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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沒有初相見-《公主闖秦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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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卻很不客氣地拒絕了我:“我作畫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著。”

    “……”

    接下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蘇啟和蘇姿都沒有怎么光臨我的小院。據說蘇國的邊境遭遇了某些麻煩事,而都城之中也莫名謠言四起,還有小國前來和親等等,于是朝堂上的臣子天天圍在父皇和蘇啟的身邊團團轉,一條條指令分走了蘇啟所有精力,讓他沒空再去扇店淘折扇,也沒法擠出一個半時辰的時間花費在從皇宮到我小院來回的路程上。

    蘇姿也變得十分忙。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紀,父皇前幾日突然透出要為她尋覓夫婿的意思,次日各府的貴公子便開始聞風而至,穿著各式華貴衣裳,模仿蘇啟捏著一把折扇,打著各種借口邀請蘇姿出游聽曲鑒賞時興歌曲,一時間拜帖幾乎遞軟了蘇姿貼身丫頭的手腕。

    他們兩個人不來,這個小院就我一人獨大。我戴著人皮面具大搖大擺走到大門口,只消給他們看看公主信物,侍衛們便會乖乖將刀戟靠兩旁,目送我離開。

    不過后來再想想,我那時候去看秦斂的次數其實并不算太多。雖然我很想一天去一趟,然而阿寂總是會面無表情攔住我,我實在不聽話的時候她還會臉不紅心不跳在我的早膳中暗中加寧神藥物,逼著我一睡就是一整天。

    更何況秦斂也常常不在家。我去五次,總能碰上兩次他不在。比如我如他所言那般隔了一天去拿畫的時候,他的大門就一直緊閉,如何敲門也沒人應。

    我不甘心就這么回去,又因擔心迷路而無處可去,只好就坐在他的大門口一直等。我托著下巴看螞蟻搬家,又撿了小石子圍在四周讓它們無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無聊時還是不見秦斂回來,后來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過去。

    我再醒過來是因為感覺有東西碰到了眼睛。睜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藍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頭,半尺外坐著一個人,正把我剛才圍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墻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過頭來,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覺應該把外衫還給他,但另一個直覺又在提醒我很舍不得,掙扎半天,還是假作依舊很冷,從而把外衫裹得更緊一些,問他:“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算很久。”

    “那你為什么不進去呢?”

    他說:“你坐在我家門口睡,我總不好一個人進去。”

    我瞅著他,一直等他問我已經在這里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經一個半時辰了,我從前從來沒有等人等得這么長過”,然后他說一句“對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讓他賠償給我一些東西,比如說再畫一幅畫,比如說送我一件禮物,再然后我就能以回禮的名義拎著禮物來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來見他的理由。我盤算得很好,越想越覺得合情合理,于是滿心等待他問第一個問題,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鎖打開,踏進去,又停住,回頭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歡坐在那里?”

    “……”

    我只有郁悶地跟他進去。然后看他推開屋門,我正要跟進去,他卻微微一笑,不動聲色阻我進入:“我要換衣服,勞煩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只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時間不長,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他已經換了一身很輕便的墨綠薄衫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卷畫,在石桌上鋪開,上面赫然是一個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樣,姿態輕盈,以紗巾掩面,眉眼微彎,像是帶著笑,腰際的流蘇香囊顏色正好,每一根編結都描得十分細致。

    我看了半天,半晌說:“這個印章……”

    “怎么了?”

    我低頭看得更仔細一點,確認那印章的確直不直圓不圓得相當詭異,于是很狐疑地望著他:“這印章不會是你畫上去的吧?”

    他把雙手籠在袖子站在那里,帶點兒研究地注視我,過了一會兒唇角抿出點笑容:“竟然讓你瞧出來了。”

    我:“……”

    接著他又很有耐心補充了一句:“我現在的化名沒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訴你,畫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穩重,只好畫一個來充數了。”

    我:“……”

    我很想質問他怎么可以這么理直氣壯地無賴,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賴臉闖入這里還不肯走,理虧在先,只好又把氣憋回去,把畫卷起來很小心抱在懷里,又嘴硬道:“其實畫得不怎么好看。”

    沒想到他點點頭,竟然很贊同我的話,然后悠悠道:“誰讓你現在這幅面容實在是平庸得很,我總不好昧著良心作畫。”

    我頓時怒了,賭氣轉身朝大門口作勢要走:“我走了。”

    他的雙手拱手袖于衣袍里,好笑瞧著我,并不阻攔:“好走不送。”

    “……”

    我硬著頭皮在他的注視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走到他面前,仰臉望著他,很委屈地說:“我在門口等你那么久,已經很餓了呀,你不可以請我吃飯嗎?”

