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我默了默。秦楚的眼珠仿佛已經釘在了阿寂身上,長久以來一直一動不動,讓我幾乎都要相信他真的是對阿寂情種深種。然而不論怎樣,皇家向來講究尊貴端莊,不輕易喜怒形于色,秦楚如今癡癡捧著下巴看阿寂的模樣,我卻還是平生第一次見。 我正想著究竟是要撮合還是拆散他和阿寂的緣分,忽然聽到圣上在高高的皇座上威嚴道:“秦楚。” 只可惜秦楚依舊在瞧著阿寂,如上次宴會那般沒有聽到。秦楚沒有回應,周圍反倒是漸漸寂靜下來,寂靜到我都在替他脊背泛涼,忽然聽到身旁的秦斂不緊不慢地開了口:“三哥。” 他的聲音不大,然而秦楚終于有所反應,扭了頭看他,秦斂又淡淡地說道:“父皇在叫你。” 圣上的臉色已經能夠媲美此刻夜晚墨汁一樣的天空。秦楚總算徹底反應過來,立刻翻滾著跪到了地上,伏首顫悠悠道:“父……父皇……” 圣上一臉恨其不爭的模樣,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而這次竟然罕見地沒有動怒,而只是沉聲問道,“你今年二十有九了罷?” “回父皇,是的……”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前幾日你的母妃同孤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你定一門親事。”圣上接著道,“余慶王的千金,田欣茹,也是余慶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天生麗質,端莊典雅,如今正好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你母妃也看了你倆的生辰八字,覺得很般配。明兒找禮部定一個好日子,你們倆就把親結了吧。” 秦楚猛地抬頭,幾乎要站起來:“父皇,兒臣已有心……” 圣上沒等他說完就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冷冷道:“你難道對這門親事不滿意?你是嫌棄人家才疏學淺姿粗容鄙還是怎么?她是哪里配不上你?” 秦楚道:“不是……” 圣上揮揮手:“你風流快活了這么多年,招惹下多少事端,難道還要孤一件件地給你提?再這么下去整個皇室的顏面都快給你丟盡了!今晚之后你就給孤好好反省一下以前的錯誤,明日你就去張羅聘禮。行了,退下罷。” 秦楚肩膀垮下去,那一刻的臉色面如土灰。他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如今卻像是霜打的茄子,徹徹底底蔫了下去。 我回頭看看阿寂,她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只是據我所知,余慶王的女兒似乎今年似乎和我一樣年紀,嫁給整整大一旬的秦楚,我實在是看不出哪里很般配。然而般配二字卻是是帝王一貫的托詞,他既然說般配,那就算是山雞配鳳凰,野鴨配天鵝,也是一樣的般配。 記憶中姐姐蘇姿在被皇命嫁給宰相之子之前,父皇說的兩個字也是般配。即便他已然隱約知曉姐姐有心儀之人。 然而姐姐答應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她在答應的時候向父皇恭敬地行禮低頭,看不清楚神色。 我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去看她,用玉檀牛角梳一下下地梳理她那頭柔順烏黑的頭發,問她究竟遺憾不遺憾,后悔不后悔。她坐在鏡子前面,淡淡地對我說:“蘇熙,你應該知道,在皇家談感情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我道:“可是你那么喜歡他。心里揣著這種感情去嫁給一個根本不了解的人,你不會難過嗎?” 她淺淺地笑了一聲:“難過?沒有什么好難過的。你知我知父皇也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他。所以,再難過有什么用呢?這世上再沒有比利益更誠實的東西,也沒有比感情更虛無的東西。” 蘇姿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估計窮盡我這一生,也永遠及不上她十分之一。她也是一個真正適合在皇族中生活的人,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懂得如何用身為一個公主該有的態度去取舍。 秦楚大概是這場慶功宴上最郁悶并且也是唯一郁悶的一個人。其他人得到的賞賜都是金銀珠寶,唯獨他的賞賜最特別,是不能推拒的夫人一枚。 我在回東宮的路上對秦斂道:“那個余慶王,最近被陛下捏到了什么把柄?” 秦斂側頭看我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有把柄。” “這不明擺著嘛。”我睨他一眼,“假如我有且只有一個女兒,我肯定不會同意嫁給秦楚這樣又花心又年紀大的人。現在既然陛下連招呼都不打就做主把他的女兒給嫁了,肯定是抓住了他的小辮子。并且我猜他也許前不久還得罪過陛下,陛下現在是一箭雙雕。陛下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你背著父皇拍馬屁他又聽不到。”秦斂慢條斯理道,“那些都不是現在你應該操心的事。你現在急需辦到的事就是,在不長的時間里最好擁有且不只擁有一個女兒。” 