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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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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理解謝卿的所作所為,即便他用盡手段,遲暮終其一生也不會愛上他,甚至還會恨他,留一具軀殼在身邊又有什么意義。而后方知,這便是他的執念。遲暮,是他畢生的執念。無論愛恨生死,他都一定要得到她。

    畢竟是鄰國的王子,國君也不好發落,只是將謝卿遣送回國便再無他法。被安然送回的遲暮在墨居哭干了眼淚,跌跌撞撞去找江凌,在推門的一瞬卻愣在當場。孤寂月光照進窗欞,地面一攤猩紅血跡,謝卿躺在地上,儼然看不出半點生氣。東倒西歪的桌椅旁,江凌坐在輪椅上,如玉面容濺上點點猩紅,在夜色中異常妖冶。他手中死死握著一把短刀,看到她時,蒼白面容露出詭異笑意:“師父,我殺了他,為你殺了他。”又頓了頓,“我為你報仇了。”

    遲暮從震驚中恍然回神,不可置信地搖頭:“可他是鄰國的越王,若被他國知曉,豈不是又是一場涂炭生靈的大戰……”

    他適時握住她冰冷雙手,緩聲寬慰她:“所以我要師父你幫我。隨謝卿來王宮的還有一位使臣,在謝卿對你不軌后便不知所終,大約是被謝卿滅口了。師父,你只要做一副永遠也摘不下的青銅面具,戴在謝卿臉上,將他易容成使臣的模樣,這樣眾人便只以為謝卿是失蹤,后續再發生何事,都與我們江國無關。”

    她聲音里帶著哭腔,仿佛從來不認識他:“阿凌……”

    他安撫似的將她擁在懷中,薄唇貼上她耳邊鬢發,語聲低喃:“只有確保我日后王位無憂,只有將毀掉你名節的人殺死,我才能娶你,師父,幫幫我。”

    不過兩個時辰,遲暮便將青銅面具做成,倒是多虧一眾王親貴胄打磨了不少部件。江凌先一步去安排后續事宜,遲暮獨自一人待在兇室,只覺得一切都如夢一場。謝卿有罪,可罪不至死,如今卻死于江凌刀下。兩行清淚滾過臉頰,她顫抖著雙手給謝卿戴上面具:“求你不要恨我……”

    裙裾沾上血跡,她茫然望著一室血腥,如夢初醒一般拼命擦拭手上血跡,卻越擦越多。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下來,手指被搓得通紅,她也未曾停下。怎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空寂室內驀然有響動,她停下手上動作,怔怔看著原本毫無生氣的尸體緩緩睜開眼,溫潤眼眸有些許迷茫。她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壓住舌尖的一聲尖叫:“你……你沒死?”

    他頭痛似的揉著額角,好一會兒,才一點點撐起身,下身卻紋絲不動。他一眨不眨望著呆立在眼前的人,明明是陌生的眉眼,唇邊卻揚起熟悉笑意:“阿暮。”

    室內一片死寂,下一瞬,她尖叫出聲。

    十日后,江國發生了兩件大事。其一,鄰國越王謝卿的部下因刺殺江凌,被打斷雙腿,處死刑,謝卿被遣回鄰國。其二,是墨家一脈的傳人墨遲暮,瘋了。

    她逢人便說如今的世子江凌是謝卿用幻術所化,而即將被處死的謝卿部下才是江凌。江凌溫言告訴眾人,是那日她見了太過殘忍的血腥,受到刺激才會如此。國君請遍御醫也不能治愈,只好將她軟禁在廖春園。

    九月初三,是囚犯行刑的日子,世子江凌請旨親自監斬。穿著破爛的男子被牢牢鎖在囚車,雙目空洞卻一言不發。看熱鬧的百姓紛紛議論,說他在牢中因為辱罵世子,被毒啞了嗓子,挑斷手筋腳筋。聽聞此人還曾協助鄰國的越王意圖對墨家后人不軌,才致那小姑娘瘋瘋癲癲,果真是惡貫滿盈其罪當誅。

    白衣的世子遙遙立在高臺,漠然望著冷肅刑場中木質隔間里披頭散發跪著的囚犯,清遠眼眸閃過難辨情緒。云頭遮住日光,蒼白天幕現出昏暗陰影,不多時,竟飄下鵝毛般的白雪。

    高臺上,江凌猛地將雙手撐在桌案,原本溫潤的眼眸漫上寒意。捆得嚴嚴實實的囚犯似乎意識到什么,緩緩抬起頭,冷風吹開敷面的鬢發,露出相貌平平的五官,唯有一雙眸子透亮。

    原本晴空萬里的天霎時暴雪紛飛,江凌低聲同身旁副官說了什么,下一刻刑場持刀的守衛又多了一倍。圍觀群眾倏然議論紛紛,九月飄雪,莫不是有何冤情,卻不敢妄言,不知誰喊了一聲:“那是什么?”

