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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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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幾天于今清跟丁未空混得很熟,后來在塔爾寺還叫丁未空幫他和陳東君拍照。

    他從轉經輪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將轉經輪全轉了一遍,然后回頭說:“哥,等于我把上面的經全都給你念了一遍。”

    陳東君跟在他身后笑,“夠懶的。”

    丁未空在他們斜前方,一邊倒著走一邊拿著手機抓拍了一張。照片上于今清一只手轉著銅制的經筒,正回過頭看陳東君,陳東君笑得寵溺。陽光灑在臉上,襯得兩人面目溫柔。

    丁未空把手機遞給于今清,“你哥笑得太惡心了。”

    于今清接過相機看,嘿嘿直笑,“我哥太帥了。”

    陳東君從于今清背后揉了揉他的頭,“你自己知道就行。”

    丁未空受不了地跳出兩步開外,“告辭告辭。”

    于今清說:“別啊,空哥,我也給你拍一張。”

    丁未空站在一排轉經輪的末端,于今清幫他拍了一張,正好是逆光的,只看得清一個穿著軍裝的高大身影,面目模糊,肩膀上的軍銜都看不清楚,只是反著金光,一片燦爛。

    “沒拍好,我去那邊,再拍一張。”于今清擺手。

    丁未空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一會,“就這張,你發給我吧。”

    陳東君看了一眼照片,沒有說話。

    這樣的照片,同樣的軍裝,同樣高大的身影,同樣在逆光之中。

    正如在那個不知名的海島上,有一個人面朝陽光走去,快要走到殲擊機邊的時候,突然轉過身,在一片逆光中,緩緩朝他們這邊抬起手,行了一個軍禮。

    陳東君的身邊站了好幾個人,他看不清逆光中的臉,不知道那個軍禮是為誰而行。

    直到他的余光看見了旁邊的丁未空。

    丁未空也緩緩抬起手,斧鑿的眉目鄭重深沉。

    而此時,丁未空看著手機屏幕,眼睛里好像染上了一點當年的顏色。但只是一瞬,馬上就消失不見。他保存好照片,對另外兩人說:“你們后天晚上就要走了,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一起去了唄。”

    于今清問:“還有什么好地方?”

    丁未空舉了很多于今清聽都沒聽過的地方,“其實有意思的地方多了。”

    于今清說:“哎,我還沒問過,空哥你青海人啊,還懂藏文,是不是藏族人?”

    丁未空沉默了一會,“半個吧。”他說完頓了一下,突然又大笑起來,“騙你的。哥們兒皇城根兒腳下長大的北京人。”

    陳東君笑說:“別吹了啊。說點別的。”

    丁未空說:“我帶你們去藏民家吃牦牛肉吧。”

    于今清說:“說好的不拿人民一針一線呢?”

    丁未空大笑,“是要你哥掏錢的。”

    丁未空開了半天車,于今清看到幾個帳篷和一層樓的簡單小屋扎在草原上,草原背后不遠處是極陡峭的山,白云繞在半山腰,綠色的陡峭山坡上遍布一朵一朵白色的棉花,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山的羊群。

    丁未空說:“到了。一會兒都嘴甜點。”

    于今清說:“我是沒問題,我哥經常嘴里有毒。”

    陳東君在于今清后腦勺拍了一巴掌,“說什么呢你。”

    于今清回頭朝陳東君笑得一臉無辜。

    丁未空領著他們進了一間屋子,喊了幾個他們聽不懂的詞,不一會就從一塊簾子后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娘。她一看丁未空就笑著拉他的手,說了幾句藏語。

    丁未空又指著陳東君和于今清說了幾句。于今清朝大娘鞠躬,說:“您好您好。”陳東君也朝大娘點了點頭。

    大娘漢語不太好,朝他們連說了幾個“好”,又說了“牛肉干”,“酸奶”之類的詞,就進了簾子。

    于今清看了一圈屋內,神色好奇,丁未空拿起墻頭的一把六弦琴,撥了撥,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于今清舉起手機,“錄個像哈哈。”

    陳東君攬著于今清的肩跟在丁未空后面走出小屋,丁未空席地而坐,面朝南方,潔白的公路如絲帶般向兩側延伸開去,公路后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清風吹過草地,把滄桑深沉的歌聲帶往遠方。

    丁未空唱的是一首藏語歌,也是他唯一會的一首,那時候他剛入伍,好奇跟著學的,一個一個發音死背下來,連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你教我唱的到底是什么。”

    ——“自己想。”

    “歌名總有吧。”

    ——“沒有。”

    “你給我過來。”

    ——“哈哈,就不。哎,你踢我干嘛。”

    丁未空一曲唱完,于今清和陳東君沉默良久,于今清看著遠方的草原,說:“空哥,這首歌唱的什么啊。”