    一炷香后,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樓里,看小二把飯菜一盤盤端上來。禾文聲稱自己已經吃飽,只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湯,聽到不遠處有人在高聲談論皇室的八卦。

    蘇國一貫言論開放,再加上有蘇啟這種懶得費力掩飾隱私的人,于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信息交流的地方,只要于蘇國國情無礙,大概什么話都能說一說。此時我就聽到了關于蘇啟的那些風流事:“太子殿下做過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過兩年前有件把太后皇后圣上都驚動的事,你們當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問:“什么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給花色坊的一個青樓女子贖身了,如果光是贖身也就罷了,他還把她帶進宮了,如果是偷偷帶進宮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讓轎子從皇宮大門給抬進去的!”

    “那太后跟圣上不得氣壞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彈劾,說蘇啟毫無儲君自覺,讀過的圣賢書大概都在溫柔鄉里泡爛了,難以擔當祖宗的千秋基業,照此下去,國將不國。結果殿下操著手慢悠悠說,第一,為青樓女子贖身,解救她們于水火之中,這本來沒有錯;第二,青樓女子一旦贖了身,照常該與平常女子無異,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宮,那贖了身的青樓女子也理應可以入宮;第三,身為百姓的父母官,本應心存仁善,對這些誤入風塵本就凄苦的女子抱有憐憫之心,盡力幫助她們,結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諷刺,不把南朝的虎視眈眈當做重中之重,卻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實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來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真該貶到邊疆縣境去做兩三年的縣令,把心肝腸肺都拿粗茶淡飯清洗一遍再回來。”

    另一人插話道:“可這明明于禮不符啊!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出身擺在那里,她出現在皇宮里,讓那些出身士族的閨閣小姐怎么辦?”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著說:“后來也有大臣是這么反駁的。結果蘇啟說,如果說青樓女子出身低微,與皇宮的高貴不符,那請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過是一名茍活于田間的奴仆,有幸得貴人相助,才得以將胸中甲兵盡數發揮,才能打下如今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聲聲拿出身做文章,難道是對太祖高皇帝有什么不滿,更甚者是對父皇有什么不滿,以春秋之喻在泄憤?這話一說出來,那臣子舉著笏板又驚又氣,身子抖了一會兒,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蘇啟做得太過不合章法,當時盡管上下嚴厲封鎖,還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邊。只是我怎么都難以相信蘇啟能是個癡情種,會單單為了看上一個青樓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宮中,果然當天下午蘇啟來看我,我向他詢問前因后果時,他挨個欣賞養在我房中的數盆玉陀花,邊漫不經心道:“那個小繁花被花魁排擠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憐,就幫她贖了身,又突然想起來我要是把她帶到宮里去,王之霖跟陳苞肯定會借題發揮奏表彈劾,我看他倆不順眼已經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宮。”

    我問他:“你什么時候動機能單純一回呢?”

    蘇啟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隨手扔在桌上的扇面,指著畫上的自己嘖了一聲:“畫得一點兒也不像我,我什么時候穿過白衣?臉畫得更差,新晉的榜眼王霖之才長這種櫻桃小嘴。”又翻過另一面,指著秦斂,沖我笑道,“你以為我不想動機單純么?可我不做刀俎,就只能為魚肉。既要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萬人的心機手段和狠心腸。你問我何時動機才能單純,等藩鎮削了,貪官沒了,這個人死了,我的動機指不定就能單純一回了。”

    我將湯喝完時,那邊的人已經從蘇啟聊到了蘇姿,說近來絡繹不絕的求婚者里有兩大熱門,一個是宰相家的公子,一個是藩鎮廉王的親侄子,賭坊早就開始下注,押這兩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賠率已經漲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對面坐著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云淡風輕的態度,見我盯著他瞧,眉目仍然不動,只笑著問:“難道你也想下注?”

