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沒有初相見-《公主闖秦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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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郁又道:“我國東南邊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國君因有南朝支持而傲慢無禮,去年陛下大壽,不但沒有進獻貢品,反遣使者前來挑釁……”
我真是不耐煩他這一副裝模作樣的腔調,打斷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計了?”
云郁看著我,沉吟片刻,說:“應是以和親之名,行美人計之實。”
“……”
嘮叨一番,云郁的來意終于明確。他侃侃而談,當著我的面絲毫不避諱想要把我利用到底的目的:“眾所周知,我國與南朝從未真正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希望我們能在對南朝的外交上占取主動。如今南朝國君身體日衰,大行之日恐不久矣。公主既然與秦斂有數面之緣,若是能嫁給秦斂,將有三點好處。”
“其一,若秦斂為公主容貌所攝,假以時日,公主寵愛不絕,漸有掣肘之能,使秦斂沉迷美色,漸廢朝政,起義四起,民不聊生,則此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二,若秦斂立意堅毅,不為所惑,然公主暗中以大皇子秦旭為事端,繼而竊得南朝機密,最后殺秦斂,扶秦旭,離間內廷,使之亂象叢生,無暇覬覦其他小國,亦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三,若公主以上皆事敗,秦斂必殺公主以定民心。此乃下下之策,卻也得解決之法。太子殿下必會在事發之前出使南朝,務必迫南朝定下君子之約。”云郁說到這里頓了頓,對我察言觀色一番后繼續道,“萬一東窗事發,請公主切切將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并痛陳今時今日秦斂在蘇國對您做下的卑鄙之事,屆時我蘇國將揮兵南下,為以身殉國的公主殿下您討回一個公道。”
我聽罷沉默半晌,說:“第三條沒聽懂。”
云郁俯身下去,深深地行了個大禮:“公主聰穎伶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國色天香被譽為蘇國第一美人,必不會使情況惡化到第三種地步。”
我說:“你的意思是,如果到了第三條的境地,我只需要按你說的做好,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用知道了?你這是打算讓我死得不明不白嗎?”
云郁的話前言不搭后語:“聽聞公主出生時漫天霞光遲遲不散,天命師為公主測算……”
我擺擺手:“別再說我吉人自有天相了。我問你,你來跟我講這些掉腦袋的話,父皇知道嗎?”
云郁深深伏身下去,道:“陛下尚不知曉。”
“真的?”
“是。”
我撐著下巴瞧他的模樣,就像是看到了他身后我的父皇。弱冠即位,眼光獨到深遠,手段果決凌厲,在位已有二十余年,能臣迭出,吏治清明,民間都說他是個好皇帝。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格外長,直到云郁后背滲出的冷汗已經染濕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說:“我去找父皇。”
云郁這些話敢和我說,卻萬死不敢和蘇國的一國之君講。他的意思,簡單來說僅是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還不如死得有價值一些。然而這句話實在有些難以企口,他來找我,無非是想讓我自愿把脖頸送到套子里去。若是他直接稟報父皇他已經把主意算計到一個瀕死的公主頭上去,就算是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讓他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云家正統只這一個兒子,而云郁還未大婚,云家香火還未延續,他還不能死。
其實找了父皇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只不過是把云郁同我說的轉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磚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將麻木的雙膝微微挪動半分,他才緩緩地問我:“這是誰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著問:“云郁?”
我驢唇不對馬嘴:“生為蘇國公主,能為蘇國盡一份力,是女兒的責任。”
他笑了一聲,又問我:“蘇熙,你老實告訴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于云郁那些虛言妄語呢,還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額頭抵在手背上,大聲說:“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說:“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斂本就沒有可能。”
我抬起頭,說:“女兒也沒有想過和秦斂有可能,兒臣只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
父皇并不問我那個問題是什么,只是說:“云郁讓你行離間美人計,我卻覺得你只是想去那里和親。”
我說:“女兒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女兒定不辱使命。若有違背,就讓女兒墮入十八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沉默良久,終究還是同意。蘇啟知曉后,公子風度全失,將我大罵一通,而后指著我說:“帶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干什么?云郁那個畜生,怎么不讓他妹妹去和親?”
