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寒與冷-《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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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晌午,一輛敞篷馬車停在許家大院門口,車上坐著三個人,一個是許老太太,一個是趙媽,坐在趕車師傅旁邊的是許連瑜。
趕車師傅把一條馬凳放在車下,許連瑜踩著馬凳跳下了車,他把胳膊伸給車上的許老太太。
許老太太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抓著許連瑜的胳膊,一雙腳輕輕落在馬凳上,踏下馬凳,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門口臺階下,昂起頭,眼睛看著高高的許家門樓子,抬起手抿抿鬢角,又拽拽衣襟,表情凝重地說:“趙媽,去敲門。”
趙媽碾著一雙小腳慢騰騰邁上臺階,擎起顫抖的手敲響了許家兩扇厚重的大門。
聽到門口外面熟悉的聲音,冥爺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了,可惜他跳不動,揮舞著蓮花指,扭著細細的腰拊髀雀躍,不能自已。
“老太太,您回來了,您可回來了。”冥爺用全力大敞開兩扇門,還不忘了扭著頭朝院子里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老太太回來了__”
“直管家,您辛苦了。”許老太太被趙媽攙扶著跨進了許家大院。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俺分內(nèi)之事。”
冥管家的聲音驚動了屋里床上躺著的海秉云,海秉云在床上打了一個挺,飛快地坐起身體,踢趿上鞋子,向蹲在地上搗鼓火盆的小敏招招手,“丫頭,直管家吆喝什么呀?快帶俺出去看看。”
海秉云蹣跚著腳步走出了屋子,梗著皺巴巴的脖子,瞪大深陷的眼睛,他看到了,看到了從大門洞子外面走進兩個熟悉的身影。
“哥……”許老太太喊了一聲,呆滯滯地站在原地,眼睛里閃著淚花。
許連瑜雙手里各提拎著一個大皮箱,走在許老太太主仆二人身后,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往前一步,彎腰把手里的皮箱放在門檻里面,退后一步,站在了門檻外面,向門里的冥爺抱拳躬腰施禮,“直管家,您好。”
冥爺睜大了驚愕的小眼睛,他做夢都沒想到許連瑜會向他鞠躬,一時高興,半天沒嘟囔出一個字,他的蓮花指放在嘴巴上,淚水盈盈,語氣磕巴:“孫少爺,您好,您好,您,您快進……俺給您拜個早年,給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拜年。”
“好,都好。俺不進去,礦上還有事,俺走了。”許連瑜臉上沒有高興的模樣,心不在焉地回答冥爺?shù)膯柡茫睦镌诘窝裼邪训蹲右稽c點往下削他的心頭肉,父親冰涼涼的尸體躺在家里,等著他回去入殮。
許連瑜往門口臺階下走了一步,忍不住回頭看看,他看到了蹉跎著背影的舅姥爺,老人顫巍巍站在長廊里,面容憔悴,他心里生起一股悲戚,兩年不見老人老了好多,太陽穴和腮幫子凹陷出一個坑,扯拉著僵硬的顴骨和鼻子;背更駝了,像院子里的月亮橋。他真想撲上去給老人磕個頭,他沒有動,只遠遠地向海秉云深深鞠了一躬,挺起腰,轉(zhuǎn)身直奔臺階下的馬車,雙手扒著車板,一咬牙,憋住眼淚,緩了口氣說:“師傅,咱們走,去坊茨小鎮(zhèn)。”
冥爺從許連瑜臉上看出了點什么,他直勾勾盯著“噠噠”遠去的馬車的背影,什么話也沒說,他不敢說,這時,站在院里的許老太太拋給他一句話:“直管家,關(guān)門。”
許家祠堂的門打開了,供桌上點亮了兩支蠟燭,蠟燭的光透出了窗戶,跳動在院井里,像兩個秋天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爛;焚香垂下燃燒過的香灰灑落在祭品上,沒人在意它是否弄臟了食物;長明燈黑著,在屋梁上晃蕩,震落兩年的灰塵;供桌上有三盤子葷菜,一盤炒白菜,一盤雞肉,還有一盤餃子;三盤子零食,一盤子放著一個石榴,一盤子放著三個杏子,一盤子放著一個面包,面包是小敏從坊茨小鎮(zhèn)帶回來的,分給大家吃剩下的。供桌上的菜一直放了一天,沒人動,涼透了。
趙媽和小敏在院子里忙亂,一會曬被子,一會兒倒弄銅爐子,堂屋里的銅爐子升起來了,通到門外面的煙囪里冒出一縷縷煤煙,烤化了屋檐上的冰凌,丁零零墜著水滴。
趙媽說話表情嚴肅,嘴角沒露出一絲笑容,只有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隨著她碾走的小腳顫動。
海秉云多次想問問趙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連瑜到了家門怎么又走了?他沒問,確切地說他不敢問。他突然想起了江德州那天說許洪亮的事兒,難道老二出事了嗎?老人手里拐杖松手,掉落在地上,他下巴頦上的白胡須一個勁顫動。
雪蓮從老人身邊走過,彎腰撿起拐杖遞到老人手里,笑瞇瞇說:“舅老爺,您拿好了。”
“嗯,嗯,丫頭,你,你離開坊茨小鎮(zhèn)時,見過,見過……”
雪蓮歪著頭,揚著燦爛的笑臉盯著海秉云的眼睛問:“舅老爺,您問誰?問俺見過誰嗎?”