    我搖搖頭,大著膽子問他:“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瞟過來,在我的臉上定了一會兒,一直到我渾身發毛,他忽然微笑起來,悠悠道:“如果是一個文懂詩書武懂兵法喜琴愛畫又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沒有誰會不喜歡吧。”

    這世上沒有比蘇姿更文懂詩書武懂兵法喜親愛畫又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了,他的話一說出來,更加確定了我關于他也喜歡蘇姿的猜測。

    我頓時有些沮喪,旁邊那些人的談論也聽不下去了,只一塊接一塊地吃方才端上來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聽得很有興趣,連坐姿也沒有變過幾次,以至于我得以仔細觀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長整潔,是一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

    過了一會兒,那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微微動了動,慢條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沒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終于收了回來,轉眼一看桌上,那碟糕點已經空空如也。

    然后他抬頭,正好看到我把最后一口糕點咽到喉嚨里去。

    他握著杯身瞧我,說:“你……”

    我有些心虛,于是打算先下手為強,挺胸抬頭道:“我只是吃你幾塊糕點,你不會這么小氣吧?你還想吃的話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氣的我現在告訴你,”他輕飄飄地看著我,輕飄飄地道,“你的嘴角有東西。”

    “……”

    我一直試圖搞清楚禾文是做什么的。雖然我有數次都是看他在作畫,卻也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畫畫的。這就像是蘇啟雖然時常擺弄折扇,卻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扇匠一樣。我試著考慮他從事各種職業的可能性,覺得像他這樣輕裘緩帶又耍賴無恥外加對什么都漫不經心的人,倒是很適合從事政治。

    然而后來當我拐彎抹角問他的職業時,他被我問得緊了,就告訴我他不過是一個富商之子,和別人一起來都城做些買賣。但我對他的回答仍然表示相當懷疑,并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無貨物可賣,他卻笑而不答,只隨手拈起一塊芙蓉玉露糕塞進我的嘴里。

    那段時間我偶爾會生出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心中巴不得秦斂就只是一個富商之子才好,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像話本上寫的那些惡公主一樣,利用權勢求父皇求蘇啟幫我將他搶來當駙馬。當然這種事情只是一人獨處時想想而已。

    不過,他會在我來的時候特地準備小點心,這是很讓我開心的一件事。我把這件事看做我們兩個相處的進展,因此對他這些我自認為小小的隱瞞也就不以為意,很快聽憑他輕而易舉地轉移了話題。

    后來慢慢地,在我看來,我與秦斂的關系更加好了一些。這不光表現在小點心上,還表現在他愿意隨手彈兩只不成章法的曲子給我聽,甚至偶爾還肯與我一起合奏,這種進展讓我越來越樂不思蜀,而半個月后,我就在這種樂不思蜀中聽聞了有關蘇姿婚事被敲定的消息。

    是蘇姿親自挑選的當朝宰相之子,據說文武雙全,樣貌上佳,為人溫柔有禮,是個夫婿的好人選。父皇和蘇啟對此也很滿意,禮部很快就將日子定了下來,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見了禾文。又一次敲門無果,這一次我不肯再等,順著墻角緊貼的一堆爛瓦破磚踩了上去。我當時慶幸這院落所筑墻圍太低,又擔心他這樣一來會不會招惹來小偷。后來我在吭哧中終于爬上墻頭,卻沒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嘯而來。

    “誰!”

    那聲音凌厲陰狠,我卻來不及分析。只顧及以一點花拳繡腿的本事,以及這些天憑借勤勞走路舒展開的靈活筋骨,來避開那枚突如其來的箭矢。我用盡全力,最終到底還只是堪堪避開,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兩根頭發,在我的耳邊又呼嘯而去。

    我驚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里瞧,卻見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執玉扇,雙手抱臂,正好笑地瞧著我。一身月白色長袍修長玉立,旁邊的火紅色薔薇花開得正好。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接著他先開口:“你這算不算是,一枝紅杏出墻來?”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喪了一張臉,道:“我下不來了。”

    “……”

    最后他溫和地道了一句“失禮了”,提著我的腰將我這枝紅杏從墻頭摘了下來。

    我的腳挨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剛才那一聲“誰”音色粗厚語氣狠絕,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這個人同我講話時的模樣。便抬起頭問:“我打擾到你了嗎?剛才你這里是不是還有別人?”