可是他再罵,這計策也已經敲定,我也還是跟隨父皇來了南朝。而抵達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緩生命的良方。
嫁給秦斂之后的日子,照實來說,其實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問一問秦斂,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在蘇國的庭院中為他跳鳳闋舞的那個姑娘,然而轉念一想又作罷,因為答案無論是或不是,都牽引著一個黯淡的結局。
來到南朝后,阿寂曾經同我說,一邊是蘇國,一邊是秦斂,公主無論怎么做都勢必對不住其中一方,還不如就順遂心意,和秦斂好好過下去。
我說,自我成親第一天,秦斂就安排人手不動聲色地提防我。你以為我們能自欺欺人地再過多久?
阿寂說,秦斂不義,而云郁亦不仁。公主總想著對得起蘇國,對得起陛下,對得起秦斂,為何不想想怎么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說,我就快要死了,對不對得起自己,沒有什么關系。
一個將死之人,看什么都會慢慢變得極淡。對秦斂的執念,蘇國公主的重擔,只一個死字,這些痛苦都可以煙消云散。
原先的時候,雖然不說,對這個字卻也是恐懼不已的。不甘心這樣的陰差陽錯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這樣認命,不甘心幾百天之后就要離開人世,然而被秦斂關在柔福殿這十幾日,我卻漸漸想通,并且內心寧靜。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間變成了誘惑。蘇啟和秦斂的針鋒相對,蘇國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傷,或生或亡,我都不會看到。
我仰頭遙遙看向宮殿外那些月桂樹,它們都被重重上等紅綢纏住了枝椏,視線再往下一點,我只能看到柔福殿這高高的宮墻,然而卻還是可以想象到,現在的外面,會是什么熱鬧景象。
后天,秦斂即將迎娶趙佑儀。雖不是正妃,卻是先皇欽點,又是名門閨秀,等我一死,又極有可能將皇后的位子取而代之,這樣一個人嫁進宮來,排場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頭上的鬢釵,那里面藏有一小撮毒藥,名曰魂醉,摻入水中無色無味,服下后死狀安詳,宛如熟睡一樣。
是我從蘇國帶來,父皇親手交給我,計劃要秦斂服下的。
卻遲遲沒有動手。
我終究還是心軟,被動又愚蠢,犯了婦人之仁。猶豫了這么久還不能下了決心,秦斂都已經親口承認了要殺我,他甚至已將我軟禁起來,甚至就要迎娶趙佑儀,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打開宮門,立時有宮女躬身問我想要做什么,我盡量把語氣放平淡:“我要見秦斂。”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會見您。”
她這句話我每天一次地已經重復聽了十幾遍,這一次我看看她,沒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懷中一根尖銳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奪,我往后一偏,簪子已經扎進皮肉里。
我能感受到有血順著脖頸滑下來,這個倒霉的輪班宮女睜大眼,我扶住門窗,冷聲道:“去叫秦斂過來。”
她咬著唇看我半天,還是匆匆轉身而去。
從某種程度來看,我身為蘇國奸細,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目前為止僅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無憂,還有多人時刻貼身伺候,比當初的預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幾日以來一直靜寂,除了白色的小貓偶爾咪嗚一聲,平日里這里連樹葉落地的聲響都能聽清楚。
這里安靜得過分,然而在這宮殿之外,整個南朝都城都應該是云譎波詭的。當年秦斂能悄無聲息潛入蘇國都城幾個月,如今蘇啟便也能照貓畫虎把南朝都城折騰不輕。從五歲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蘇啟的安排必定緊鑼密鼓,即使秦旭落敗,也還是能讓秦斂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仰頭看看灰得無一絲生機的天空,幾乎可以想象出來未來的模樣。
我等了一個時辰,那個宮女還是沒有回來。這里的宮人個個明敏,自我扎了脖子后更是步步緊跟,一寸不落。我沒什么胃口,晚膳未進,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瞇半寐,朦朧中聽到衣服摩擦的簌簌聲響,并且很快有只手落在我的額頭上,溫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輕緩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臉頰,耳廓,最后到了脖子。