    眾人齊齊抬頭看去,有黑影自云端飛馳而來,大鵬的翅膀帶起颶風,轉眼便落在刑場。近旁的守衛被大鵬的羽翅刮倒在地,翅膀上躍下一個姑娘,在這一片肅殺冷意中,卻穿了極繁華的嫁衣,金鳳展翅欲飛,層層疊疊的赤色裙裾掃過染滿血腥的同色臺階。四周林列的三層閣樓不知何時站滿了人,高臺上驀然一陣呼喝:“不要放箭——”

    弓箭手手中的箭矢已如流星密密麻麻射向刑臺。

    ——若有無關人等出現在刑場,殺無赦。這是前一日世子吩咐的話。

    泛著寒光的箭矢大半被大鵬鳥擋下,仍有一些穿過它鐵甲身軀,細細密密釘在刑場。有一支正釘在遲暮的肩膀,她卻渾然不覺,只一步步爬向刑臺。鮮血漫過赤色嫁衣,一滴一滴地滴在她行過的路上。十八階臺階上,一身素色囚衣的囚犯直直望著她,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她腳步停了一瞬,下一瞬,便更堅定地邁向上一級臺階。

    他說,快走。

    可她不能。

    最后一級石階,她擦了把額角冷汗,與她尋常玩累了他替她擦汗時如出一轍。不過十余日,他已瘦得不成人形,可想而知受了多少折磨。時光仿佛靜止,隔著半階石階,從生到死的距離,她一點點抬起衣袖,露出一截瑩白手腕。她深深看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在心底:“我來同你成親了,阿凌,我今日這樣打扮,好不好看?”身體卻驀然一晃。

    地底有什么輕微晃動,接著猛烈搖晃,像一只蟄伏千年的神獸要破土而出。

    “地龍,是地龍——”

    人群霎時一片驚慌,守衛驚慌失措地收起弓箭,不知該躲去何方。每一寸房屋都在震動,仿佛一條巨大的龍在地下翻攪,懸了高高旌旗的大梁晃了幾晃,如傾塌的高樓壓下,“轟隆”一聲巨響,石階塵土飛揚,她狠狠一晃,猛地撲向木欄。大梁已不偏不倚將他壓在身下,他嘔出一大口血,眸光漸漸渙散,瞧神情是想握住她的手,卻因被挑斷手筋而不能挪動分毫,牽唇露出個溫潤笑容,嘴角動了動,卻沒能發出絲毫聲響。

    高臺上原本身患腿疾的世子不知怎么就站了起來,驚慌失措地躍上行刑臺,用力拉扯穿著華麗嫁衣的姑娘:“遲暮,快走,再不走就……”

    她卻一把推開他,珠翠碰撞出泠泠輕響。她跌跌撞撞地撲進木欄內,將不知何時打開的牢門緊緊鎖上。

    “吧嗒”一聲,也鎖上了所有希望。

    他愣了愣,雙眼血紅,瘋了一般拍打鐵門:“墨遲暮——你瘋了!再不走你可就要——”

    地底發出山呼海嘯的震動,她卻像渾然沒有聽見似的,緊緊蜷進囚犯的懷中,安心地閉上眼:“阿凌,我來陪你了。”

    天地間皆是動蕩哭號,唯有這一方凈土,一生一死相擁的二人。

    他聽不到她的話,可她仍然固執地說下去,似乎下一瞬,他就會像往常一樣睜開眼睛,笑著喚她的名字。

    “你說過的,要我陪著你,陰間苦寒,我怎么舍得讓你一個人去呢。”她低低笑了一聲,“來世,我們再做夫妻好不好?沒有家國,沒有帝位,只有你和我,平平凡凡,一雙人。”

    墨遲暮和江凌雙雙死于這場意外。我從未見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面,饒是見過墨旸山的那場大火,見過劍冢的殺伐,也從未覺得這樣令人心驚。佛說,凡事不可強求,有些人強求過,毫無結果便安然放下。毫無結果依然要強求,只能兩敗俱傷。

    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靜待幻境就此終結,可那一幅幅畫卷卻如水墨褪盡,復又染上新色。時光如飛逝的走馬燈,在我眼前迅速倒轉。

    我怔怔看著眼前熟悉的暮景——竟是我記憶中的那些事。

    是清華寺蘇內豎宣旨將我許給賀連齊。

    是祁顏在廬陵救我性命。

    是在學堂堂測時祁顏予我的小條答案。

    是幼時我孤僻一人,祁顏從宮外偷偷拿了糖葫蘆哄我。

    畫面一轉,是一盞燭燈下,長案上幾個零散部件,有人在擺弄著一個嬰孩的機關人。那人的面容隱在陰影看不真切,驀然覺得背后沁出涔涔冷汗。

    我怔怔看著他將最后一個部件安好,兩指夾了一道符咒,符咒倏然燃起新火,觸到機關人的肌膚時轉瞬不見。須臾,室內驀然響起嬰兒的啼哭聲。燭火漸漸映出他半邊面容——

    竟是謝卿。

    畫面墨色褪盡,下一瞬,是謝卿將一個包袱扔在靜水崖的山澗。

    我怔怔看著眼前所見,看著幾日后國君從山澗撿到個包袱,他輕輕掀開裹布,露出其中不足月的嬰孩。

    意識到什么,我狠狠咬破指尖,露出一片青銅紋理。腳下一軟,我一把撐住結界才未摔倒。過往記憶回潮一般涌入腦海,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什么失魂,什么無情無感,什么斷情絕愛。

    原來,我只是一個機關人……

    是了,機關人哪來的什么傷心痛苦,哪來的什么情思五感。

    可不就是冷血無情?

    有世界坍塌在我眼前,天地發出山呼海嘯的響聲。塵土飛揚中,我看到一個白色人影,飄至我身前。我看著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有答案在胸口呼之欲出。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聽到自己顫抖的嗓音,低低問道:“所以,我便是以你的樣子做出的人偶,是不是?”