    他微微一笑道:“沒有。”

    想來那時候我還實在太小,他說什么我便認為就是什么。他說沒有我就以為是真的沒有,甚至還給那黑影找了個樹影凌亂舞動的借口。而禾文將我從墻頭上抱下來,意味著我和他之間終于邁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此之前我連他的一點衣角都摸不到,而這一次我終于夠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幾步后,停下,低頭看看衣服,再抬頭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緊,很誠懇地望著他,說:“我被嚇到了,我不拽著你腿會軟的,腿一軟就會走不動了。”

    他笑一笑,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塊雞血石,顏色鮮艷,形狀可愛,下面有密密的流蘇墜子,正是我上次在他這里愛不釋手戀戀不舍的那一塊。

    他成心把那塊石頭晃來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著晃來晃去,最后笑著說:“你如果能從我手上拿走,它就屬于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雙手去搶,被他輕飄飄躲開,還是笑悠悠的模樣:“咦,你不是腿軟了么?”

    我:“……”

    我在接下來的半天里就一直圍著那塊雞血石打轉。禾文的武功太好,腦子也太靈光,導致我不論強攻還是智取都失敗。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沒能把它從禾文的手上搶過來,最后看著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樣,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來。

    我努力讓哭聲震天,肩膀還在一聳一聳,在心里忐忑盤算他是否會中招。鑒于蘇啟就很不屑這個伎倆,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盞茶的時間里還沒有就范,那我就只得再改個法子。卻沒想到他和蘇啟的路數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聲,就從圈著的手臂里看到有衣角出現在我腳邊。

    我抬起臉,他拿折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敲,掌心攤開,滿臉無奈:“它是你的了。”

    我飛快把那塊石頭搶過來,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覷他,見他臉上已換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裝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說:“我拿東西和你換好吧?”

    他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單手支著下頜沉吟說:“還是不用了吧。實話說,你渾身上下好像也沒什么東西抵得上那塊石頭的價錢……”

    “……”

    我知道我已經很喜歡禾文。然而我每次從禾文那里回來,試圖通過回憶找出一點禾文也喜歡我的蛛絲馬跡時,卻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里絞盡腦汁賴著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點點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后荷花盛放的時候,我再次去看禾文。這次他正在泡著清茶,于柳樹下獨酌。他微微仰著頭,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聲打擾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終于歪過頭來看我,唇角一點清淺笑容:“玉陀,我要離開這里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頭來望著他,張張嘴,卻啞住,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顫抖而顫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穩的湖水。

    他的語氣溫和:“我想總不好不辭而別,所以在這里等了你兩天。”

    我啞著嗓音道:“你什么時候走呢?”

    他說:“馬上。”

    “為什么要走呢?”

    “我的事情辦完了,該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嗎?”

    他道:“不行。”

    “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我的淚珠差點就滾了下來,趕緊扭過頭,用衣袖遮住。他好聽的嗓音又漫漫響了起來:“玉陀,喝了這杯茶,權當給我踐行。”

    我擦擦眼角,有點兒抽噎:“不喝。”

    他說:“這茶有延年益壽清心安神的作用,并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難得的,你不嘗一嘗么?”

    我仍然賭氣:“不喝。”

    他想了想,說:“里面有你喜歡的清甜味兒。”

    “不喝。”

    “當真不喝?”

