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許連成撿起地上的兩桿槍,輕輕扔進了身后的土坑里,咬著后牙槽,拽著一條流血的腿,往后一縱,像一只斷翅膀的燕子飄落在溝壑里,他后背依靠著崖壁,把手里小樹橫放在壩沿上,把繳獲的捷克槍端放在樹桿上。 后面的鬼子發現前面兩個二鬼子沒有了聲音,開始慌亂,嘰里呱啦吼著,一會兒,又有四個鬼子磨磨蹭蹭、賊眉鼠眼繞過溝溝坎坎,直奔許連成,他們覺得前面不止一個人,或者還有一只大老虎,他們怕,怕得股戰而栗。 四個鬼子越來越近,許連成扣動了扳機,子彈穿過了樹枝,射穿了前面鬼子的腦瓜蓋子,鬼子沒來得及吭一聲,抱著長槍滾進了河道里。 另一個鬼子硬著頭皮往前沖,眼珠子瞪得比玻璃球都亮,不知看到了什么?一發子彈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嚇得他把頭鉆在地上,撅著屁股,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前面兩個鬼子先后倒下,剩下的兩個鬼子驚慌失措、爭先恐后跳進了冰河里,直接躺在河面上,不敢站起來。 躲在堤壩下路旁的其他鬼子心驚肉跳,不敢再說抓活的了,匍匐下身子,抱著槍沒有目標地四處亂射擊,火光把墳地照得如同白晝,墳頭上的幡飛上了天空,變成了風箏;山頭上的李子樹一片片倒下,亂枝落進了灣頭河,滾進了冰窟窿。 過了一會兒,鬼子停止了射擊,他們以為再也沒有活著的,膽子也大了不少,端著刺刀,貓著腰,不疾不徐往前沖。 許連成坐正身體,后背依靠著堤壩,喘了一口長氣,搬起受傷的右腿,傷口還在流血,先前的血水已經變成了冰,貼敷在褲子上,像刷過面漿的培子,培子是做鞋子用的布。 一只手插進懷里,他想找點東西把傷口纏起來,手觸到了脖子上的圍脖,他的心一顫,這條羊毛圍脖是妻子羅一品一針一針給他織的,怎么舍得用它纏傷口呢? 許連成把手從懷里抽出來,從后衣襟上撕下一塊布條,把布條緊緊系在傷口上,咬咬牙,真的好疼。 他豎起耳朵聽聽堤壩下面,鬼子比先前多了小心,放輕了腳步,聲若蚊蠅,還沒有他肚子叫的聲音大,不知叫了多久了?昨天他從蟠龍山下來直奔坊茨小鎮,去探望了藏在教堂里的國民黨傷員,今天下午匆匆趕回八里莊,沒進一口水,一粒米。下山之前,妻子囑咐他說:“早早回來,明兒是小年,大當家的獵殺了一頭野豬,咱們晚上一起包餃子……” 此時許連成饑腸轆轆,吞咽一下口水,抿抿干裂的唇角,他想起了羅家的綠豆糕。 二十多年前,羅家在滄州開了第一家點心鋪子。 他每次去羅家,一品總會把剛出爐的綠豆糕端到他的面前。綠豆糕不僅是舅老爺的最愛,也是他的最愛,他主要喜歡那個會做綠豆糕的女孩。羅一品比他小四歲,不僅漂亮,還聰明,更善良。 祖母不讓他找她玩,只因為她的父親羅馮軒是義和團的人,是清政府的通緝要犯。 那個時候,他一天見不到那個小丫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丟了魂,心里空嘮嘮的。舅老爺懂得他的心思,借口把他帶出許金府,送到羅家,天黑,舅老爺從酒館回來再把他帶回許家。 年幼的一品像個小尾巴,喜歡纏著他,讓他讀書給她聽……他青春懵懂,小丫頭還什么都不懂,他常常看著她發呆,她學做點心時認真用心的樣子那么可愛,鼻尖上落著幾個細小的汗珠子,幾縷劉海被汗水黏在微凸的額頭,水靈靈的,他真想跑上去親一口。有一次,他真的那樣做了,小丫頭羞紅了臉…… 想起過去的記憶,許連成幸福地笑了,昂起頭仰視著天空,夜幕像一個倒扣的破鐵鍋,黑幽幽的,忽然從那個破碎的洞口跑出一點點光,在眼前滑落,他追著那點光看過去,那是流星,一顆流星沖破了滴水成冰的黑暗,落在蟠龍山的方向。 