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沒有初相見-《公主闖秦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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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秦斂之前的那個冬天,蘇姿尚未嫁人,蘇啟對南朝的算計尚處在口頭上說說而已,而我在太醫院眾人的提心吊膽中,如十幾年前我剛出生時太醫所預言的那般沒有再咳嗽。
按照御醫的說法,我只需要在接下來的兩年中好生調養,便可一生福壽安康。雖然人人都知道福壽安康就跟恭祝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一樣是句套話,但這句套話安在向來拿喝藥當喝水,慣于折騰太醫院的我的頭上,卻還是十五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當德高望重的太醫院提點唐大人顫顫巍巍地吐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連一貫漫不經心的蘇啟都稍稍坐直了身子,并且露出了一點兒笑容。
父皇很歡喜,蘇啟很歡喜,我也很歡喜。心情一好,我便有了興致研習之前不曾研習過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我開始在自己往年養病的小院中嘗試種花種草。
我先是命人挖了池塘,種了荷花。后來蘇姿到訪,看看墻角一溜春風吹又生的狗尾巴草,抿唇微微一笑:“為什么這里不也種些東西?種點薔薇花也好啊。”
我便又聽了她的建議種了薔薇花。我把蘇啟叫來,讓他挖土,我來撒種,然后讓他埋土,我再指揮侍官抬來水桶。
接著我又讓蘇啟澆水,這回他終于怒了。道:“你自己怎么不來?”
我輕飄飄地道:“我來也行啊。”說罷就要去拿舀子,一邊拿一邊還捂著胸口做出弱不禁風的孱弱模樣。
蘇啟伸出已經臟兮兮的白靴擋在我面前,無語地望了我半天:“……算了。你要是真澆出個好歹,這罪責我可擔待不起。”
當薔薇鉆出第一個綠芽的時候,蘇姿造訪我這小院的次數漸漸多起來,并且每次都顯然是經過精心妝扮。然而每次陪我聊天的時間卻又不長,只坐片刻就又要離去。我自認從皇宮到我這里并不算太近,而蘇姿盡管親密如親姐,可她一向和我一樣的懶,現在突然如此勤勞起來,待的時間又這樣短,連比她愚笨的我都替她覺得虧本。后來我終于覺察出一點端倪來,和阿寂對望一眼,肯定地道:“蘇姿必定是借見我的名目出宮來見其他人。”
阿寂點點頭,道:“那我去看看。”
不出盞茶功夫她已回來,稟告:“大公主的確沒有直接回宮,而是拐去見了一位年輕公子。”
我嘴里含的水差一點漏了出來:“蘇姿喜歡上一個男子了?”
阿寂沒有答,繼續道:“那座宅邸就在一條街外。”
我想了想,有點兒興奮:“那你再去查查那是哪戶人家。這里的人非富即貴,大都能門當戶對,姐姐如果喜歡,為什么不直接稟明了父皇求親呢?”
阿寂“嗯”了一聲,停在原地不肯走。我奇怪地望著她:“怎么了?”
她說:“那位公子長得很好看。”
“這不是好事嗎?”