我漸漸清醒了,卻沒有勇氣睜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斂還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時候,他常常像現在這樣。每每他公務繁忙,我撐不過先睡去時,他回來后總是先用手指對我從頭發到脖頸的撫摸,然后是輕柔至極的攬懷入抱,等我不堪其擾地睜開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睜睜瞧著他俯身下來,一番刁鉆的唇齒糾纏,以及八九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帳暖。
而今天我等了許久,幾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過去,也沒能等到他的懷抱。
我只得慢慢地極不情愿地睜開眼,喊了一聲:“秦斂。”
秦斂的動作在我的聲音響起來時停下,我看著他收回手,從塌邊站起來,身姿稍有清減,然而目光沉黑依舊,神情斂了往日笑容,直直看著我,不發一言。
過了半晌,燈花噼啪一聲打破死寂,他終于緩緩開口:“找我有什么事?”
我說:“你要娶趙佑儀了?”
他說:“是。”
我說:“后天?”
他說:“后天。”
我說:“你打算什么時候殺我呢?”
他微微別開眼,沒有說話。
我又問:“永安殿修好了沒有呢?”
他說:“修好了。”
我說:“是要讓趙佑儀住進去嗎?”
他說:“不是。那座宮殿只是你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柔平靜,望著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著他,心突然像是錦瑟絲弦一般劇烈彈了一下,張口時語氣難以抑制地帶了更咽:“秦斂,我不想你娶趙佑儀。”
臨近暮色時分,房間中盡是昏黃。窗外有冷風呼嘯,爐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涼。
我抬頭看屋頂的雕梁畫棟,再次澀聲問:“怎么樣你才能不娶趙佑儀?”
秦斂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玉陀,當年在蘇國,你恨不恨我?”
恨這個字,區區幾筆,要想雕刻在心頭,卻沒那么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顏之外一無是處,就算當年在蘇國知曉那僅剩三年光陰,我只怨過命運,怪過天意,卻不曾想過秦斂才是個中始作俑者。
我心軟,懦弱,連恨意都無法凝聚。這樣一個蘇國公主,真是一無是處。
我說:“那你呢,你當初喂毒給我,有沒有后悔過?”
他看著我,輕輕地道:“我悔不當初。”
我微微閉眼,沒有說話。
我自從見到秦斂后,向上蒼祈求過許多東西。秦斂離開蘇國都城時我希望能再見到他,后來云郁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便希望能盡快嫁給他,再后來來到南朝,我在國宴上與秦斂重逢,又希望我們能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所求過多,越來越飄渺不切實際。許是老天終究不耐,于是將一切愿望一并收回。
如今國境逼迫,我和秦斂真正陌路,我不敢再索求太多,只祈求今晚他能對我稍微保留幾分真話和良心,盡管明日禍福難定,今晚他說他悔不當初,那么我接下去的決定也就不會后悔。
我垂下頭,低聲說:“剛才你還沒來,我在想,不算蘇國那段時間,我和你相處總共才七個月。再刨去中間你領兵邊疆和會見群臣批改奏折等等的時間,假如我睡著之后無知無識的時候也不算,還有冷戰那幾天也不算,那我和你真正在一起,只不過短短幾天光陰。”
我如今看著他的目光想必十分貪戀,幾乎要將他的每分每毫都記在心上:“我很后悔,我們那幾天為什么要冷戰呢?明知道會有今天,那時候竟然還有閑情閑心去冷戰。”
我現在想,我當初就應該像小白跟在我腳邊一樣跟在秦斂腳邊寸步不離,他入睡時我也入睡,他起床時我也起床,他寫字時我就磨墨,他吃飯時我便舀湯,就算粘得再煩人,也總好過如今的回憶屈指可數,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背著燭火,依然是難以描摹的深邃暗沉的黑。秦斂微微動唇,忽然伸手攬住了我。
我被他緊緊摟在懷里,耳中傳來他極艱難吐出的兩個字:“玉陀。”
我眼前已經被淚水模糊得看不清,嘴唇也抖動得有些說不出話,半晌才斷斷續續開口:“你是南朝的國君,我是蘇國的公主。可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他說:“我知道。”
我說:“我一直很想殺了你,可我一直下不去手。”
他說:“我知道。”
我被他抱著,緊得不留縫隙,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幾乎不想動。待萬里霞光也斂去,房間中搖曳的燭光漸漸顯現,我才輕輕推開他,說:“秦斂,我倒杯茶給你喝好不好?”