    “也有漢語的。”丁未空也看著沒有盡頭的南方,撥了撥弦,朝著遠方唱了起來。

    “心頭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

    輕輕走出最高峰

    哎——

    我與伊人本一家

    情緣雖盡莫自嗟

    清明過了春自去

    幾見狂蜂戀落花

    哎——

    跨鶴高飛意壯哉

    云霄一羽雪皚皚

    此行莫恨天涯遠

    咫尺理塘歸去來”

    丁未空唱完,漸漸露出一個笑容,“《倉央嘉措情歌》。”

    于今清沉默了一會,“空哥,你有一個在遠方的愛人嗎。”

    陳東君捏了一下于今清的手,幾不可見的搖頭。

    丁未空神色平靜,“是啊。”

    大娘從小屋門口伸出一個腦袋來,“吃飯,吃飯。”

    丁未空收了琴把他們領進去,桌上已經擺著兩斤新炒的牦牛肉,一堆牛肉干,一大盤青稞做的糌粑,三大碗酸奶并一大罐白糖。

    大娘笑著說了幾句藏語,拍了拍丁未空的手就要走,丁未空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塞到大娘手上。大娘不停地往丁未空那邊推,說了幾句藏語,又夾著漢語“不要”,“好多”和“上次”。丁未空一雙大手把信封包在大娘瘦弱的手掌中。

    他用藏語慢慢地說:“我是您的兒子。”

    大娘眼眶一紅,把信封收下了。

    大娘走了以后,丁未空坐下來,幫陳東君和于今清在酸奶上撒上厚厚的一層糖,“藏民自己做的牦牛酸奶都是沒加糖的,特別酸。”

    陳東君一邊幫于今清拌勻白糖,一邊問:“你每個月都來?”

    丁未空說:“沒任務的話。”他在部隊吃喝沒什么開銷,基本每個月的工資都分成兩半,一半給北京的父母,一半取現帶到這里。

    他們吃完走的時候,大娘拿出三大包牛肉干給他們一人一包。陳東君和于今清都不好意思收。大娘有點著急地用生澀的漢語說:“好吃,好吃,多吃。”

    丁未空說:“收著吧。”

    陳東君幫于今清一起接過了牛肉干。

    丁未空說:“你們等我一會。”

    他說完就跟著大娘一起進了簾子后的另外一個房間,他掀開的一瞬間,于今清恍惚瞥見那間屋子的墻上掛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張年輕俊朗的臉。

    不久之后丁未空就出來了,開車帶他們回軍區。

    晚上在賓館的時候,于今清說:“今天我們去的是空哥的戰友家吧。”

    陳東君:“嗯。”

    于今清:“那……也是他愛人嗎。”

    陳東君沉默了一陣,“可能吧。”

    于今清猶豫地,“他在……”

    “南海。”

    星期天陳東君在停機坪講完最后一次課,丁未空開車送他們去機場。于今清朝丁未空招手,“空哥,明年我們還來蹭吃蹭喝。”

    丁未空揮手,“盡管來。”

    回079之后,于今清的工作漸漸步入了正軌。從青海回來之后,他突然背上了某種責任感,不止于向著陳東君奔跑,更多了一些別的東西。那種屬于學生時代的頹喪與帶著書生氣的迷茫在一夕之間褪了個干凈。

    迷茫是自由者才有的東西,一旦一個自由者有了信仰與想要捍衛的東西,他就將失去迷茫的機會。

    經常在深夜,于今清和陳東君一起從079走出來,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于今清想,所謂披星戴月大概就是這種感覺。黑暗中僅有的光照在他們身上,疲憊軀殼下的靈魂便生出萬丈豪情。

    有一次于今清走出廠門的時候,極為深情地對陳東君唱thebeatles的《letitbe》,陳東君笑他突然開始聽這么老的歌。

    他說:“哥,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首歌里的哪一句嗎。”

    陳東君說:“熱血少年,我猜你最喜歡‘whenthenightiscloudy,thereisstillalightthatshinesonme.’”

    于今清說:“是啊,寫得多好。”

    陳東君說:“paulmccartney和johnlennon,那確實是一個大師輩出的年代。”

    于今清說:“你看,大師總是一片一片地來,又一片一片地走。”

    陳東君在黑暗里牽起于今清的手,“你在害怕嗎。”

    于今清說:“以前我覺得特別害怕。哥,我讀大學的時候,覺得這是個沒有大師和偉人的時代,就像我們剛坐在青海湖邊的時候,湖面上一點光都沒有,睜開眼和閉上眼沒有任何區別。”

    陳東君安安靜靜地聽著。

    “嗯,也不是害怕吧,你知道,每個少年都會有特別憤青的時候。”于今清笑起來,“我們贊頌八十年代是黃金時代,罵現在這個世界審美崩壞,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詩。”

    陳東君聲音里滿是笑意,“我一直到碩士畢業的時候都這么想。”

    于今清說:“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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