    與我如出一轍的嗓音嘆息:“帝姬所料不錯,我同帝姬確然有些淵源。在我死后,謝卿費盡心力收集了我的魂魄,企圖將我復生。他偶然得了這塊儲著我魂魄的魂玉,也就是青玉命盤的母盤,他才知曉青玉命盤原有子母兩塊。不僅如此,世間還有另外七件神器。這八件神器法力無邊,甚至能讓人起死回生。他尋遍大陸的每一寸土地……”

    說到此處,她嘲弄一笑:“不知是否真的感動了上蒼,他竟遇到了創造這神器的真人。真人見他失魂落魄又身懷異能,一時心軟便收他為徒,意圖將他感化。可誰知他非但沒有被感化,反而覬覦真人的法器。被真人察覺之后,擔心法器被盜,真人便將法器散落世間諸個塵世,并將他囚在靜水崖思過。”

    她又嗤笑出聲:“他又如何會思過。真人深居簡出,尋常人難以見得,他便化成真人的模樣,騙取國君的信任,讓祁顏為他找八件神器,說是來救你性命。其實神器中都封著心懷執念之人的精魂,他想方設法將他們騙進神器,便是要用這些精魂注入你體內,讓你徹底變成凡人,再用你做軀殼將我復活——我倒不知他為何對我執念如此深,數百年也不曾放棄。”

    結界發出嘶嘶響聲,她停駐一瞬,復又說道:“不知我所說的這些,是否解了帝姬心中疑惑?”

    一樁樁一件件的真相,讓我驚嘆神傷,原來是謝卿將秦昭封入前塵鏡,又騙顏安與顏歡換魂。我強撐住身體,緩聲問道:“那我……”

    “在我死后,他便精習我留下的機關術數,做了一具與我一模一樣的人偶,打算再復活我時作為軀殼之用。只是此類機關術有違人道,書上曾說施術人和受術人皆會遭天譴,即使做出人偶也活不長。你之所以會失憶,只因你的記憶都存在肌膚,傷了身體的任何一處,自然不再完整。”她似乎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在黑暗中望著我,“只是如今,你已不再是我,你生出了情思五感,除了沒有心臟,血脈還未長全,已與常人無異。”

    我訥訥:“可我既無心,又如何能真正變成活人。你又如何能進到我的身體?”

    “謝卿還找了一位同你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作為第八件神器,美人心。”她望了眼薄如蟬翼的結界,“半個時辰之后便是血月,謝卿已定在那時施法,用封入神器的魂魄作為祭品,將我復活。我魂魄受損,修養百年方才補齊,倒是可將你強行推出魂玉,看看是否有辦法攔一攔他。只是我……”

    我擔憂地接口道:“你會怎么樣,魂飛魄散嗎?”

    她低聲笑了笑:“不知道,只是被謝卿封入神器的姑娘又何其無辜,若施法成功,她們的精魂便再也不復存在。阻止謝卿,這是唯一的辦法,懇請帝姬同我盡力一試。”

    我覺得奇怪:“你不想活著嗎?”

    她說:“若真將我復活,我大約會再死一次吧。我一生自出生起無父無母,唯一牽掛便是……他長眠于地下,我本應去陪他。”說到此處,略頓了頓,“只是若我也魂飛魄散,世上便無人會記得他,我同他的那些事,請帝姬替我記著吧。若今次帝姬能活下來,日后同人說起,也是折子戲文中的故事一樁。”又是一陣唏噓,“有些情,即使百年之后也難以忘懷,就如我對他,就如……謝卿曾經將我所騙,如今又利用祁顏利用于你。我們都一貫把人心想得善良,卻不知世上千萬人,并不都如我們想的一般。”

    我想了想,說:“也許在這凡塵俗世,我們本不該善良。”

    一步外,她似乎在笑:“帝姬,善良本沒什么不好,若連心中所愿都不信,又與他們有什么分別?”

    有刺目白光破土而出,驀然一陣眩暈,下一瞬,我已落在寢殿的院中。

    一切與我被封入結界時無甚差別,只是今夜的風著實大些,我裹緊裘皮向殿外跑去,邁出殿門頓覺毫無方向,剛巧碰到在花園夜游的賀連倚,告訴我方才碰到賀連齊,急匆匆地往清華寺去了。末了,他又問我,病可是痊愈了,那個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又是什么來頭。

    我顧不得答他,只讓他駕馬攜我出宮,直奔清華寺而去。

    山澗寺廟夜中清寒,我讓他在寺中等我,若我今夜未歸……也不能怎么樣,只留話讓他告訴國君,白衣真人斷不能再相信。

    清華寺依山而建,后山山頂是我曾同祁顏喝涼茶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一座觀星臺。每登上一階石階,風便大一分,我死死攥住裘皮的毛領,頂著風拾級而上。

    觀星臺上十分熱鬧。

    丈寬的白玉石臺上像是擺了什么陣法,七個神器泛出各色光芒,賀連齊摟著個姑娘在陣中,形容確實與我有九成想像,只是不知怎么已是昏了過去。祁顏亦在陣中,今日這一身著裝尤為莊重肅穆,仿佛參與什么盛大祭典,繡了繁復暗色花紋衣袍被風灌滿,周身環著細小光芒,指尖一道燃著幽藍火焰的符紙。

    可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白衣真人站在陣外,如今方知,從前的他都是謝卿所化的幻象,被真正的白衣真人囚在靜水崖,今夜卻強行沖破囚禁法術來到占星臺,想必是至關重要的一刻。看到他時,我本想避一避,他卻先一步看到我,拈須踱步而來,望一眼陣中,似乎頗為滿意:“想不到你能從魂玉中出來。既然來了,就與我一同看看,我這乖徒兒,是如何救他心上人的命。”

    我看著他:“你不必再誆我。”

    他有些詫異:“哦?你都知道了?果然是聰明——”

    我問:“將秦昭封入神器的是你,將穆漓川的情思用招引琴剝離的也是你,又利用顏安將她騙入神器中……”

    他難得露出得意神色:“你猜得不錯,是我將秦昭封入神器,又故意剝離穆漓川的記憶,甚至就放在墨旸山的山洞,待秦昭看到那些前塵過往,自然會更加痛苦。”

    連我們會發現招引琴弦也在他的算計之中?我恨恨:“你還真是不擇手段。其他人也就罷了,顏安對你那樣忠心,至死都沒有背叛你,你卻還能對她下此毒手。”

    他輕嗤:“不擇手段?卻也不錯,不過我是想放過顏安,只是顏歡的魂魄太過虛弱,不過幾日便魂飛魄散,我只能重新計較。進入神器之人,必定是經我千挑萬選。”

    “所以那時你的目的,并非真的是《千法書》。”

    他眸中現出異樣神色,大笑出聲:“若非你是我親手所做,我幾乎要以為你是她了。你料得不錯,我為顏安救出源婆婆,她自然會更信任我,至于《千法書》這樣的東西,世人皆想得到,那我也要爭上一爭,豈不是兩全其美?”