妻子已經身懷六甲,這個月,或者下個月就要落懷,他不在她身邊,不知她怕不怕?許連成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想起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潸然淚下。妻子是一個柔弱女子,這么多年,為了等他,浪費了大好年華,她本可以找個比他好的男人相夫教子,克紹箕裘,可,為了消滅日寇,她拿起了武器走上了戰場,每天跟著男人鉆叢林,爬高山峻嶺,食不果腹,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讓他欽佩更愛憐,更多的是心疼。 昨天他下山時,妻子抱著他的胳膊,昂著臉看著他,漂亮的大眼睛里閃著溫柔的光,嘴角微微上揚:“當家的,你見了連瑜不要說他,你們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他的脾氣秉性你最了解,他是身不由己……他更是祖母的心頭肉,要保護他周祥。” “一定,他雖軟弱,不失氣節,相信他會為抗日所用,我,我一定舍命保護他……” 妻子擎起小手捂住了他的嘴,搖著頭說:“不,不,你們,你們都要好好的,俺,俺等你,俺和孩子等你……”她低頭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垂下手輕輕撫摸著,嘴里嚼著淚水:“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否則,否則,這趟任務應該俺下山……” “轟隆”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顆手榴彈,不是一顆,不是來自一個方向,手榴彈在堤壩下面鬼子隊伍里爆炸,炸得鬼子鬼哭狼嚎。 一個低低的聲音飄到了許連成的耳邊:“這兒只有你一個人嗎?對面的那幫人是你的伙計嗎?” 伙計?!許連成用衣袖摸摸臉,瞪大了眼睛打量著眼前的男人,男人頭上戴著一頂棉帽子,帽檐下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沒有一絲笑容,老于世故,看不清歲數,聽聲音六十多歲的年齡。 許連成拖著傷腿站起身,抱緊雙拳,給眼前的老人見禮,“老人家,俺許連成這廂有禮了,謝謝您出手相救。” 老人聽到許連成名字一驚,他聽說過,蟠龍山八路軍游擊隊大隊長是羅一品,她的丈夫許連成是指導員,曾在北平當教員,為了抗日選擇棄筆從軍,此時為了掩護自己的同志,寧愿犧牲自己,老人心中暗暗敬佩。 許連成不知道對過山坳里是誰?聽聲音是炸藥包的聲音,是誰?難道是沈老爺嗎? 許連成想對了,半個小時之前,沈老爺聽到莊外密集的槍聲,急忙起身下炕踢踏上鞋子,披上衣服,摸索到炕前的桌子旁邊,伸出大手在桌上耬了一把,一盒洋火攥在手里,一團火苗從他的手心里冒出來,火苗照亮了他的臉,沈老爺子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體硬朗,一頭花白的頭發,一臉褶皺,雙眉緊鎖,一雙不大的眼睛瞇著,閃著銳利的光。 沈家算不上八里莊的首富,也有一定的家底,他是靠養豬與做鞭炮生意發家。 沈府雖然沒有黛府有氣派,也有兩進兩出的高墻大院,矗立在八里莊北面,房子后面緊挨著一個山坡,山坡上有一間屋子連著沈家大院,這處屋子是沈家做鞭炮的作坊。 