋里加滿水,灶堂的火不息不滅燒一天一宿,屋里、炕上一天到晚都是暖煦煦的。
孟祖母坐在窗臺前,手里端著她的水煙袋,呼嚕呼嚕抽著,她身子前面放著一個矮矮的炕桌,炕桌上放著茶壺茶碗,還有盛著紙媒子的鐵罐,她身旁的窗臺上燃燒著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上頂著一縷黑色的煤煙,空氣里飄浮著煤油的氣味。
孟粟坐在炕的里面,身子依靠著墻隗,他的右手里抓著一個瓷娃娃,左手里抓著一個小彈弓,圓溜溜的眼睛盯視著院井外面的榆樹,幾只喜鵲嘴里叼著草屑飛進飛出,他笑了,嘴角流下一串哈喇子,他趁人不備抬起襖袖擦去,沒有人注意到他靈巧的動作。
余媽坐在北墻根的小床上,她的手里忙碌著,縫補著她家余福的衣衫;姌姀盤著腿坐在進門的炕沿上,她的腿下放著針線笸籮,她的針線手藝是跟著余媽學的,最近幾天她在縫制一個錢荷包,有模有樣,穿針引線一絲不茍。
小敏輕快的腳步聲出現在正間屋里,姌姀側著身子伸出手撩開半拉門簾,向小敏招呼:“丫頭,冷不冷呀,快進屋,瞧瞧你的小手都凍紅了?!?
小敏搖搖頭,把挽著的襖袖放下來,走進了屋子,默默站在姌姀的身后。
孟粟的眼神不安地向炕桌上轉悠,用余光看著小敏,像是松了口氣,嘴角微微勾起,他往里挪挪屁股想騰出個地兒,乍然又停了下來,垂頭木然地盯著手里的兩個玩具。其實,半年前他就會動了,還會說話,他不想動,不想說,為什么?沒人知道。
姌姀往炕里面移移身子,讓出一個空,用手掌拍拍炕沿,親熱地呼喚著小敏,“丫頭,坐到這兒來,這炕熱乎,坐著舒服?!?
小敏遲疑了片刻,一踮腳坐到了炕沿上,雙腿耷拉在炕下,順手抓起笸籮里的線軸,不緊不慢地繞纏著。
孟祖母把吸管從嘴里抽出來,從鐵罐里摸出一根通針,把煙倉里的煙泥挑出來,“噗”吹了一口,一綹煙灰瞬間四處飛散,她用手掌在眼前呼扇著,眼睛盯著手里的水煙袋,不疾不徐地問:“姌姀呀,你沒有別的事情問俺嗎?”
“婆婆,不好意思,俺不知怎么問,又怕您老笑話俺,俺左右為難。”姌姀看看睡眼朦朧的孟粟,泯然一笑,“俺想問問您三太太的事情,這幾天沒聽到她彈琵琶,以前呀,聽著煩心,而今,院里沒有那聲音又覺得不妥,婆婆,您說俺是不是賤呀?”
“這話可是你自個說的,俺可沒說。哪有自己說自己賤的人?”孟祖母瞥睨了姌姀一眼,佯嗔道:“她的事情以后你不要操心了,她從來都沒有與你搶丈夫,不,俺不是這個意思,你是不怕別的女人跟你搶丈夫,如果你能與其他女人一般喜歡吃醋,一哭二鬧三上吊,咱們孟家就不會……”
老人突然收住后面的話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沒出口的話噎了回去,慨嘆一聲,“俺的粟兒是個好孩子,沒有她那有他呢?”
聽婆婆這么說,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說的是這個理,在俺小時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話,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夠豁達,讓婆婆您見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夠好了,俺沒有半點抱怨你的意思,俗話說,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媽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話繞糊涂了,她把眼神從手里的衣服上移開,看了小敏一眼,在鬢角磨磨針,長嘆了一口氣,“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識一個,不知您們婆媳在說什么,聽您婆媳倆嘮的歡暢,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兒俺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俺兩個兒子,俺二小子離開家去奉天上學那年十四歲,與敏丫頭差不多大,他最調皮,俺沒少揍他,笤帚疙瘩掄壞了好幾個,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個孩子不知道哭,無論俺怎么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淚,過后,俺問他疼不疼?他說疼。俺問他恨娘不?他搖搖頭?!?
余媽的話讓小敏落淚,她小時候沒有挨過打,娘親沒有動她一根手指頭,她也不記得爹打過她,爹說只有大姐、二姐挨過他的巴掌,那個時候他心情不好,總是拿著兩個幼小的丫頭出氣,他后悔,每每想起來,他都會抽自己耳光子,后來,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們,他說他心里有愧。
“丫頭,給俺加點熱水?!泵献婺赣米ブ埫阶拥氖智们每蛔?,瞇縫著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開余媽的話題,“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還要下雨啊?”