“問題是,”阿寂慢吞吞地說道,“那位公子好看得過了頭。”
我難以想象一位好看得過了頭的公子會生出什么樣的容貌。在那之前我表面一直都在否認但心中卻又在不情不愿地承認,蘇啟是我遇到過的僅有的一個好看得過了頭的男子,沒有并列。除去他之外的那些男子,都只能算得上好看罷了。然而當我問阿寂是蘇啟好看還是那位公子好看時,她卻皺著眉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后為難地告訴我,兩個一樣的好看。
我無法想象和蘇啟一樣英俊卻又長得不一樣的男子該是什么模樣。我抓心撓肝地想去親眼看一看,卻又被太醫們慎而又慎地囑托不得出去。我那療養小院雖然占地面積不大,守衛卻是相當森嚴。因為我小時候逃跑過太多次,而我又不懂得創新,導致我能想象到的逃跑辦法早已被侍衛們了若指掌,繼而一一堵死,除非我開發出新的主意,否則不論是天上地下還是后門狗洞,我都逃脫不出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在繼火燒水淹裝死等主意都被阿寂一一否定之后,終于想出一個新方法。
我開始向父皇請求提前學習如何制作人皮面具。
蘇國皇室在外界一直有些神秘。有人說皇室祖先曾留給后世一份無以倫比的豪奢財富,就藏匿在大山某個角落;有人說蘇國的皇室每一代都會詭譎地誕生一位生下來就能預知未來的皇子;還有人說蘇國的公主們擁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卻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硬要說它有哪里神秘,那只能勉強說,制作精妙絕倫薄若蟬翼的人皮面具,是它同其他皇室相比僅有的特殊之處。
就像是鑄劍要分上等中等下等一樣,人皮面具也有好壞優良之分。這世上其他地方制作的人皮面具的確可以仿得面容惟妙惟肖,然而再精妙,也依然無法和蘇國皇室做出來的相提并論。皇室做出來的面具,一分一毫都相似到極點,單從容貌上以假亂真是很容易的事,不論仔細觀察還是伸手去摸,都不會覺察出任何痕跡。蘇國歷史流傳有秘密傳說,萬玄帝臨死前,因擔憂眾皇子為爭權而自相殘殺,曾令一位親信暗衛戴上人皮面具偽裝自己,直到剪除內定人選以外其他勢力后才宣布駕崩。
然而這項活計卻是只有蘇國帝王的公主才可以學,并且必須學。相傳這一規矩建立的原因是,萬玄帝晚年寵愛會制作人皮面具的惠國夫人,死前這一技藝又幫了他的大忙,于是他在擬旨立太子之余,又下了一道旨意,從此蘇國的公主們就被迫而無辜地陷入了這一莫名其妙又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相信,鳳闋舞同制作人皮面具一起,是蘇國皇室的每一位公主都會切齒的仇人。這兩項技藝占據大量時間,又勞心勞力,卻對自己沒多少用處。前者眾所周知卻難得一見,要求公主們在及笄之前學完;后者則是徹底的秘而不宣,要求公主們在及笄之后掌握。
我想去看那位據說好看得過了頭的年輕公子時,正處于尚未及笄又將將及笄的尷尬年紀。我焦急心切,便想回宮去向父皇提出這一請求。然而上天從來不體諒我的心愿,那時候正值父皇出宮祭祖,要七天之后才能回來。
宮中能管事的只剩下監國的蘇啟一個。我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向他提了出來。
蘇啟像看鬼附身一樣地看著我,托著下巴道:“你先告訴我個理由。”
我道:“沒有理由。”
他不緊不慢地回我:“那就別想讓我批準。”
我試圖以激將法令他中計:“才不是呢。一定是你沒有這個權利,不敢批準而已。”
蘇啟微微一笑,“刷”地搖開折扇,靠在太子位上悠悠閑閑:“那我就沒這個權利好了,你回去慢慢等著父皇回來罷。”
我立刻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我錯了……”
他“嗯”了一聲:“那就明天交給我一份你的道歉書和請求奏折,你若是寫得情真意切,我就同意好了。如果草草了事的話……”
我發愁道:“你明知道我文采不行……”
他懶洋洋地道:“就是知道你文采不行。”
“……”
然而蘇啟終究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在我一字未寫的情況下——我只是假裝被他氣得咳疾復發,把太醫流水一樣地請進了我的小院去了而已。那個時候我一邊憋住呼吸裝出難受的痛苦模樣,一邊在心中總結,沒想到蘇啟監國比父皇臨政竟要好對付得多,最起碼我除了撒嬌和苦肉計之外,還敢無中生有地騙騙他。
四月初,墻角的第一株薔薇花開放的時候,我一邊按照書中教習的那般研究面具個中訣竅,一邊令阿寂畫出那位年輕公子的具體模樣。然而阿寂的畫技實在是比我還要差,如果是她所畫成的那個樣子,方圓十里我可以找不下一百個出來。
四月中旬,墻角的薔薇花次第盛放的時候,我終于按照書中描寫制成了第一張人皮面具。盡管不太熟練,面具表皮也略顯粗糙,并不能真正戴著出去,然而我還是為又接近逃跑成功近了一大步而高興。
