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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今清關(guān)了微博，看了一眼時間，四點十二。

    他在醫(yī)院附近找了一家網(wǎng)吧，開始收集所有當(dāng)年拐賣案的素材。

    由于只能很別扭地用左手操作鼠標，沒看幾個網(wǎng)頁時間就過去了十分鐘。于今清盯著自己的右手，五秒鐘后，他把紗布拆開，用右手的前四個手指操縱鼠標。

    他沒有放過當(dāng)年的任何一個邊角，尤其是尤又利的偽裝及被捕那一段，所有關(guān)于陳東君的報道都被他單獨收集在一個文件夾里，又建立了“虛假報道”以及“真實報道”兩個子文件夾。收集完當(dāng)年的案件，他按照陳東君跟他講的一些不涉密的事找到相關(guān)的新聞，放進“陳工功績”文件夾里。

    最后他用半個小時寫了一篇八百字的文章，將他收集的所有碎片串聯(lián)起來，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做完所有工作，他把所有文件打包壓縮，發(fā)到了自己的郵箱。

    于今清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五點三十五。

    他出了網(wǎng)吧，攔了一輛出租車，“江南好?！?

    于今清坐在司機的正后方，給老三打了個電話。

    老三一開口就是：“老四，菊花獻出去沒？”

    于今清聽見對面一片喧囂，“你在喝酒？”

    老三：“釣凱子?！?

    于今清感覺老三好像喝多了，“別釣了。”

    老三：“干嘛?！?

    于今清：“我有正事?！?

    老三：“放?！?

    于今清：“你微博有多少粉。”

    老三：“哎喲，不是看不起我們這些野雞網(wǎng)紅嘛。”

    于今清：“你給我聽好了，我沒時間跟你廢話，我菊花獻出去了，我凱子現(xiàn)在有問題，你他媽趕快給我從那些mb身上滾下來。”

    老三一個激靈，趕快推開一個黏在他身上的妖精，走到男廁所洗了把臉，語氣嚴肅，“出什么事了。”

    于今清：“我給你發(fā)一封郵件。你看一下微博，如果有人黑我男人，你就按我寫的懟回去，如果沒人黑，你就當(dāng)我給你提供娛樂資料了?！?

    老三：“你放心。”

    于今清掛了電話，把郵件連帶附件轉(zhuǎn)發(fā)給老三。

    發(fā)完郵件，他發(fā)現(xiàn)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年輕真好啊?！?

    于今清看著窗外。

    出租車穿行在華燈初上的馬路，一個一個劃過的霓虹燈和廣告牌都帶著綺麗的顏色。

    “是啊。”于今清嘴角漸漸浮起一個笑。

    于今清下了車，關(guān)上車門之后，司機按下車窗，在他背后說：“百年好合啊?！?

    “一定。”于今清說。

    他背對著司機，此時面前是張牙舞爪的“江南好”三個大字。

    穿著開叉旗袍的高挑服務(wù)員將于今清引到888包廂門口。

    于今清看一眼手機屏幕，五點五十九。

    他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然后推開了包廂的門。

    這是于今清第一次見到謝副廠長，他是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理著所有中老年干部都會理的頭發(fā)，不長不短，他眼角有與年齡相襯的魚尾紋，嘴角朝上，甚至可以說是和藹可親。

    于今清鞠了一躬，“謝副廠長，您好。”

    謝副廠長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你好你好，別客氣，坐坐坐?！?

    一張偌大的圓桌，于今清坐在末座，與謝副廠長相對。

    謝副廠長將燙金的菜單放到玻璃轉(zhuǎn)盤上，然后轉(zhuǎn)到于今清面前，“想吃什么自己點，不要拘謹。”

    于今清打開看了一眼，又將菜單轉(zhuǎn)回去，“謝副廠長，我真不敢點，我沒吃過這么貴的?！?

    謝副廠長笑呵呵地說：“我也難得來。這不是看你傷了手，前段時間忙，也沒去慰問你，我一打聽，你還出院了，這不，就請你來吃個飯。手傷好得怎么樣？”

    于今清手上的紗布是他出網(wǎng)吧的時候急匆匆裹的，不怎么好看，他把手向后縮了縮，看起來有些怯懦，“噢，好得差不多了，您別擔(dān)心。”

    “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我主管安全，最怕你們出事?！敝x副廠長嘆了口氣，喊來服務(wù)員點菜。

    服務(wù)員笑著走進來，彎著腰對謝副廠長說：“謝廠長，還是老花樣呀？”

    謝副廠長臉色嚴肅，“什么意思?！?

    那美女服務(wù)員一愣，下意識看了一眼于今清，才賠笑道：“記錯了記錯了，您點什么？”

    謝副廠長點了幾個家常菜色，然后問于今清：“你看怎么樣？”

    于今清笑著說：“我什么都吃?！?