小敏背過身用襖袖擦擦臉,抓起桌上的茶壺,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里倒了點熱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邊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臺上,掉頭看著余媽,聲音雖輕,語氣卻重,她老人家生平為人溫和又嚴厲,不過,遇到觸動心弦的事情,她會在心里流淚。“他余媽呀,哪個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兒俺讓正望去打聽一下,聽說開了河后,碼頭上來了很多外地人,說不定有從東北奉天過來的?!?
“那敢情好,俺在這兒先謝謝您了。”余媽用手背揩揩滾到嘴巴子上的淚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瞞您說,俺,俺昨天晚上夢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臉也白了,白得沒有血色,長高了……過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爺還大一歲,老大二十六歲了,都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了,俺想,如果見到他們,不讓他們走了,回青州老家,把舊房子拾掇拾掇,沿著東墻再加蓋兩間,給他們哥倆每人娶房媳婦,俺和老頭子給他們看護孩子。”
余媽語氣磕巴,帶著許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線正在從她身上斷落,她想抓住它卻怎么也抓不住,讓她惶恐,讓她忐忑,她扔下手里的衣衫,雙手緊緊揪著前衣襟,襖領勒著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臉通紅。
姌姀驚惶地向余媽喊了一嗓子,“余媽,您不好受嗎?”
小敏也發現了余媽情緒不對,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媽的手里,“余媽,您怎么啦?”
余媽猛地抓著小敏捧著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飲而盡,許久,她才緩過神來,往上挺挺腰,“俺沒事,沒事,心里堵得慌?!?
院井里的風捶打著窗玻璃,窸窸窣窣鉆過了窗欞縫隙,吹動著窗臺上的煤油燈,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搖曳,孟祖母把紙媒子放到燈苗上點燃,送到煙倉上,凝滯的目光盯在燃燒的紙媒子上,蠕動著兩片癟塌塌的嘴唇,不知囁嚅些什么。
姌姀知道余媽是想兒子了,余媽兩口子與兩個兒子闊別八年之久?!坝鄫?,您不要胡思亂想,事情要往好處想,剛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個父母都是這樣想的,兒女長大了,讓他們早點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有一天咱們死了,咱們還有后不是嗎?”
姌姀被自己說的話弄哭了,她用襖袖捂住臉,哽哽咽咽,“余媽,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勸慰俺說,一切往前看嗎,余媽,孩子們也許就會找過來,如您所愿,很快你們一家人就會團團圓圓?!?
眼淚在小敏臉上肆虐,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流淚,她轉身放下茶碗竄出了屋子,沖進了她的西間屋,她趴在被窩上嚶嚶哭啼,她想起了娘親,娘親也曾企望看著姐姐出嫁,可,娘親沒有等到那一天,臨了想見見倆個姐姐的愿望也沒有實現。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閃著的門簾,把水煙袋的吸管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吸著,余媽的話讓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說母子連心,余媽一定是靈感到了什么,老人不敢把心里的擔憂說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媽,只能把淚水和悲憫塞進煙倉里,屋子里只剩下了“咕嚕咕?!蔽疅煹穆曇?。
姌姀和余媽淚眼相覷,無語凝噎。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姌姀抹抹眼淚,從炕上跳下來,踢蹬上鞋子,撩起衣襟,把縫制好的錢荷包揣進了口袋里,面向著老太太哈哈腰,說:“婆婆,俺回了,明兒俺再過來陪您嘮嗑,今兒俺有點迷迷糊糊,也想去睡一會兒?!?
余媽端起她的笸籮走到屋門口,用手撂起門簾,閃開身子,給姌姀讓出一條路。
姌姀往前走了一步,又站住身體,扭臉看著酣然入睡的孟粟,說:“婆婆,今天天氣不好,盡量不要帶孟粟出去,在熱乎乎的炕上多睡會兒。婆婆,俺的意思是說,這天有雨,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下來,俺怕你們來不及趕回家?!?
“知道了,你們也回去歇歇吧?!泵献婺赴阉疅煷旁诖芭_上,佝僂著脖子吹滅了煤油燈,轉身跪著腿爬到炕沿邊上,抻著脖子向西間屋張望著,亮著嗓子念叨:“讓丫頭送送你們?!?
“不用,不用丫頭送我們,讓她也睡會吧?!眾槉徧嶂箶[跨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她抬頭看看天氣,喃喃自語:“不知這雨還能不能下,不陰不晴,讓人憋悶,不知俺們孟家的大小姐上學走了沒走,俺不愿意與她走碰頭,那孩子越來越隨她的娘,俺惹不起躲得起?!?