    我言辭堅決:“當真不喝。”

    “那好罷。”他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會兒,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聲道,“小姑娘,后會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進,就寢前卻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厲害,連脊背都弓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上氣不接下氣,后來忽然胸腔一滯,嘔出來一口鮮血。

    阿寂大驚,十萬火急從宮中傳來太醫診脈。唐太醫被人從被窩里光溜溜地拎出來,到我這里來的時候連腰間的帶子都沒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脈我的左手,最后忽然神情大變,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來。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藥。”

    我的小院當天晚上十分熱鬧。先是其他太醫魚貫而入,后是蘇啟蘇姿被通傳駕到,再是父皇母后駕到。

    我咳嗽得快要暈過去。幾位太醫擦著汗水輪番診脈,又湊在一起討論方案,最后在蘇啟蘇姿一盞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終于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雙手伏在地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們還沒說話,蘇啟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其實也不用他們說話,行動就是最好的證詞。按照我從小到大的經驗,太醫躬身站著說話的時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癥立等可好,無關緊要;而他們若是跪下來,手垂在身側,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彎,一般則代表我的病癥需要假以時日,但仍能痊愈;而他們若是跪著,手伏在地上,頭亦低下去,則代表我的病癥有點嚴重,需要一個月乃至一個冬天的靜養。

    然而如今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能把額頭低到這種程度,幾乎是緊緊貼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藥,只是毒性雖烈,卻仍能治好。然而這藥將公主的咳疾復引了出來,且公主本就正氣虛弱,只怕……”

    蘇啟冷聲道:“往下說。”

    “只怕日后冬天會更易外感風寒之邪,且將邪蘊于肺,壅阻肺氣,氣不布津……”

    蘇啟一個茶杯扔出去:“說重點!”

    太醫哆嗦得像個篩子,幾乎是字不成句地顫巍巍抖出最后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難以活過二十歲……”

    我雖然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卻未曾真正想過,我會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死去。

    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該是還遠。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總是壞運氣。有人先甜后苦,有人先苦后甜,命運該是像一根扁擔,即便中間顛顛簸簸,也終有好壞抵消的一天。

    我忍過一碗碗湯藥,一根根針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為了太醫口中的這個答案。

    在別人的生命里,二十歲理應是攀上人生第一個頂點的年紀。父皇二十歲時,囚禁了自己的親兄長,接過了象征皇權的蘇國國印;蘇啟二十歲時,領兵出塞神出鬼沒,朝堂之上睿智又鋒芒,談笑間便能指點出一個妙計錦囊。

    我雖不是男兒,卻至少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雖不指望在二十歲的年紀美名遠播名滿天下,卻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塊用武之地。

    然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幾年,卻好像都沒有落下什么值得炫耀的東西。我讀過的書,學過的琴,練過的劍法,都還沒有來得及賣弄給別人,就要離開我的親人,這個世界。

    被迫倒數生命的日子,著實有幾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蘇啟也不甘心。他用了嚴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曉內情的宮女侍官的嘴,一邊從民間延請名醫,一邊又對外宣稱我是中了毒,需要調養,并下令徹查下毒事宜。

    經此一事,我倒是順便額外知曉了蘇啟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講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稱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戲;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折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靂。

    我身邊的人,獸,禽鳥,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著寢殿中揮不去的藥香氣,對于蘇啟的詢問,回應的是閉目假寐一聲不吭。

    其實并非猜不到,禾文離開時想要給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藥。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給我下了毒,又為什么最后讓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懶得去想。反正來回不過都是自己的猜測,既然找不到當事人來驗證答案,那所有的猜測也只能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我也不再過問進展情況。如果是好消息,只怕人人都爭著邀功請賞,又何必是現在這幅模樣。

    再后來,我的寢殿中,所謂的名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又走了一個又一個,父皇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霾,蘇啟的脾氣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蟬,就連窗臺上那只一直歡快的黃鸝鳥都縮著脖子不敢再叫。

    又過了一個月,我的中毒癥狀終于漸漸好轉,咳嗽也慢慢減少。按照太醫的說法,雖然二十歲時的結局難以避免,但若用藥石與針灸壓制,至少能保證我在這幾年內能夠過得稍稍舒坦。