海秉云咽了一口氣,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他不想再添亂了,老妹與連瑜一起回來的,她一定知道一些什么,她不說,一定是沒有壞事發(fā)生,今天是除夕,大家應(yīng)該高高興興。“沒事了,你去玩吧。”老人一邊搖搖頭,一邊低頭轉(zhuǎn)身往自己屋子里走。
除夕夜,寒冷的天氣,北風蕭蕭卷著地上的雪在墻角旮旯里推搡、擁擠。街上各家鋪子的門早已經(jīng)關(guān)了,外國人的舞廳和咖啡館也黑燈瞎火,只有路兩邊的電線桿子上的鐵皮罩子燈亮著,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巡邏的鬼子兵和偽軍在大街上穿梭,“咚咚咚”的腳步聲在靜悄悄、黑漆漆的空氣里飄蕩,驚擾著四周的村子,恫嚇著膽戰(zhàn)心驚的人。
鬼子闖進坊子之前,年三十的爆竹聲、鑼鼓聲,在四周的莊子響個不停,尤其做買賣的莊戶,叫著勁放鞭炮,誰家放得多、放得響,來年誰家的買賣就會興隆。許家也不例外,長廊里吊著長長的鞭炮,門洞子外面用竹竿挑著鞭炮,從巷子西頭拖拉到東頭。
廖師傅站在許家?guī)讉€孩子身旁,他不是害怕,他負責保護許家孩子的安全。冥爺膽子小躲在廖師傅身后,他的兩只耳朵不僅帶著棉毛護耳,還用兩只雞爪子般的手指捂著耳洞,一雙小眼睛像是用線繩勒出來的縫隙,緊緊閉著,雙腮肌肉不能自已地抖動。
海秉云脾氣暴躁,膽也大,他一只手里舉著燃燒的蠟燭,往前傴僂著腰,抻著脖子,把蠟燭上的火苗靠近鞭炮上的火線,一只手背到身后,他身后是許家?guī)讉€孫兒,有的拉著他的胳膊,有的拽著他的后衣襟,有的牽著他背著的手。隨著呲呲的聲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爆竹聲連綿不斷,把四周的窗戶照得五彩斑斕、忽明忽暗,震耳如雷,許連嬌和許婉婷雙手蒙著耳朵躲得遠遠的,笑得前仰后合。
沙河街的爆竹聲響徹云霄,趙莊的麻雷子在彌河里旋轉(zhuǎn)、升騰,四處飛炸,舅老爺羨慕地埋怨:“你祖母錙銖必較,不舍得買大點的大地紅,怕炸傷了你們這群小兔崽子……哼,俺看她多慮了,哪個見了火躲得不比狗崽子快?還需要俺這個老不死的沖鋒陷陣,哈哈……”大年夜,誰也不會在言詞上與舅老爺計較,隨他開心,過年放鞭炮,是他老人家最興奮的時候,過后他躲在屋里偷偷哭啼,他想他的家人,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可以理解。
那個時候的年夜飯非常豐盛,大碗大盤,各色各味,各種酒水在飯桌上泗流,許老太太的紅包放在一個大茶盤里,趙媽雙手托著,托不動,她時不時換換站姿。
“趙媽,您把托盤放桌子上,放下也丟不了,沒人敢隨便拿。”
許老太太分紅包時,舅老爺不甘落后,兩只手伸得很長,嘴里嚼著酒話:“給俺多少?給少了俺也會躺地上撒潑打滾,到時候讓大家看笑話,俺不怕丟人,俺是老神經(jīng),丟的是你們許家的臉。”
許老太太每年都給舅老爺準備紅包,從來沒有少過一百大洋。這一些大洋在他老人家手里過了過熱氣,一會兒就被許家?guī)讉€孫少爺搶沒了,他也高興,高興地大笑,笑得喘不上氣。
而今日的除夕夜,許家沒有放鞭炮,不僅許家沒放,周圍所有的莊子都沒有聽到爆竹聲,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唯一的喜慶是大家都換上了新衣服。
小敏身上的衣服是大姐買給她的,一件長棉袍,長過膝蓋,紫色的,上面刺繡著藍色矢車菊,矢車菊是大姐最喜歡的花。