    指尖掐在掌心,痛得徹骨,我定了定心神,道:“賀連齊也在你的控制之中?”

    “比起賀連齊,祁顏更好控制。”他沉吟片刻,“賀連齊受控于我那乖徒兒,徒兒又受控于我。一盤棋只要能掌控最關鍵的棋子,看那棋子掌控全盤,便是你在掌控全盤。”

    我搖了搖頭:“是你太小瞧二哥。”

    他卻放聲大笑,笑到身體都躬起來,神情近乎瘋狂:“祁顏喜歡你,他才會真正擔心你的安危。人一旦有了軟肋,就很容易被人掌控。萬萬沒想到,世間的癡人竟有如此多,真是好笑。這樣的情,丫頭,你可明白?”

    “所以你就引誘祁顏,騙他說我的命需要八件神器才能挽救,讓他去用他人的命來救我?”

    謝卿笑了笑,視線移至陣中的姑娘沈瀲身上:“我是曾想用她代替你做軀殼,一切便會簡單許多。可她深陷情愛無法自拔,情思無法抽離,你無心無情,做軀殼最好。不過你既生了情,倒也無妨,待今夜后我先將沈瀲的心剜出來,再慢慢凈化你的情思——這一次,我要她完完整整屬于我!”

    我轉頭看著他癡狂的面容,只覺得這個人瘋了。他將那么多人封入神器,利用的便是他們的執念,殊不知,執念最深的應是他自己。

    墨遲暮說讓我想想是否能有破解之法,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祁顏停手。可又擔心強行入陣讓陣中人遭到反噬,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忽覺一道冰冷目光,直直定在我身上。

    祁顏不知何時看了過來,他還不知道一切都是謝卿的局,他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他不知道他亦是身處險境。

    謝卿斜睨了我一眼,高聲說道:“祁兒,不要猶豫,這一生如此短暫,為了摯愛,勢必要付出代價!”

    祁顏卻沒有回應謝卿,神情平靜得猶如一場正在醞釀的暴風雨,他嚴肅地同我道:“九辭,回去。”

    狂風不歇,我搖搖頭,大聲喊道:“賀連崇,你用別人的命救我,這樣的性命我不要也罷!”眼前這個人,本該有大好的前途,有坐擁天下之能,有卓然之貌,還有一副能辨善惡是非的好心腸。我怎愿看到他為我這般手染鮮血!

    我怎能讓他一生都活在愧疚中!

    我大吼出聲:“賀連崇,你這樣做有違道義!”

    結界爆出零星光斑,天空一輪血色圓月,是術法在增強。他額頭滲出冷汗,視線仍落在我身上,冷冷道:“你同我講道義,可你卻要因為道義而殞命。你說,我是該要道義,還是該保你的性命?”風聲嗚咽,他說,“我別無選擇。”

    我愣在原地。原來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是機關人,知道我沒有心,原來他什么都知道。我怔了怔,卻再也拿不出方才的氣勢:“那你也不能……”

    “九辭,你根本不懂愛為何,恨為何,以為書本中大仁大義便是準則?我不能眼睜睜看你死去,哪怕你覺得我自私,哪怕被天下人不齒,我也不能。”他語聲冷靜,他在籌劃的那一刻,便已知曉會有今日的結果,以及今日往后的所有結果,他愿意一并承擔。

    眼前的他神情決絕,月光中攏出妖異顏色,片刻后,又輕聲笑了笑:“只要你活下來,那些都不重要。”

    下一瞬,他猛地抬手。結界白光驀然大盛,躺在陣中的姑娘騰空而起。

    “二哥果然好籌謀!”情急之下,我驟然喊出來,聲音響徹在夜風中,霎時被吹得支離破碎。

    他的手頓在半空。

    我顧不得身旁謝卿憤怒的視線,開始嘶喊:“二哥從前想治好我,只為我能活下來,這樣便能迎娶我,坐上王位,這樣無可厚非。只是我在國君眼里已是災星,即便二哥你救了我,也不可能利用我登上王位了!”

    云臺上狂風四起,吹亂額發,霎時兜來一片風沙。我幾乎看不清前方,只能辨別模糊的結界光暈。狂風中,驀然一陣急促咳嗽,祁顏的聲音飄散而來:“天下誰都可以這樣想,唯有你不行。”

    “你以為,我是為了做國君才想娶你?”隔了半尺夜幕,依然能察覺出一道深沉視線,自始至終,從未從我身上移開半分,“唯有成為國君,才能娶你。”

    我胸口傳來清晰痛意,分明該是空空蕩蕩的一具青銅之軀,卻像有溫熱血液破膚而出。

    祁顏的聲音,攜著狂風,一字一字灌入我耳中:“世上最難過之事,不是求之不得,不是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是我將心剖給你,可你仍分毫不懂。你不懂,我可以等,只是,九辭,你究竟要讓我等到什么時候?”