    于是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所謂的藥石與針灸壓制中度過。一直到年底,有關蘇姿大婚的各項事宜都準備妥當,我的病情也逐漸好轉,據唐太醫說,我的情況已基本穩定,藥石和針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后偶爾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這半年里我不得隨意走動,閑極無聊也只能在屋中看書彈琴。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刻苦修習以前被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古琴,又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看完了數本兵書,甚至還有《易經》和《易傳》。后兩本占卜之書雖晦澀難懂,但里面反反復復透露出的順其自然之理讓我漸漸認了命。而且再后來蘇啟還安慰我,說人終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而我必定是個重于泰山的。我說這話我聽著都慚愧,虧得你也能臉不紅心不跳得說出口。他把茶盞一放,肅著一張臉,難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著我,同我說,我在他心中就是重于泰山。

    我聽了大是感動,于是想著這個世上,長壽有長壽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從生命的長度來看,那我活得無疑很慘淡;但若從生命的寬度來看,也許我還可以趁著這三年,替蘇國做點兒什么。

    恰逢那時候蘇國鄰邊的小國仗著有南朝背后撐腰,一改原先唯唯諾諾的態度,開始如一塊難啃的骨頭一樣負隅頑抗。蘇國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邊境死磕下去對峙的結果就是國庫的銀子和糧草流水一樣迅速減少。父皇和蘇啟焦頭爛額,我僅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宮中那股繃緊又焦慮的氣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蘇啟和秦斂何故為了土地相爭不斷。盡管蘇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蘇國和南朝就好比是兩條狼,其他國家就好比是盤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剝皮食肉;而當所有的肉都吃光,再無其他食物的時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條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滅的對象。這便是所謂的弱肉強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強辯,說為何狼一定要吃葷,而不能改吃素,然后蘇啟就每每顯得很憤怒,道:“你懂得什么叫意義吧?我不去搶不去爭,活得跟個馬夫無異,那我還當這個儲君干什么用?”

    之前春懶意遲不覺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難以理解蘇啟說的所謂意義這個詞,到了掰著手指過日子的彼時卻忽然福至心靈,父皇和蘇啟在這世上最留戀最在意的便是這江山,這兩人為了蘇國千秋心甘情愿地殫精竭慮,不知不覺間便成了此生的意義。

    而我,曾經為了一個連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討好,潛意識以為那便是我最留戀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義,可到頭來反而因為他即將丟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數天湯藥,如此來看,我的意義實在是沒意義,這一生過得實在飄渺無趣。

    又過了數日,蘇啟忽然拿了一小張畫像來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張鋪在桌子上,對我說了四句話。

    “這個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斂,半年前曾來過蘇國都城。”

    “蘇熙,你是不是見過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歡上他了?”

    我已經因他的第一句話一片空白,后面的字一個都沒聽進去。蘇啟瞪著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從未打罵過我,拐著彎損我也只在我從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氣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遷怒于手中的折扇,把極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數段。

    那清脆的一聲終于讓我回過神,用簡直能氣死人的茫然眼神問蘇啟:“他就是秦斂?為什么和畫扇上長得不一樣?”

    說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個道理,莫說作畫的畫師很可能根本沒見過南朝儲君,就算見過,一張畫像被描摹了無數遍茍延殘喘流傳到蘇國這里來,不求樣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韻已是足矣。

    我和蘇啟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折扇往桌上一扔,坐下來抿抿唇,再抿抿唇,終于還是長嘆了一口氣:“蘇熙,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

    又過了幾日,前廷大臣云郁突然造訪我的宮殿。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僅限于是父皇為他百年之后蘇啟的皇權鞏固而安排在蘇啟身邊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長相平庸,手腕卻十足難纏,和蘇啟兩人湊一起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這個人能來找我,八成和前幾日我被挖出來的那件丟臉之事脫不開干系。蘇國公主愛上了微服私訪的南朝儲君,深為其姿容氣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藥命不久矣還情深不悔嘴巴死緊,這等皇室丑事就算我能咽下這口氣,知道內情的高官重臣們怕也會代我不甘心。

    果然,云郁行了禮,開篇就是引經據典,從可考的亂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禍國紅顏話本中的李圓圓,我聽了兩盞茶的功夫,趁著命人給他添水的空當禮貌問他:“云大人,你是想我做什么呢?和親還是美人計?”

    云郁被茶嗆了一聲,道:“公主是我國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結連理,必定是曠世佳話。”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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