一條灰色棉褲又長又肥,掃著腳面,露出一雙翻毛皮靴,這是戚世軍十歲時候的靴子,穿在小敏的腳上正合適。
許老太太讓趙媽找出許婉婷的冬天衣服送給了雪蓮,許婉婷的衣服穿在雪蓮身上有點長,肥瘦正合適,一件短襖,花緞子面里,一針一線精美絕倫,黑緞子鑲花邊的棉褲,肥大的褲腳,走路上下忽閃,真是人是衣裳馬是鞍,狗配鈴鐺跑的歡,雪蓮換了行頭,馬上就不一樣了,像換了一個人,說話口氣多了喉音。
趙媽找來一個空雪花膏瓶子,從火房倒了一些香油,用手指頭肚子沾點香油涂抹在雪蓮皴裂的臉蛋上,又把她草黃色的頭發(fā)上抹了少許豆油,一條亮湛湛的長辮子垂在她的腰上,鬢角插了兩朵白色的水仙花。這兩朵花是許老太太交給趙媽的,趙媽也不說話,給雪蓮梳理辮子時直接插上了。
趙媽從假山后面的臘梅枝上掐了一朵梅花,插在小敏的發(fā)梢上,拉著小敏的手走進了她的房間。
“許家二少爺死了,許老太太知道了,只是沒有告訴舅老爺,那個雪蓮的母親也死了,可憐的丫頭,那個丫頭俺雖然沒見過,老太太給俺說過她,沒成想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不知她從哪兒找到一個鐵做的炸藥包,炸了煙館,她也沒能跑出來。……雪蓮還不知道,你和她睡一個屋,一定多照顧她,這一切不要讓她知道,吃年夜飯時也不要提起坊茨小鎮(zhèn)這幾個字,俺怕老太太傷心……江管家去了坊茨小鎮(zhèn),還沒有回來,他是等著連瑜少爺回去一起辦理喪事。這次許老太太能夠回到許家,是連瑜少爺找了侯奎的女兒,他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孰輕孰重。”
小敏不認識侯奎,更不認識侯奎家的小姐,她認識雪蓮的媽媽,她心里對那個女人突生敬佩。
門外傳來簌簌的腳步聲,雪蓮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趙媽看看小敏,快速打開屋門,她想向遠去的背影喊一聲孫小姐,一低頭,她愣了,門口外面地上有兩朵被鞋子踩過的蔫蔫吧唧的水仙花,那么刺眼。趙媽彎下腰撿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在手心里。
年夜飯桌子上沒有大盤大碗,沒有豐盛的菜肴,只有幾個簡單的菜,還有一茶盤的餃子,擺滿了一大桌子,圓形的紅木桌子正中間點著兩支白色的蠟燭,把整個堂房照得錚明瓦亮,堂屋地上銅煤爐燒得旺旺的,火苗舔舐著爐子上端放著的大銅壺。屋里暖和無聲,只有竹筷子碰到瓷盤的聲音;屋外陰冷的風刮著地上的雪、雪上的落葉,沙沙作響。
許老太太的眼睛掃過每個在座的人,她的眼睛在雪蓮頭上逗留了片刻,她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很快恢復平靜,端起桌上一杯熱茶,晃悠悠站起身來,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眼睛盯著手里茶杯上那點熱氣,沙啞著聲音說:“今天是大年三十,今天沒有主仆之分,咱們是一家人,有緣人才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首先敬俺哥,替俺守候著許家,哥,老妹以茶水代酒敬您一杯,謝謝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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