    聲音細弱游絲,竟隱隱有一種哀絕之意。

    有溫熱液體落在面頰,我伸手一摸,那是被風吹來的血跡,結界驀然照亮半邊天幕,我胸口鈍痛越發強烈,幾乎要將我撕裂開來,剮膚削骨,眼前一片黢黑,我痛得恍如身在煉獄,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大吼出聲:“不要——”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痛一點點抽絲般散去,我一點點睜開了眼。

    七件神器仍在,那小姑娘仍在,一切都在,謝卿卻被禁錮在一道白光中,不能動彈分毫。

    施術的結界霎時碎成萬千光斑,如夜空綻放的煙花凋零。

    謝卿終于化成自己的樣貌,不如在幻境中所見的妖異,雖仍是年輕的面容,卻骨瘦如柴,眉目間隱隱透出一股比從前更甚的陰邪。他低頭看一眼身上的束縛,冷笑道:“哼,黃口小兒,你以為這等雕蟲小技能困我多久——”

    祁顏周身繞了十八道燃著猩紅火焰的符紙,漸次在空中化出屏障,而后指尖一轉,最后一道屏障竟然加在我的身上,令我動彈不得。我不自覺地扭動身體,祁顏淡淡瞥我一眼,轉頭對謝卿道:“不需要太久,只要能拖住你就足夠了。她每入一次神器,我便在她身上捆一道結界,如今三道結界加身,即使是師父,也需數月才能破解。只是下次血月,又不知該等到何時?”

    謝卿眼珠一轉:“乖徒兒,你不想救你的心上人了?”

    祁顏說:“自然要救,只是不會用這等殘忍的方式。你太過自負,才以為我被你玩弄于股掌間,任你擺布。”

    謝卿神色驟然一變,周身暴漲出數丈黑氣,道:“你若再不將我放開,之后因此而喪命的人,可不止你們幾個!”側目看我,倏而一笑,“她不過是我用廢銅廢鐵照著他人的模樣做出的機關人,若我愿意,甚至能再做數十具,甚至上百具,這樣的廢鐵,也值得你拿命去護著?”

    “不管她是蟲蟻鳥獸所化,還是廢銅爛鐵,她在我眼中只是九辭。”祁顏墨眸浮起溫柔笑意,在看向謝卿時倏然變成不屑,“你這樣冷血無情的人,又如何會懂。”

    謝卿放聲大笑:“冷血無情?你可知我愛一個人,愛了數百年,你區區凡人凡身,不過螻蟻之命,又懂什么情?”

    祁顏好笑似的搖了搖頭:“有情便該有義,有情無義便是自私。你說你愛她,殊不知你只愛你自己罷了,師父。”

    血月寒陰之至,祁顏雙手在空中化出弧度,幾道火光漸次圍繞在謝卿身旁,他冷冷看著他:“原本救九辭的命只需一顆活人心臟,可你卻要集齊其余七件神器,恐怕不只是想復活墨家的姑娘,你是想復辟你當日放棄的王國——以大齊的數萬子民血祭!”

    謝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下一瞬,大笑出聲:“不愧是我數百年才千挑萬選出來的徒兒,果真聰慧靈敏。原打算事成之后留你一命,放你做大齊的國君。只是這些事情被你知曉,也斷斷不能留你了。”

    “讓我做大齊的國君?”祁顏眼底泛出冷意,“你擔心我不受你控制,暗中給國君送信,讓他扶植賀連齊為下任儲君,同時又在明處支持我,讓我更依賴于你。”他搖頭笑了笑,“只是這些小伎倆,你真覺得,你的王國復辟之后,你有能力登上王位,議國事,施國政?”

    謝卿面色鐵青,捆在身上的縛妖索逐漸現出細小裂紋,他狂吼:“我殺了你——”

    祁顏微微垂眼:“我本也沒想過茍活,即使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我大齊數萬萬子民,怎能毀在你手里。”

    狂風吹滿他白色衣袍,似振翅的羽翼,祁顏周身纏繞赤色怒龍,直直朝被束縛的謝卿襲去。

    眼看龍頭即將一口將謝卿吞沒,縈繞在謝卿身上的黑氣驀然暴漲數尺,縛妖索應聲而碎,黑氣化作六臂妖獸,霎時將火焰腐蝕干凈。祁顏悶哼一聲,倏然捂住胸口,嘴角滲處鮮血。指尖又劃出三道符紙,電光石火間飛向謝卿面門。

    一來一回之間,明顯謝卿更占上風,祁顏修習幻術不過也就短短十余年,可謝卿卻活了數百年,根本無法匹敵。不過三刻,祁顏已渾身是傷,左肩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自肩頭劃到腰間,鮮血染滿衣袍。我奮力掙扎想掙脫護著我的屏障,可掙脫了又能如何,我什么都做不了。

    真是讓人絕望。

    黑氣再次襲來時,祁顏早已精疲力竭,勉強化出半幅屏障擋了擋,黑氣如利劍無往不破,將他擊飛出去,身體狠狠撞在觀星臺的玉石柱上,噴出一口血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在屏障中:“二哥——”卻被障壁盡數擋住,只余被風割裂的嗡嗡聲。

    謝卿擦拭掉唇邊血跡,雙目赤紅,冷笑著走近祁顏:“想殺我?就憑你?”

    我茫然看著眼前所見,卻幫不了他分毫,第一次覺得自己竟這般無用。

    祁顏撐起身體不住喘息,嗓音卻難得平穩:“我自知勝不了你,卻不能袖手旁觀,只是……”視線卻倏然落在謝卿身后,漂亮的眼眸漫上零星笑意,“師父,你身后又是什么?”

    謝卿愣了愣,驀然一陣狂笑:“果真是黔驢技窮了嗎?如此雕蟲小技,也想騙我?”