余媽走到月洞門口,向中院探探頭,回頭向姌姀招招手,“太太,這個時辰怡瀾小姐上學早走了,再不走會遲到的?!?
“怡瀾只有一點好,上學不遲到,聽正望說,她的學習成績也不錯,在班上當什么課代表,經常幫老師批改作業,希望她的思想也能改變一下,多點女孩的矜持。”
小敏走出屋子時,姌姀和余媽的身影到了月洞門,她們主仆二人的話音留在了院井里,飄到了小敏的耳邊,想到怡瀾有學上,她的心里酸酸的,不禁潸然淚下,不由想起了苗先生,不知他的學堂辦起來了沒有,如果她不離開青峰鎮,也會坐在課桌前,抱著書本讀書寫字。
院井的石榴樹上落著一只喜鵲,轉動著小眼睛看著小敏,俄頃,在枝條上踮著腳跳動了幾下,呼扇呼扇翅膀“嗖”飛走了,帶刺的枝條扯下它一根羽毛,輕輕柔柔飄落,落在樹下的竹籃里,竹籃里有把小鋤頭,小敏的心一頓,這個竹籃子是黃忠晌午時候送過來的,他說,如果感到心情郁悶就去北邊的山上轉轉,去挖點野菜,鄰居鄧家承租的山坡地就在北面的山上,他還說,鄧家有個女孩與她同歲,你們一定會有共同的話題,能說到一塊去。
小敏提著褲腿走到灶臺前蹲下身,封了灶口,站起身,一邊用衣襟擦擦手,一邊走進了東間屋,祖母蜷臥在窗戶旁邊睡著了,細微的呼嚕聲從老人張著的嘴里吐出來,她的臉上掛著幾滴沒來得及擦去的眼淚。
孟粟也睡著了,他的鼾聲如雷。
小敏把炕上的炕桌搬到北墻根的小床上,從炕柜里拿出一個枕頭,放在炕沿上,輕柔地搬起孟粟的頭放在枕頭上,又拉出一床被子蓋在他的身上,孟粟笨拙地翻了個身,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小敏駭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正常人翻身不值得大驚小怪,而,眼前是身有殘疾的孟粟,她又驚又喜。
這時,從孟粟手里掉出一個瓷娃娃,在炕上滾著,滾到了墻角,他鼾聲依舊,圓圓的額頭上掛著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面頰上飄著兩片紅,濃密的睫毛遮蓋著瞇成兩條線繩的眼睛,嘴角上揚,笑瞇瞇的樣子。他一定是夢到了誰,是那個送他瓷娃娃的日本女孩嗎?
小敏輕輕掀起被角,把瓷娃娃塞進孟粟的手里,她發現孟粟的手里攥著一個小彈弓,這是巴爺給她做的,是用石榴樹杈雕刻的,做工小巧玲瓏,弓架紋理細膩色澤,像黃花梨木一樣艷麗。小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小九兒。
“丫頭,你哭了?”
身后傳來了黃忠的聲音,小敏一愣,慌亂地幫孟粟蓋好被子。
黃忠撩著門簾,向屋里瞅了瞅,轉身往外走,“丫頭,到院里來,俺有話與你說。”
小敏追著黃忠的身影來到了院里,“黃叔叔,您說吧?!?
“丫頭,你去后山上挖野菜,見了鄧子,告訴他,今晚上讓他到家里喝酒,就說是俺找他?!秉S忠把手里的一包豬骨頭放在地上的竹籃里,“這是給草繩子胡同口那只流浪狗的,你不要怕它,它不會亂咬人,它知道好人壞人,比某一些人強百倍?!?