他的后背猛然一凜,望向我的眼神愈發黝黑。過了半晌,直等到房間中一盞蠟燭“啪”地一聲熄滅,他才開口,只一個字:“好。”
我很快把兩杯茶端了來,用杯蓋掩了,平平整整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我沒有看他,別開眼,輕聲說:“這兩杯茶,一杯里面是碧螺春,一杯里面是魂醉。魂醉為宮廷百毒之首,世間無解,相信陛下早已耳聞。我想讓陛下先選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飲,陛下五成生還,五成命喪黃泉。當然,陛下也可以不選,我自己將這兩杯都飲了,今日之后,世間再無蘇熙,蘇國南朝之亂,再與蘇熙無關。”
燭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沒有看那茶杯,只望著秦斂。看著他掃了那茶杯兩眼,定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然而這一刻我篤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必定在想,我實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盞茶杯,杯沿上竟還留著一丁點魂醉白色粉末的遺跡。
我也表現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只是這樣來選,就變得不公平。然而對于我來說,這樣卻才是真正的合乎實際。
我不曾指望過秦斂肯去選一杯毒茶真的飲下去。
蘇姿曾說,嫁給一國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給昏君,就會被指著脊梁骨罵,被說成是妲己再世,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嫁給明君,就算你是中宮獨寵,你還是要等著他批改奏折召見群臣,江山為重,不可替代,更遑論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給一國之君,不論皇后還是妃嬪,總要將對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斂肯真的為我提出的兩個選擇猶豫,已經符合了我的預期。
時間仿佛只過了一瞬,又仿佛已經過了許久。茶水由溫燙轉至溫熱再至寒涼,我終于等到秦斂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盞。
我扶住桌沿,跟著去取了剩下的那盞。
他把茶杯擱到嘴邊,一時沒有喝。
我一飲而盡。
屋中一片寂寥,只聽得到遠遠的打更聲音。
下一刻,秦斂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腳摔得粉碎。他卻像是無暇理會,只倉促卻緊緊抱住了我。
魂醉發作,時間不短不長,恰恰剛夠燃完一炷香。期間無苦無痛,唯臉上會漸漸現出酒后的醉紅,等到那淡淡的紅色蔓延到耳根脖頸,人將猝然死亡。
我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太短,幾乎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才好。
臉上猶如火燒,大概是毒茶開始起效。我想了想,費力掙脫出一絲間隙,從懷中摸出一塊繡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面的鴛鴦已經繡完,荷花只有輪廓,黃色花蕊的絲線還未補上。
我遞到他的手上,說:“聽說按照南朝風俗,趙佑儀嫁進宮中,我是要以繡品為禮的。雖然我手法拙劣,難登大雅之堂,但禮總是要送的。只可惜時間太短,我又做得慢,只來得及繡了一個枕面,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
話剛說完,我忽然感覺到耳后一熱,然后是一片潮濕。
我頓了頓,有些不敢相信地試探開口:“你是哭了么?”