    他撐住白玉石臺,費力站起身,被他拂過的地方留下斑駁血痕:“你覺得,我會打毫無勝算的仗嗎,師父?”

    “卿兒,看來為師,仍是不能度化于你啊。”皓皓夜空中驀然一道蒼勁有力的聲音傳來。

    謝卿倏然面色慘白,卻仍固執地不愿轉身,似乎他看不到,來人便不存在一般。那聲音由遠及近,天幕似乎有悅耳鐘聲,狂亂妖風漸漸止歇,謝卿仍定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兀自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分明——”

    “分明殺了我?”一位白衣白發慈眉善目的老人撫著胡須施施然從天而降,赫然就是謝卿從前化出的模樣——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白衣真人。

    真人緩步踱到他身前,自上而下打量他片刻:“百年未見,你竟還未將為師忘記,倒讓為師頗感欣慰。”

    謝卿如見鬼了一般,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前,涕淚橫流道:“師父,師父,原諒徒兒當日年少無知……”他眼底驀然寒光閃現,我一句“小心”還未出口,已見他手中黑氣化成一支袖箭“嗡”的一聲射向白衣真人的面門。

    白衣真人一動未動,眼看箭尖距他雙目間不過半寸距離,便堪堪停住,下一瞬,箭頭掉轉,回身射向謝卿!

    利箭入肉聲破空響起,謝卿不可置信地任由黑氣沒入眉間,他踉蹌后退幾步,后背猛地撞上白玉石攔,腳下不穩翻下山崖。

    我趕忙跑過去,被祁顏一把拎住衣領提回來,只能撐著脖子望著灰蒙蒙的山澗,除過怒濤洶涌,再也聽不到半點聲息。

    狂風驟止,一切仿佛都未曾發生,血月隱在墨云之后,再出現時,白凈如玉。

    白衣真人雙手合十念了句咒,兀自搖了搖頭:“都是老朽的罪過,當初便不該一念善心將他收留,在他幾次三番表現出嗜血殺戮時,還妄想將他度化。孽緣,都是孽緣。”

    我抬頭望了望墨藍天幕。

    有腳步聲漸近,我仍維持著仰頭的姿勢,低聲詢問:“二哥,你方才是不是又生我的氣了?”

    腳步聲一頓,半晌,響起祁顏帶著疲憊的聲音:“我什么時候生你的氣了?”

    我說:“就是剛才,你說我什么都不懂,你還兇我。”

    他嘆了口氣:“我沒有兇你。”

    我說:“你兇了。”

    他說:“我沒有。”

    我說:“你兇了。”

    他驀然咳嗽兩聲,好氣又好笑似的:“好好好,你說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你能不能先轉過身來?”

    我說:“我脖子僵住了,轉不過來了啊——”

    結界消散,我跑去看了看賀連齊懷中沉睡的姑娘,果然是同我長得一模一樣。賀連齊說,這姑娘本不屬于這個塵世,是隨他而來,她跟著他受了很多苦。我還聽說我被囚禁的那段時日,謝卿為免旁人生疑還找來一個機關人在宮中代替我。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口,沒有心臟,不知還能活多久。白衣真人看到我,施施然一笑:“姑娘,又見面了。”

    原來那日在廬陵碰到的人,竟然是本尊!而我只當他是一個江湖騙子,躲得老遠。若是那時我且聽他一言,是不是便不會有如今的事端?

    祁顏將傷口簡單包扎,轉身恭恭敬敬地對白衣真人行了個大禮:“真人,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在一旁好奇四下打量的白衣真人睜開眼睛,撫須笑道:“讓老朽猜猜,世子可是想讓我救這兩位姑娘?”

    一旁的賀連齊驀然抬頭。冷風呼嘯,他將懷中的姑娘又擁得緊了些:“真人可有法子?”

    “真人明鑒。”祁顏點點頭道,向身后瞥去,“阿瀲她……還這樣小。七件神器既原本為大師所有,不知大師是否愿意替她續命?”又望了望我,“九兒生來是機關人,無心無情,倘若將我的心給她,她是否還能活下去?”

    我瞪大眼睛,祁顏要將他的心給我?我不要他人的命救我,他便要拿自己的命救我?

    山澗偶有野獸嘶鳴,白衣真人眉目慈祥,想了想道:“原本這神器只是我閑來無事所做,卻不想生出這樣多的事端,竟害了人,說到底也是因我而起。如今能用它救命,也算是好事一樁。”又看了看我,“至于這位姑娘……可愿讓老朽診一診脈?”

    我茫然地伸出手,他三指搭上我手腕,“唔”了一聲便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撫了撫胡須:“雖不知因何,但姑娘你已生出了心臟。”

    祁顏猛地轉過頭,一把抓過我的手,眼底浮起笑意。白衣真人含笑又道:“不過……”

    祁顏與我齊齊發聲:“不過?”

    白衣真人說:“姑娘既原是機關人,自然是青銅身,卻生出一顆凡人心來,到底是不妥。”

    祁顏蹙了蹙眉:“真人……”

    白衣真人打斷他:“當初謝卿執念太深,害人害己,也怪我這個做師父的放縱。你雖說并未受他多少影響,卻到底師從于他,對眼前這位姑娘又用情至深……”

    祁顏了然點頭:“所以真人擔心我步謝卿的后塵?”

    白衣真人露出欣然笑意:“唔,不愧是我的徒孫,這樣聰慧。那便這般,我可以將這位姑娘的軀殼化為凡人——只是你須得同我云游修行,直到洗清內心雜念。”

    不知何時起了霧,觀星臺上云霧迷茫,似在云端。皎皎月光下,祁顏明眸含笑,雙手合十恭敬行禮:“多謝師祖。”

    一切原本該就此結束。我們一行人下山去,醫好傷,誤會冰消雪融,落得圓滿。

    賀連齊卻忽然向我身后吼道:“賀連崇!”