    “不挑食好事，好事啊?！敝x副廠長點完菜，又說：“在079感覺怎么樣？”

    于今清說：“挺好的，感覺079的技術(shù)員，工人都特別好，雖然才進廠快兩個月吧，但是收獲特別大?！?

    “好，好啊?！敝x副廠長感嘆，“后生可畏。”

    很快就上了菜，謝副廠長一邊吃飯一邊和于今清談?wù)搹S里的事。

    等吃得差不多了，謝副廠長說：“你們年輕人啊，有干勁是好事。但是也要用對方法。”

    于今清放下筷子，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模樣，“您說的很是?！?

    “別緊張，你吃，你吃。”謝副廠長又恢復(fù)了笑呵呵的樣子，“我不是說你。我是最近發(fā)現(xiàn)我們廠可能有個別年輕員工，為了一己私利，做了一些不利于本廠利益的事?！?

    于今清疑惑，“什么事?。俊彼悬c不好意思地低了下頭，又抬起來，笑得有一點尷尬，“我傷了手之后還沒回過車間，都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謝副廠長雙眼盯著于今清，嘴角笑意不改，“今清啊，你們年輕人，經(jīng)常上網(wǎng)吧。”

    “我啊，傷了手之前還上網(wǎng)打打游戲，傷了手之后玩手機都不方便，更別提玩電腦了。姜工給我發(fā)了挺多資料，我看都看不完?！?

    “哦？這樣啊?！敝x副廠長點點頭，“我也就是順便問問你情況。其實廠領(lǐng)導(dǎo)都知道怎么回事，很快就有人調(diào)查他了?！?

    于今清心下一沉。

    “你是個好孩子，一年之后的優(yōu)秀職工評選，我很看好你。”謝副廠長語重心長，“要好好干，以079的集體利益為第一位，不要搞派系斗爭。有些人，為了個人恩怨，個人利益，自導(dǎo)自演，從來不把其他員工的生命安全，集體的利益當(dāng)一回事，為了撇清自己，連關(guān)系最好的同事也一起拉下水?！?

    于今清有點受打擊似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是他，他害我？”

    “你知道是誰了吧，可惜現(xiàn)在還沒有證據(jù)。我是這么推測的，你看看讓你去拿東西的，是不是他手下的人。”謝副廠長說，“不過你放心，這樣的人肯定是走不下去的，正義可能遲到，但不會缺席?！?

    于今清呆坐了一會，才受教般地點點頭，站起身拿起茶杯遙遙向謝副廠長舉杯，“您說得對，時間會檢驗一切。我敬您。”

    謝副廠長也拿起茶杯，沒有起身，而是用茶杯碰了碰玻璃轉(zhuǎn)盤，“所以啊，要是以后讓你去作證，你就要想想，要怎么說。”

    于今清嚴肅地說：“我明白的?！?

    謝副廠長滿意地點點頭，“吃好了？我司機在下面，送你回去？”

    “噢，那麻煩您了?！庇诮袂蹇蜌獾卣f。

    于今清下車之后先回了自己的宿舍，他在窗口看見謝副廠長的車開走，過了一陣，才走去了陳東君那邊。

    于今清拿出鑰匙開了門，房里一片漆黑，陳東君還沒有回來。他給只剩下5%電量的手機充上電，坐在臥室的地上聽錄音的效果。

    手機被放在口袋里，錄的聲音不太大，還有一點失真。于今清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

    “……后生可畏?！边€好，能聽出是謝副廠長的聲音。

    于今清把進度條往后滑。

    “……我是最近發(fā)現(xiàn)我們廠可能有個別年輕員工，為了一己私利，做了一些不利于本廠利益的事?！?

    于今清仔細記下進度條的時間。

    錄音繼續(xù)播放。

    “……有些人，為了個人恩怨，個人利益，自導(dǎo)自演，從來不把其他員工的生命安全，集體的利益當(dāng)一回事，為了撇清自己，連關(guān)系最好的同事也一起拉下水?！?

    ——“是他，他害我？”

    “你知道是誰了吧，可惜現(xiàn)在還沒有證據(jù)。我是這么推測的，你看看讓你去拿東西的，是不是他手下的人。”

    于今清還沒來得及記下這個節(jié)點的時刻，突然聽見“砰”的一響。

    他回過頭去，看見陳東君站在臥室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于今清喊了一聲：“哥。”

    陳東君走過去，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別坐地上。”

    錄音還在繼續(xù)放。

    “不過你放心，這樣的人肯定是走不下去的，正義可能遲到，但不會缺席?！?

    ——“您說得對，時間會檢驗一切。我敬您?！?

    “所以啊，要是以后讓你去作證，你就要想想，要怎么說。”

    ——“我明白的?！?

    錄音一直在放。

    陳東君松了手，走出臥室。

    于今清關(guān)掉錄音，追出去，看見陳東君在陽臺上抽煙，于今清去拉陽臺的玻璃門，發(fā)現(xiàn)門被鎖上了。

    “哥?！庇诮袂迩瞄T，“哥，開門?！?