沈老爺聽到槍聲一點也沒有害怕,他心里只有恨,女兒沈悅仙為了抗日把命交了出去,沈悅仙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曾是他掌上明珠,卻被日本人糟蹋,他恨日本人,也恨女兒,為這事他與女兒五年不曾相見,女兒跪在屋門口的鏡頭,記憶猶新,女兒一聲一聲地呼喚:“父親,父親,女兒想回家……” “滾!沈家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最好去死了……”他顫抖著身體扶著桌子,頭也沒回,咬牙切齒扔給女兒這句話。 從那以后女兒再也沒有回過沈家,他再沒見到女兒。女兒犧牲的消息是蟠龍山大當家的趙山楮告訴他的,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在他的心臟劈開了一條口子,那個口子嘩嘩流著血、流著淚。 女兒把他做的炸藥送到了日本鬼子的表忠碑,她的命也留在了那兒……每當夜深人靜,老人仰望著星空,念念叨叨:“女兒,爹的女兒,原諒爹,爹爹要替你報仇,相信爹……”兩行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一直滑到他的前襟,結了冰…… 沈老爺子從地窖子里把他做的炸藥包搬了出來,裝在大筐里,擺在院井里,做完這一切,他喊醒了幾個長工,嚴肅地說:“大家聽到槍聲了嗎?莊外不知哪路英雄好漢遇到了鬼子,不,也許是鬼子攔路搶劫去趙莊的人,我不想看著鬼子為虎作倀,在咱們土地上耀武揚威亂殺人,我準備去打鬼子,不知你們誰愿意跟著我去?” “俺,俺去。”沒想到,幾個長工爭先恐后往沈老爺子身邊湊,“老爺子,帶上俺吧。” 這幾個長工都知道沈悅仙的事情,一個柔弱的女子能夠舍生取義,以身報國,此時此刻鬼子在莊外殺人,他們堂堂男人怎么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就這樣,沈老爺子帶著他沈家的長工直奔莊子北面的山丘,在半山腰遇到了戚老二他們,戚老二額頭流著血,手里抓著大石頭,他身后緊緊跟著幾個年輕的后生。 沈老爺子的出現就是及時雨,他二話沒說,從筐里抓起一個炸藥包,遞給旁邊的伙計,另一個伙計從懷里掏出洋火,“嗶咔”點燃了炸藥包上的引線,引線“呲呲”吐著星星,掄起胳膊,炸藥包在半空轉了一圈,帶著風“嗖……”飛了出去。 山路上的鬼子正全神貫注許連成的方向,聽到異樣的風聲抬起頭,天上飛下一個鐵罐子,沒來得及躲開,鐵罐子“轟隆”爆炸,炸的鬼子暈頭轉向,哀嚎遍野。 炸藥包是沈老爺子發明的,是用鐵皮做的罐子,里面塞著鐵渣子、白磷和火藥,一根繩子埋在炸藥里,一頭留在外面,拋出去之前點燃那根耷拉在鐵罐子外面的繩子頭,繩子頭長短要預留它在半空飛翔的時間、落地的時間與燃燒的時間,隨著燃燒的繩子靠近炸藥,鐵罐子就會爆炸,爆炸聲震耳如雷,威力不小于手榴彈。 鬼子被炸的抱頭鼠竄,戚老二哈哈大笑,他想對沈老爺子說一句感激的話,話沒出口,只見從八里莊村口又竄了出一溜黑影,是巴爺他們。 許連成身旁的老頭是誰呢?是馬掌柜的。 馬掌柜的和邱學秦親眼目睹許連瑜被黃包車帶走了,偏離了菲爾酒館的方向,他們不放心,與鮑掌柜的交代了幾句,一路追著呂安的黃包車到了八里莊附近,看到了一切。 看到了激烈的戰斗場面,看到許連瑜被一個青年人護送進了八里莊村,邱學秦放心了,再回頭看看與鬼子交火的那個中年男人,那個背影多像姚訾順啊,她心里一陣激動,腳步不由自主往前靠近,借著子彈擦亮夜空的瞬息,眼前的男人一身長褂,緊緊包裹著他清瘦又高大的身軀;一頭黑油油的頭發,有一綹搭在右邊太陽穴上,遮住了半拉額頭,不失俊秀;不濃不淡的兩條劍眉,英俊瀟灑,細長的黑眸里隱藏著敏銳的光,淳厚又英氣逼人。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