小敏在院門口外面見過那只骨瘦如柴的狗,狗的肚子上墜著兩層皮,隨著它蹣跚的腳步顫動,身上臟兮兮、瘦巴巴的,眼睛很大,露著驚恐與敵視的光,它每向前跑一步,都會停下來站一會兒,扭著頭向后看,生怕有人跟蹤它。
小敏抓著竹籃子走出了院子,沿著孟家東院墻往東北方向走了一段路,出現了一條夾道,這條狹窄的小路就是黃忠說的草繩子胡同。
胡同里只有一戶人家,院墻很矮,千瘡百痍,斷裂的地方壘著大大小小、不圓不方的磚頭和石塊,站在胡同里就能夠看到院子里的情況,低矮的兩間屋子,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兩扇木門下面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門口墻角下堆著一溜劈柴,一根晾衣繩從屋檐下扯到院墻上,上面掛著幾件小孩子的衣褲;三面墻的下面種著幾棵蓖麻子小苗,枝莖之間長出兩片嫩綠的葉子;院井里跑著幾只母雞,一邊“喔喔喔”叫著,一邊跳躂著扒土覓食。
墻里墻外的蔓藤給這個小院增添了一抹顏色,金黃的迎春花獨領風騷,淺艷侔鶯羽,纖條結兔絲,花枝與清冷纏繞在一起,遍布在高低不平的泥巴與石頭之間,用優美的身軀守護著這處舊屋、破院。
幾只野貓在花叢中躥上躥下,聽到腳步聲也沒有逃跑,靜靜趴下身子,抱著爪子,豎著耳朵,瞇著眼睛,很愜意的表情。
小敏抓起一根迎春花的枝條,輕輕搖晃,它們依舊無動于衷,她笑了,就在這時,胡同北面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聽聲音不像是一個人,小敏有點緊張,她把竹籃放在身前,后背靠在墻磚上,給對面的人讓出一條路。
腳步聲越來越近,走在前面的是個青年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整齊的布,捉襟見肘,肩上扛著一個破爛敗敝的鋪蓋卷;一圈絡腮胡子,毛楂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不細心看以為是個大叔,個子不矮,高過了身邊的垣墻。
走在他身后的是個女子,女子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一件紅底藍花棉襖,胸前掛著油澤,更像是嬰兒吃奶滴落的奶水,襖襟和衣擺沒有了棉花,只有兩片單薄的碎布,隨著腳步忽閃;一條青褲子,膝蓋處綴著紫色和綠色的補丁,補丁也碎了;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睡著了,沒哭沒鬧,她襖領上面的扣子掉了,露出泥灰色肌膚,和她臉色一樣油乎乎的,好像是故意抹的油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沒有多少精神氣,力倦神疲的樣子像是好長時間沒有好好睡覺了;她的背上還背著一個三四歲的幼兒,幼兒調皮地拽著身旁的迎春花,花枝微顫,抖落許些花束。
兩個大人似乎沒有在意小敏的存在,垂著眼角,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去,女人后背上的幼兒向小敏擎擎小手,咧咧小嘴,他的牙很白、很小,笑起來很好看,更可愛。
小敏也向他招招手,扭身繼續向前走,前面拐角處有個草垛子,有一顆梧桐樹,樹與草垛子之間臥著一只母狗,它的懷里抱著兩只小奶狗,它們身上的毛是黃色的,與麥秸子一個顏色。聽到腳步聲,狗媽媽抬高了腦袋,豎起了耳朵,想站起身,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看它的兩個孩子,又看看小敏。
小敏從竹籃里拿出豬骨頭,彎著腰往前走了一步,狗媽媽瞪大了眼睛,呲著牙吼了一聲,嚇得小敏腿一哆嗦,蹲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它不咬人,你千萬不要跑,你跑它會把你當壞人。”身前的山路上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
小敏順著聲音看過去,是個肩上挑著糞筐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著一件破夾襖,又短又瘦,前襟開著扣子,大襠褲子高高挽到膝蓋,露出兩條形銷骨立的腿。
“您好?!毙∶糈s緊向男人弓腰施禮。
男人沒有理睬小敏,他雙手抓著扁擔鉤子,繼續向前走。
在男人走過身邊時,小敏想起了黃忠的交代,急忙問:“您,您是鄧家叔叔嗎?黃叔叔說山上的梯坡田都是你們家的?!?
“不是,是俺家租賃來的,是李家的地?!蹦腥四樕舭?,嘴里的話又冷又硬,比頭頂的風冷,比腳下的石頭硬。
小敏笑了。黃忠曾說凳子租種著李奇家十幾畝山坡地,附近沒有水源,澆水要去河道里挑,河道在山坡的西面,離著坡梯田有幾道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回爬坡過坎很麻煩,租金再便宜也沒有人愿意吃那種累。凳子希圖便宜,毫不遲疑地租下了這塊人人嫌棄的坡地,并且打理的特別好,每天把山上的石頭挑下山,把糞土挑上山,不到兩年工夫,原本荒蕪,處處是石頭的坡梯田變成了黃土地,看著不毛之地長出了莊稼,李家竊喜,第二年把租賃費提高了兩倍,為此,凳子與之爭辯的口沫橫飛。
蠻不講理的李家只有一句話:“你不愿意租有人租?!?
凳子知道,李家之所以如此有底氣,第一,有權有勢,第二,永樂街上到處蹲著攜家帶口的逃荒人,好多外地男人都想在趙莊安頓下來,有一塊耕田是他們的奢求,他不租,有人搶著租,凳子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土地落入別人手里,他只能忍氣吞聲。
“黃叔叔說,說讓您晚上找他去喝酒。”小敏疾跑了幾步,追著凳子的背影,絮叨:“您別忘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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