五月中旬,墻角的薔薇花招蜂引蝶無數的時候,我終于仿照一名侍女的樣子勉強做成了一張可以渾水摸魚的人皮面具。
第二天上午,我便讓阿寂敲暈了那個侍女,再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由阿寂引領著出了小院,無暇他顧,直奔街外的那座外表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甚至還有點樸素的房子。
那一天的陽光活潑而明媚,那座房子的門前整潔干凈,卻無人守著,連大門竟都是洞開的。
我莽撞冒失地邁了進去,不遠處有個男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慢慢放下了手卷。
那是我頭一次見到秦斂。
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只覺得,這世上多少丹青手,大概也畫不出他的三分神韻。
我無法忘記秦斂那一天的模樣。我如不速之客一般闖進他的院中,他自躺椅中起身,淡裝便服,魚白腰帶,雙手交握籠于寬大袍袖中,很仔細地打量我。
未過片刻,他唇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脖頸處,忍笑道:“小姑娘,你的人皮面具是誰粘的?這里沒有粘牢。”
“……”
我立時大窘,臉上紅暈在面具底下從額頭迅猛竄到了耳朵根。見他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只能故作鎮定地扭轉身,呲著牙使勁按了按脖頸處,并且試圖拿衣領遮掩。然而蘇國女子的衣裳向來都是領口偏低一些,就算我試圖了許多遍,到頭來還是失敗告終。最后只好摸出懷里的一塊半透明紗巾,往臉上倉促一遮,在密密的頭發下打了結,才終于轉回頭來。
哪知這次秦斂卻更加好笑地瞧著我,很無情地繼續揭露我:“蘇國風氣開放,女子出門與男子一樣。不知姑娘為何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殊不知現在這個樣子,倒比之前還要更引人注目一點兒。”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個丑八怪。不敢嚇到人家。”
“哦?”他連挑眉的模樣都十足好看,唇角微笑淡如清水,瞧起來卻分外沁人心脾,道,“說自己是丑八怪的人一般都不怎么丑呢。”
我很鄭重其事地看著他:“我真的很丑。”
他仍是唇角含笑,點點頭不再追究的樣子,只問:“那好罷。你是誰?為什么會找到這里來?”
我睜著眼睛說瞎話:“我迷路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我理所當然地道:“都說了迷路了呀。知道回家的路還會迷路嗎?”
他望著我,嘴角抽了抽,大概是被我的無恥程度驚詫到,只好閉閉眼,才捏著額角說道:“小姑娘,說謊是不好的行為。”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說:“聽說你這里前兩天經常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到訪。”
他仔細觀察我,然后很肯定地回答我:“沒有。”
“一定有的。你在撒謊。”
他臉色不改,收起躺椅上那卷半展的駿馬圖,說道:“你撒謊在先,咱倆扯平了。”
“……”
我沒有料到他竟然達到了和我一樣的無恥程度,張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瞟我一眼,又問道:“剛才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認為自己雖然第一眼見到他就很喜歡,卻也同時覺得不該簡單地第一次就把真實的名字告訴他。這樣沉吟片刻,摸到衣裳上別著的裝有玉陀花的香囊,隨口說:“玉陀。”
他又一挑眉:“玉陀?”
“對啊。玉陀花的玉陀。”
他笑笑,那眼神顯然不相信:“你姓玉么?這個姓在蘇國好像不常見。”
“不常見又不是沒有。”我臉皮厚得自己都驚訝,然后繼續臉皮厚下去地問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微微訝異,抬起眼:“你們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道:“我們為什么要知道你叫什么?”
“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就敢硬闖我的宅院?”他單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一眼,“你倆可真大膽。”
我還是面不改色:“那你叫什么呢?”
他又笑笑:“你可以叫我禾文。”
在蘇國,禾姓比玉姓更不常見,我很懷疑地瞅了他一眼:“你姓禾嗎?禾苗的禾?”