    我茫然回頭,祁顏不知何時倚在白玉柵欄上,而被他倚過的地方,染上一片嫣紅。

    我跌跌撞撞過去扶住他,手按在他背心,一片溫熱濡濕。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方才不是還好好的?”勉強撐出個笑容,“二哥你又想裝受傷,讓我照顧你是不是,別再騙我了。”

    他面色慘白,薄唇動了動,輕聲說出幾個字:“將你安頓好,我便放心了。”

    我拼命搖頭:“你怎么能放心呢?我這樣不省心,得要你照顧才……”

    他連說話都費力,卻仍固執地望著我,似乎怕之后再沒有機會:“宮里那樣多婢女,不……咳咳,不夠你使喚嗎?待賀連齊繼位,自然會為你安排一門親事,那時,會有人將你照顧得很好很好。”

    我用力按住他的傷口,可血仍然不斷從指縫中淌出來,讓人絕望。我帶著哭腔道:“賀連崇,你這個騙子!口口聲聲說想同我在一起,讓我喜歡上你,你不許不要我!不許!”

    四周刮起呼嘯冷風,帶起一地落雪,他眸光微亮:“你說……什么?”

    我附在他耳邊,啞著嗓子:“我說,我喜歡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再說一次。”

    我貼得更近,想將他涼掉的焐熱:“我說,我喜歡你,賀連崇,我喜歡你,你不許死!你若死了,我立刻嫁給別人!”

    皓皓月色下,他低低輕笑,緩緩閉上眼:“九兒,從今以后,你要……開心些……我不想再看到你哭了。”

    我將自己關在寢殿,整整兩月。起初許多人來找過我,賀連齊、賀連倚、國君,我只在白衣真人來時問了一句:“大師是否能將他救活?”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

    我勉強撐起身體,嘴唇干涸,每說一個字都是撕裂地疼:“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呢?”

    白衣真人看我許久,緩緩嘆了口氣:“帝姬,他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讓你好好活著,你如今這樣,若他知曉,又該是何種心情?”

    我嗤笑一聲:“那他就來訓斥我啊,他從前不是最喜歡訓斥我了嗎。”對著空無一人的寢殿大吼,“賀連崇,你不是不想看到我哭嗎,可我天天以淚洗面,賀連崇,你倒是看一看啊!”

    沒有你,我要怎樣才能開心。

    賀連崇,再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

    賀連崇,我好想你。

    我翻遍整個寢宮,也沒尋到祁顏給我留下了什么念想,倒是翻出他不知何時給我修改的課業。我將厚厚一摞書冊抱在懷里,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燈火昏黃,直看到雙眼看不清事物,眼前忽然變了場景。

    我怔怔地看著幻境中的我跑進祁顏的寢宮,左右尋找,最終看到桌上的一摞書信。書信都是同一人所寫,字體漂亮娟秀,開頭都是“師父”二字。我自知不該隨意翻看,卻忍不住一封封看下去,信中大多都在說些瑣事,譬如“我自然相信師父能救我的命,師父天下第一厲害”,又如“師父,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從火海里把我救出來,我要怎么報答他”。其中一張邊角有些起翹,想來是讀過多遍,信上不過寥寥數語,我卻看了很久很久——

    “師父,我同你的婚事……你答應父王了?”

    身后傳來響聲,我怔怔地看著祁顏走進來,扯過我手里的信紙隨意掃一眼,皺眉看我:“近日天氣寒涼,太醫不是囑咐你不要多走動?”

    我退開半步,信上的字還歷歷在目,他怎么能裝出一副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模樣?我張了張嘴想問他,可我又憑什么問他?

    “九兒。”他不知何時重新站在我身前,眸色沉沉。

    腦中“轟”的一聲,后知后覺意識到我看到了什么。從前知曉歸知曉,可真的看到,還是不能相信。他果真同別人有婚約,那又何必口口聲聲說要娶我?

    我推開他跑出殿外,一路橫沖直撞,竟不知怎么跑進國君的寢宮。腦中生出一個念頭,他既然心有所愛,娶我只為王位。想必他內心也很糾結,不如我遂了他的心愿,讓他娶了心愛之人。至于王位,我想只要他想要,一定另有方法得到。

    我穿過一眾迷茫宮人,國君仍帶著病容,我行了個禮,挺直脊背,一句話沖破喉嚨,被我擲地有聲地拋出來:“父王,女兒懇請嫁給賀連齊。”福了福身,轉身卻看到紗帳外,祁顏直直立在那兒,神色空洞。

    心中壓下的重石頃刻間碎成齏粉,卻空蕩無所依。走出殿外,祁顏一路跟在我身后,直至周圍再無人煙,才忽然出聲道:“想好了?”

    我轉身看他,視線自他好看的眉眼一點點移下來,頷首道:“是,想好了。”從前聽三哥說,一個人說的話會騙你,做的事會騙你,唯有眼睛不會騙你。我死死盯住他,想看到哪怕半分假象,卻只看到他破碎的神情。

    他撫了撫額,低笑一聲:“我果然還是留不住你。”

    他眼底浮起我看不懂的悲色,沉思片刻,我喉嚨干澀:“世人總喜歡偽裝,連二哥也假意喜歡我,想娶的卻是他人。其實又何必這樣麻煩,若是你同我說你只為王位,讓我配合你演一演,我也可以答應,又何苦大費周章地騙人呢……”

    話未完,忽然被他打斷:“我從不是為了王位。”他嗓音沙啞,“我此生想娶的人,只有你而已。”

    我搖頭苦笑:“事到如今,再騙我還有什么意義?”