    陳東君靠在陽臺護欄上，沒有回頭。于今清站在外面，一邊不停地敲門，一邊看著陳東君抽掉了半包煙。于今清拿出手機給陳東君打電話，他看見陳東君的褲子口袋里有屏幕的亮光，但是陳東君沒有管。

    于今清不敢砸陳東君的門，他只能在外面不停地喊“哥”。

    陳東君抽煙抽得很兇，于今清心疼得不得了。

    他曾經(jīng)用煙癮來戒對陳東君的癮，后來發(fā)現(xiàn)煙癮好戒，對陳東君的癮卻戒不掉。于今清想，陳東君并不是一個放縱的人，他如果放任自己的煙癮，那么他一定也在對抗別的什么。

    于今清看著陳東君手指夾著一根燃了半截的煙，看著遠方。眼看著煙就要燒到他的手指了，陳東君卻一無所覺。

    于今清猛地砸了一下門，砸得整張玻璃門連帶門框都在震動。

    砸完那一下，他“咚”的一聲跪在地上。

    陳東君猛然驚醒似的回過頭，他連手被燙到都顧不上，馬上打開門，把于今清拎起來，“你干什么?！?

    于今清從陳東君手里拿下那半截?zé)?，發(fā)現(xiàn)陳東君指縫間被燙起了一個水泡，“哥，別抽了。”于今清輕輕摸了摸那個泡，有點委屈，“哥，你想錯了。”

    “想錯什么?！标悥|君淡淡道。

    “錄音。我沒有信他說的?！庇诮袂逭f。

    “我知道。”陳東君拿回那半截?zé)?，吸了一口，“你不會。?

    如果說于今清曾經(jīng)需要對抗一種名為陳東君的東西，那么陳東君則一直在對抗一種名為無能的東西。

    盡管沒有人會相信，他需要對抗這種東西。

    “抱歉?！标悥|君沒有拿煙的手摸摸于今清的頭，“還是把你扯進來了。”

    于今清第一次明白了陳東君一直在對抗什么。

    陳東君除了略微地收起了自己的占有欲與控制欲以外，與當(dāng)年沒有什么變化，他還是喜歡一力承擔(dān)一切，傲慢而自負地保護著自己的愛人。

    “哥，你記不記得有一年暑假，我們一起看電視，電影頻道放了《大話西游》?！庇诮袂逭f。

    陳東君眼中有笑意，“記得?！?

    于今清說：“我看完跟你說什么?！?

    “你說：‘你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駕著七彩祥云來迎娶你。’”陳東君說。

    于今清認真地看著陳東君，用手撫摸他的嘴唇。

    “哥，我們的意中人，都是蓋世英雄。你做的事，你不說，我不問。但是你記住，如果保護我是你的偉大夢想，那么保護你也是我的偉大夢想?！?

    兩個人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同時把對方護在自己身后，就是把背脊留給對方，并肩戰(zhàn)斗。

    陳東君正要說什么，兩個人的手機同時響起來。

    陳東君接起電話，對面說：“有人扒了你，我那條微博發(fā)出去了?！?

    于今清接起電話，對面說：“老四，有人扒了你男人，社會你三哥給你懟回去了?！?

    微博上這場架掐了三天，到底是兢兢業(yè)業(yè)老廠長被官二代黑了一把，還是有為青年被僵化體制內(nèi)的不作為領(lǐng)導(dǎo)排擠打壓，沒人吵出個結(jié)果。無論站哪邊，都會被對方噴屁民，小粉紅，五毛，水軍。

    網(wǎng)絡(luò)戰(zhàn)爭總是結(jié)束得很快。

    那張帶有注冊“女兒倪慧在天堂”手機號的手機卡從某個馬桶里，沖向了不知名的下水道。

    那場口水戰(zhàn)背后有拿著二十萬抱著女兒骨灰回了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夫婦；有拿著十五萬吊著手臂回了老家的年輕工人；有涉嫌撫恤金及其他多項貪污被判刑的數(shù)位工程師；有失職，涉嫌誹謗，貪污而被判刑的幾個廠領(lǐng)導(dǎo)。

    想在口水戰(zhàn)中發(fā)泄情緒的人得到了發(fā)泄，想在口水戰(zhàn)中蹭熱度漲粉的營銷號得到了粉絲，只有想在口水戰(zhàn)中追求真相的人，什么也沒有得到。

    所有的主角，配角，群眾演員，所有的主導(dǎo)者，追隨者，歌頌者，批判者，最終都像那張手機卡一樣，被沖入了渾濁不堪的滾滾洪流，無人記起。

    人們提起那次網(wǎng)絡(luò)戰(zhàn)爭，最終津津樂道的，只有最后標志著戰(zhàn)火熄滅的一條微博。

    某軍區(qū)空軍官方微博在口水戰(zhàn)的鼎盛時期，轉(zhuǎn)發(fā)了一條講述這位備受爭議的有為青年在南海功績的微博，并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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