他和我一樣大言不慚地道:“對啊。”
“……”
即便九成九是化名,我仍然覺得禾文這個名字相當不適合他。在我的心目中,一個男子就應該像是他這個樣子,內斂的,從容的,漫不經心的,可這個名字卻如此單薄,以至于無法承載這樣一個蘊藉風流的人物。
我和這位禾公子的第一次見面并沒能持續多長時間。我的衣角甚至還沒有沾到石凳,阿寂就已經暗暗催促我回去。而我回頭望一眼秦斂,他的五指松松攏住茶杯,正漫不經心地掩去一個呵欠。
明顯沒有留我的意思。
我好歹還顧及公主這一尊位的一點顏面,只好放棄厚臉皮繼續蹭下去的想法,跟著阿寂一起回去。我在最后一步踏出去之前停住,想了想,回頭,問他:“你每天都在家嗎?”
他微微一笑:“并不一定。”
“那明天呢?”
“也不一定。”
“那……你是人還是鬼?”
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上圓盤大的太陽,緩緩地道:“你覺得呢?”
我在回去的一路都魂不守舍,其實我覺得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這樣一個男子都應該有一點魂不守舍。我問阿寂:“你覺得他的本名應該叫什么呢?”
阿寂默不作答。
我又道:“他為什么不說實話呢?你覺得他應該有什么隱情呢?”
阿寂繼續默不作答。
當我打算向她問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阿寂驀地止住腳步,低聲道:“二公主,大公主來了。”
我一抬頭,正好看見蘇姿坐在正廳的中央,正低眼喝下一口花茶。
我跟著阿寂一起停住,僵直身體,動彈不得。
蘇姿并不抬眼,只淡淡地說:“阿寂,去領罰十杖。蘇熙,把你的面具卸下去以后來找我,我有話說。”
我抓住阿寂的衣角:“不可以罰!”
蘇姿抬起頭,目光陡然凌厲:“我就知道你學這門技藝是為了跑出去,教習書的第一頁是怎么說的,你都忘記了!這是皇室不傳之秘,就讓你這么招搖過市!下次再這樣,我讓她們連腦袋都摘了你信不信?阿寂,你還杵在那兒干什么,還不去領罰!”
阿寂最終還是低著頭福身退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蘇姿拿著已經浸好溶液的一塊絲巾走過來,冷著臉細細將我的臉擦一遍,等到干了,又換一塊浸了酒的絲巾,再將我的臉擦一遍,待干了,再換一塊只浸了水的柔軟棉布,再將我的臉擦了一遍。
這一次等到干了,面具終于細微地翹起一角。我閉著眼,感覺到她的手指把每一個地方都輕柔地按揉一遍,才緩緩把面具從下往上撕下來。
我睜開眼睛,蘇姿已經坐在了旁邊鋪著軟墊的椅子里,臉上還是一片冷色。她重新把茶杯捏在手里,抿下一小口,淡淡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沒有再撒謊,直接告訴她:“我去了前街,看見了那個你前些天一直去看的男子。”
蘇姿的手一抖,茶杯差一點掉出手心。
她蹙著眉抬頭望我,我也仰頭望著她,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蘇熙,我去那里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會想成什么樣?”
“你不過是以為我喜歡他。”我沒想到蘇姿眼睛也不眨地把這話說了出來,并且她繼續說下去,“我的確喜歡他,但那已經是之前。”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什么?”
她平靜地說:“因為沒有未來。長痛不如短痛。”
我還是那三個字:“為什么?”
蘇姿把那張人皮面具一點點剪成碎片,緩緩地道:“你既然去過了,也就能看出他說話時隱瞞良多。這樣一個人,自稱沒有功名錢財在身,可談吐和相貌又是頂尖,那么他不是既真的無錢無名,也沒有賺取功名錢財的愿望,就是因為某種目的小隱于此地,實際擁有盛名和財富,但又和我們并非一池之水。”
“你怎么得知他跟我們不是一池之水的?”
蘇姿笑了笑:“蘇啟和父皇的手下親信中,沒有一個人像這樣。而除了這些人,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誰能和我們是一池之水?”