我想扭頭去看,他卻將我抱得更緊,并且按住我的腦勺,讓我連頭都無法轉動。我被摟得呼吸都困難,耳畔忽然響起秦斂的聲音,低沉更勝往常,仿佛是在強自壓抑哭聲的模樣:“蘇熙,蘇熙。”
他說得急促,且越來越快:“你不要這樣。我不殺你,也不娶趙佑儀,我什么都不計較了,你回來。”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說,重復又重復。
我從未見過秦斂這般張皇無措的模樣。就算上一次我在蘇國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云淡風輕的。他總是沉穩淡然豐神俊秀,錙銖計較從無差錯,古井無波運籌帷幄,想到幾年前在蘇國聽評書,開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輩出,唯蘇啟秦斂稱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著我的手臂卻在發抖,他的手指撫摸到我的后頸,我只覺得仿佛和雪花一樣的冰涼。
我突然覺得心口的酸意仿佛煙花爆破一般膨脹開來,炸得五臟六腑全部移位,攪得內里天翻地覆,綿延不斷生生地疼。
難道說,太醫騙我,魂醉的功效不止在于面部,它還會像是鶴頂紅那樣讓人臨死都痛苦不堪么?
我的臉頰越來越熱,且那熱度已經從指甲大小蔓延到手心大小。
一炷香的時間還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現在這樣說,可如果我真的沒有死,你真的這樣做,你肯定會后悔,并且恨我的。”
他低聲道:“我不會。”
我感覺到四肢開始酸軟,眼前也有些發黑,而熱度已經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說出話來:“可惜那樣也沒辦法了呀。以后你只好忘了我了。”
他的臉孔依然好看一如往昔,卻浮現出深深的痛色。他攬著我,低聲問道:“忘不掉了,怎么辦呢?蘇熙,你想不想我下去陪你?我這樣對不起你,你不恨我么?不想我做些什么來償還么?”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話也斷斷續續地開始不甚連貫:“忘不掉也沒辦法了。我本來是怕你將我早早忘掉,才想做個枕頭給你。我想讓你天天枕著,白天忙于國事沒空想我,晚上睡著之前看見枕頭的時候總要記起我。我本來想著,我不敢奢求你一輩子都記得我,什么時候等枕頭上的絲繡壞掉了,你也就可以把我忘記了。”
我并沒有說實話,其實我奢望秦斂做的有許多。我希望他一生只有我一個,我亦希望蘇國和南朝能相安百年,我甚至真的希望他現在就能下來陪我,可我知道,這些都無法實現。
我所能真正希望他做到的,便是他能不要那么快忘了我。
我知道,從明日起,兩個國家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醞釀許久的狼煙四起,蘇啟會以我為由起兵伐南,秦斂會在明日上朝時又恢復從容自若的模樣,冷靜地應對蘇國的挑釁。
他對我的懷念大概只有這短短一晚。
我有些悵惘,隨即又很快釋然。
將死之人,無論多么費勁地去想身后之事,都無異于多管閑事。
有大顆淚水滴到我的臉上,很快還有第二滴,第三滴。
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我想安慰他一句,卻發覺已經說不出來話。而很快我連觸感都不再強烈,臉上的灼燒已經感覺不到。
一炷香的時間所剩無幾。
秦斂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直到徹底聽不見。
我困極,順從魂醉的驅使,漸漸閉上眼睛。
最后的時刻仿佛看到了蘇國的那個夏天,仍是沒有任何沉重之感,每一天都過得像是天上那輪活潑潑的太陽一般,等待,拜訪,歡笑,繼續等待,如此循環。
我和秦斂相處了兩個月,卻仿佛是只待了兩天那么短。
而回顧我之前的十五年,我再挑不出其中一年,能比我遇見秦斂的那一年還要讓我印象深刻。
人最無奈的事莫過于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然后一步步走向死亡。
蘇姿曾說,如果不想為一個人傷心難過,一是忘記,一是比他先死去。
我無法忘記,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就只能選擇后者。
從此一切與我無關。
懦弱,卻亦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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