    “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相信?究竟要我如何……”接下來的話被一連串的咳嗽打斷。季末不知從何處出現,一把扶住他:“帝姬少說些氣主子的話吧,這些日子主子為了帝姬的病疲于奔波,白衣真人說神器儲魂日久,已有頹敗之相,他就放血將養那些神器……”

    我裹緊外衫,仍覺得冷。季末方才說什么?什么儲魂,什么放血?

    “季末。”未等我想明白,祁顏已出聲打斷他,抬起頭,又是一派平靜模樣,只是眸底泛出異樣赤紅,“從前我覺得,只要你歡喜,沒什么是我不能做的。可我現在后悔了。我不會讓你嫁給他。哪怕你會恨我,我也不會讓你嫁給他。此生此世,你只能是我的。”

    原來那時,他因我傷重,我卻什么都不記得,還讓他去救賀連齊……甚至告訴國君我要嫁給賀連齊。所以他才會讓那時還假扮白衣真人的謝卿告訴國君,我早已不是福星。

    眼淚奪眶而出,我捂著心口悶哼一聲,眼前畫面一轉,是數年前的光景,那時祁顏不過十來歲的少年,灼灼桃花樹下,他問我:“六位世子各有千秋,九兒中意哪一個?”

    我折下一枝開得正好的桃花,想了想,道:“大哥太悶,三哥又太風流,小五嘛……倒是甚好。”

    他微微側目,我笑起來:“不過在我眼里,還是二哥最好。”

    一瓣桃花落在他肩上,我正欲拍落,卻被他一把握住手指:“所以,你愿意嫁我?”

    我愣了愣,笑出聲來:“那要二哥當了王上才行。”

    當日不過一句無心之言,他卻當了真。

    這些事,我竟全都忘記了。

    有句話說有緣無分,他對我的心意,我懂得得太晚,理解得太晚,回應得太晚,如果再早一些……

    可世間哪里來的如果。

    日落月升,與往日沒什么不同,只是兩位世子接連不知所終,國君大受打擊,本就病懨懨的身體更是大不如從前。我偶爾從宮門處遠遠一望,看到他霜白鬢發,心里五味陳雜。冬去春來,內宮一片春意盎然,我終于走出寢殿,桑俞在院中看到我時,手里的飯菜摔了一地,哭著撲過來:“主子,您……您終于……”

    我摸著胸口怦怦跳動的心臟,聞花香,知饑寒,知冷暖,心有五感,卻丟掉了祁顏。

    從前那些講情情愛愛的詩句,我曾一度認為是自古詩人都太過矯情,如今方知,只是沒有遇到魂牽夢縈的人罷了。

    無數個夜晚,我望著空茫茫的帳頂,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我同祁顏的那些過往,從前不會回想,是我知道我與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有足夠的時間創造嶄新的回憶。可如今卻只能靠微薄記憶來思念。

    我從不知夜有這樣漫長。

    有時真正失去,才方知須得珍惜,是他那時同我說的話。這一場變故中,我們每個人,神器中的每個人都何其無辜。

    情愛理應被好好呵護,而不該利用執念,最終害人害己。

    我問白衣真人,那些被封在神器里的精魂,如今又在何處?

    白衣真人撫須遠目天邊,良久:“自然是去了該去的地方。”

    入秋時,下了兩場冷雨,賀連齊攜沈瀲回宮探望。我望著這個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一時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她卻同我道:“帝姬不必這樣看我。我從小便知性命只有十八年,拼盡全力想感受世間一切。如今續命,自然都是賺來的,哪有工夫計較其他,自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恨上面,恨他卻愛他,到頭來一無所得,又圖的是什么?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愛他,他也愛我,便足夠了。”

    我想了想,說:“我其實,很羨慕你。”

    她回了一個笑:“羨慕我?祁顏將你放在心尖,賀連齊當你是至親妹妹,你羨慕我什么?”

    有落花飛舞而下,我攤開掌心接住一瓣:“活得久又怎樣,從不知喜怒哀樂,不知愛恨,哪怕活上幾千年,與死了又有什么分別?”

    我討厭宮廷,討厭繁雜禮儀,討厭小心翼翼彼此算計,可我膽子這樣小,從不敢忤逆也不敢反駁,連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

    她愛上賀連齊,追隨他來到齊都,我卻連愛是什么都從沒有體會過,將我啟蒙的那個人已經不知所終。雖然過程艱險,她如今終究能與賀連齊相守,的確比我要幸運得多。

    又一年新春,桑俞收拾舊物時尋到妥帖收在妝匣下的荷包,窗外驀然幾聲煙花,我披上外袍倚在門邊。我生辰的那一夜,祁顏也是準備了這樣好看的煙花,我當時卻還嘴硬說沒什么新奇。如今想來,其實我那時很開心,很開心。

    冷風吹起衣袍,有什么從腰間掉出來,我撿起荷包,倒出其中的符紙。經年日久,符紙早就不如從前光亮,加之又泡過水,我小心翼翼將撕成幾片的符紙捏在手心,想了想,拿出一片,一撕兩半,又撕一半,再撕一半,等了許久。

    毫無動靜。

    季末護在一旁,自祁顏走后,他便成了我的貼身侍衛,想起他曾說,符紙撕碎時祁顏會有鋼刀剜骨之痛,方才知道很難從他口中聽到一句實話,殊不知這句也是在拿我打趣。

    桑俞搬來軟墊,我呆呆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喝了三壺熱茶,從煙花騰起望到空無一物的夜幕,狠狠地將符紙撕得粉碎:“騙子!”

    宮墻外驀然一聲低呼:“嘶——”

    手中紙屑隨風飄落,似雪白落花,我怔怔望著朱色宮墻,眼淚奪眶而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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