我正要辯駁指不定他是還沒有來得及被父皇蘇啟發現,蘇姿先開了口:“總之我以后不會再去那里,你也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去那里。”
“我什么都不會做……”
蘇姿仔細審視我,過了片刻道:“我也曾經以為我什么都不會做,我甚至還發過誓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他。”
下午蘇姿還未回宮,蘇啟又造訪小院。蘇姿見到蘇啟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他在小院四周多加五名守衛,她還沒有說緣由,蘇啟捏著象牙扇風姿颯爽地搖了搖,未加思索便笑著問道:“蘇熙,你跑出去玩了?還是戴著那什么面具?”
“明明蘇姿也一樣……”我還沒把發現了一個美男子的事情說出來,捏著棋子的蘇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我張張嘴,只好委委屈屈地又把話尾咽了回去。
蘇啟瞇著眼瞧了瞧我們兩個,道:“你倆有事瞞著我。說說我聽聽。”
蘇姿說:“你先跟我說說最近蘇國跟南朝之間的恩怨聽聽。”
蘇啟只隨意一笑:“小打小鬧月月都有,有什么可說的。無非就是南朝派了個態度傲慢不識抬舉的使節過來,言語挑撥刻薄不知收斂,我們把他扣下了,南朝派人來交涉,我們不放人,他們就來劫獄,我們有將士武藝太高強,一時沒收住刀子,不小心把那使節的胸口戳了個窟窿,重傷不治,死在牢獄里面,南朝就發怒了而已。”
蘇姿用手指攏了攏衣袖,道:“你這僅僅是一種版本吧,我怎么還聽到另外一種版本呢?說是南朝其實并沒有劫獄,而是你自己安排的人手,只是為了殺了對方使節而泄憤呢?”
蘇啟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道:“你怎么能這么說話,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么?上個月蘇國打下盛國,被南朝趁火打劫奪走了兩個城鎮我都沒說什么,我會為了區區一個使節幾句沒腦子的話就要殺他?笑話。”
蘇姿道:“你在別人面前擺出這種義正詞嚴的表情就夠了,不要再在我和蘇熙面前還滿嘴的忠孝信義了。跟政治沾邊的人到頭來只剩下兩種,一種偽君子,一種真小人。而你蘇啟,在偽君子面前是偽君子,在真小人面前是真小人,至于為什么你雖然滿口雌黃仍然有許多人選擇信任你,也只不過是因為你裝得比其他人都好罷了。”
蘇啟折扇一收,笑道:“你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跟政治沾邊的人有哪個心腸還能是干凈的?那些滿口仁義廉恥心系蒼生憂國憂民的人,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柴米貴死人的無用書生,就是一輩子做不到高官或者做到高官馬上就喪命的可憐鬼。跟權勢沾邊的都得帶著點兒虛偽,并且權勢越盛,人就得越虛偽。而他們明知我非萬能還要選擇信任我,大多是因為我又能承認我的虛偽,又還保留著一點兒浮于表面的同情心。所以我在偽君子面前是真小人,在真小人面前是偽君子,應該這樣說才對。”
蘇姿道:“我管你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想想蘇國怎么會傳出對本國不利的謠言才是正經事。”
蘇啟道:“南朝派來都城的細作沒有幾十也有十幾,散播一點謠言也算是他們的職責所在,過兩天就自動散了,又沒什么大不了的。”
“在你嘴里就沒有什么大得了的。”
蘇啟雙手一攤,道:“否則你還能讓我怎么說?我是一國儲君,你還要讓我滅自己威風不成?這本來就只不過是蚊蟲叮咬,難道你還要讓我大刀闊斧地砍過去?”
我對這些政事向來都左耳進右耳出,而蘇啟和蘇姿也一致默契地在有關爭辯中自動忽略我。我懶懶趴在石桌上,忽然想到今天上午不但算是一無所獲,反倒令人沮喪地冒出更多疑問。以前我只想知道他長得會是什么模樣,今天回來之后,卻連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家里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里幾頭牛都想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好在這種沮喪沒有維持太久,我在第三天又偷偷跑了出去。這次我換了更為穩妥的辦法,先是讓先前那個侍女扮作我的模樣留在內室中,并讓阿寂守著她,我則扮作那侍女的模樣,在襦裙外套上寬大的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后出了門,直奔那個自稱禾文的男子所住的小院。
這一次我的手扶上他的大門門框時,他在看一張不知名的圖;我躡手躡腳邁進門檻時,他已經將圖卷起來收回袖中,眼神也落到我身上,凝視了一會兒,嘴角漸漸彎起。
他閑散地籠著手,笑容清淡,似有若無:“你又迷路了么?”
我清了清嗓子,望向石桌上的硯臺紙張,道:“你是在畫畫嗎?打算畫什么呢?能幫我畫一張嗎?”
他這次終于肯請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使我得以仔細認真地用眼睛描摹一遍他的面容,隨即便聽到他悠悠開口:“我是會畫畫,你想讓我畫什么呢?”
我回過神來,指了指自己,認真地說:“畫我行嗎?”
他捏著杯耳的手指頓了頓,才慢條斯理地道:“可你現在這張面孔不是你。我畫出來的便也不是你了。”
我理直氣壯道:“人家不都說畫畫好的能夠透過表象抓住人的內在氣質什么的嗎?難道你不可以做到嗎?”
他竟然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我盡力。但我畫畫要收工錢的。”
我低頭去找錢袋,沒想到他又很快輕飄飄扔過來另一句話:“小姑娘,我不缺錢,所以我不收銀子。我只收別的。”
從小到大我從蘇啟那里聽過不少他故意用來嚇唬我的恐怖故事,不是以人養蠱,就是拿錢索命,或者以腿換糧,再者以命償賭,立時很警惕地望著他:“你收什么?”
他很好笑地望著我:“這要看你了。如果你有什么特殊絕技能讓我覺得很好,我就作了這幅畫。如果沒有,那就很對不住了。”他閑閑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補充一句,“我雖然很窮,但我畫的畫還是很值錢的。所以這樣算起來我還是很虧,因此所以一定得是你的絕技才可以。”
“……”
我知道他自然不會窮,窮人不會有他這樣飄逸的俊雅,也不會日日呆在庭院中不事耕作。更何況,他雖然穿著普通,卻也好歹是錦衣繡服,他腰間的玉玦細膩溫潤,若我是外行,自然以為那不過是一塊普通的上等玉,可惜我并非是個外行,我一眼就能看出那塊玉玦價值傾城。
然而那時我并未覺得這些疑點稱得上疑點,我滿心滿眼想的是,我很喜歡看他的笑容。于是盡管明知他在信口胡謅,我還是慎而重之地考慮了一下,最后,我答應了他的要求。
后來回想,大概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泥沼深陷。
秦斂是一杯鴆酒,無色無味清淡如水。知難而退的是蘇姿,飲鴆止渴的是我。
我跳了蘇國皇室獨有的鳳闕舞。這個舞很特權,只有所謂的天潢貴胄才可以學,并且一學就是八年以上。這個舞也很特別,看過它的人很少,知曉它是蘇國皇室特有的舞蹈的人更少。我在此之前只完整跳過一遍,便是跳給身為師傅的蘇姿看。
鳳闕舞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舞蹈,看著美好,學起來頗枯燥。長長的水袖裹了風,細碎的鈴鐺如有靈性般直直敲擊在玉器上,可以使清靈之音繞梁三日而不絕;腳尖長時間踮起,旋轉,腿要直腰要彎,身體的平衡如同束縛在一根危險的蛛絲上。
我當時被迫學它的時候,百般不情愿,只覺得是活受罪。然而等我跳給他看的時候,我卻又覺得,當初硬生生承受的一切又都十分值得。
臨近結尾的時候,我從拂面的袖擺后面偷眼過去,看到他的外衫是均勻的天青色,繡著幾縷花紋滾邊,月白為帶,犀玉為玦,半撐著下巴,慵懶地半靠石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彈在劍身之上,錚錚作響。
墻角有火紅色美人蕉在熱烈盛放,美得嬌貴又驕傲,可他眼角細長,嘴角含笑,輕裘緩帶的模樣,竟又要比那些顏色更好看十倍。
等我一曲完畢,他輕輕鼓掌兩下,微笑頷首:“多謝你的舞蹈。請你明天以后來取畫。”
我咬了咬唇,慢慢蹭到他身邊,在他不遠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癟嘴道:“你不能現在就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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