我:“……” 秦斂又接著慢條斯理道:“不用擔心,我會幫你的。” 我:“……” 秦斂實在是言出必踐過了分,當天晚上又是痛苦的折騰。我伏趴在被子上,他一寸一寸吻上我的背,我整個人像是被剛剛從水里撈上來一樣的濕漉漉,汗濕的頭發粘上皮膚,卻不及他手指輕輕的一挑撥來得更難受。 芙蓉帳里喘息聲音起起伏伏,秦斂最后在我腰際兩側來回打圈。下滑幾分又上游幾分,就像是一根針懸在頭頂,卻遲遲不肯掉下來。 這種時候還能講什么骨氣的人肯定都是圣人。我閉著眼低聲求他,秦斂卻充耳不聞。他彎下腰,手指滑進我的頭發,下面一個用力,我再次嗚哇出聲。 我淚眼汪汪地無聲指控他,而秦斂撐在我頭頂上方,唇線優美,眉眼英俊,然而再優美再英俊也無法掩飾他此刻的狼子野心。我順手抓過一邊的布料想蒙到頭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今晚晚宴上穿的紫色宮裝。因為一直壓在下面,現在已經皺巴得不像樣。 一想到兩個人今晚是怎么回到這個臥房的,我就有了憤怒的勇氣,正打算扭過臉理直氣壯地瞪著他,然而一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所有的勇氣頓時又都像是冰塊化成河水,隨江而逝了。然后他又稍稍動了動,我就再次嗚嗚呀呀叫出了聲。 大概是我裝哭裝得太過了,他用食指在我眼角抹了抹,眉目不動地道:“干打雷不下雨,你是想怎樣?” 我小聲地打商量:“你就不能快一點嗎……” 秦斂瞧我片刻,悠悠地道:“等你兌現了今天晚上的承諾,以后就如你所愿,你說好不好?” “我承諾什么了……” 秦斂笑笑:“在兩年里有且不只有一個女兒。” 我瞬間瞪大眼:“什么兩年啊?你明明說的是不長的時間里好不好?不對,你又蒙我,我什么時候承諾這個了……唔……” 秦斂的唇角貼上我的唇角,聲音開始變得含糊不清:“話太多。” 到底還是一直到了丑時才消停。第二天我睜開眼的時候秦斂又不在,我睡得太沉,連他什么時候走得都不知道。 不過秦斂與其他紈绔公子相比有一個比較好的優點,就是他一向喜歡親力親為。更衣這種事也難得會假手他人,以至他每天早起的時候,房中都可以保持一貫的安靜。 用完早膳,我在院子中看到了站在樹下正捧著琉璃皿發呆的阿寂,微微歪著頭,喊了她兩聲卻不自知。 我還是頭一回撞見她發愣的樣子,遠遠看上去覺得那情狀莫名很迎合她的名字,寂寥如秋。 然而阿寂終究是阿寂,很快就又恢復了平常顏色。見我站在門檻邊,幾步走過來,清冷地道:“公主,您不應該站在風口上,這樣易染風寒。” 我把衣服上的一根頭發捏下來,用手心托著給她看:“你看,紋絲不動。這都沒有風,哪里來的風口。” 阿寂道:“還是注意一些好。” 我單手叉腰看遠處:“沒有關系。” 阿寂道:“公主,恕奴才多嘴。雖然您的咳嗽兩年沒有犯了,但是南朝秋冬比起蘇國要陰寒潮濕得多,您才來第一年,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我想了想,看著她慢慢地開口:“阿寂,你確定一定要和我說這個嗎?” 阿寂的睫毛猛地刷了一下,立刻跪下道:“奴才知錯,請公主責罰。” “……”我最沒轍的就是她這一招,索性就依她所言回到了屋子里。 當天中午,我才咬牙切齒地意識到我昨晚又被秦斂誆了。秦斂真的是太討厭了,蘇啟真的要在下個月來訪南朝,時間也真的就定在初十前后。 實話講,我自來到南朝嫁給秦斂后,就再沒想過此生還有機會回到南朝,也沒想過蘇啟會來南朝,所以也就沒有想過我還會見到蘇啟。我本來已經打算把蘇姿蘇啟以及蘇國的一切都好好收藏在記憶里,然而現在我卻突然被告知記憶里的人物即將鮮活地出現在我面前,雖然只有一個,可是胸腔中滿溢出的那種滋味,仍然讓人難以形容。 不過蘇啟這次前來,明顯不是來看我這個妹妹的。下月初十,距離穆國向南朝投降整整一個月。目前天下僅三分,一分蘇國,一分南朝,一分岐國。然而就我所見,如果不會突生意外變故的話,最遲到今年春節之前,三分天下就又會變為二分,岐國那一小塊地方就像是一塊容易拿捏的芙蓉玉露糕,棄城投降明顯是拱手相讓,負隅頑抗無異于以卵擊石,被蘇南兩國捏圓搓扁只是一件遲早的事。 以前的時候,蘇南兩國攻占疆土劃定邊界就好比是兩個人吃一只梨。一人在半面上咬一口,另一人在另一半面上咬另一口,咬來咬去咬到最后,整只梨子終于避無可避地只剩下最后一口。蘇啟這回來南朝,大概就是為了商討未來兩國邊界問題。提早商量好,就可以避免到時候兵戎相見傷了和氣。 不過岐國未滅,兩國就已開始劃分邊界。這就像是國君尚未駕崩,篡位的人就已披著龍袍耀武揚威站在了他面前。也不知道岐國國君知道后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 我覺得蘇啟如今要做的這件事說得官方一點叫做商討,說得俗氣一點就叫討價還價。一小塊芙蓉玉露糕,本來不成文的規矩是一人一半,然而這個人說我這邊芝麻多你那邊芝麻少,一人一半不公平;而那個人說我這邊壞了一個角你那邊完好無損,一人一半也不公平。于是誰都不肯一人一半。總歸政治有的時候也是做生意。雖然這生意明擺著只是兩人在撿白食的時候各自撿得多一點還是少一點而已。 也不曉得是阿寂烏鴉嘴還是最近被秦斂得著實不輕,當天傍晚的時候我果然開始咳嗽。最初只是輕微的咳嗽,再后來就演變成了大聲的咳嗽,等到秦斂回到東宮的時候,我已經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其實這已經比在蘇國的時候要好太多。當時幾乎咳嗽得暈過去。然而秦斂大概不曾料到過咳嗽還可以達到喘不過氣的境界,邁進門檻看到我的那一刻身體甚至晃了一下,然后流星大步地走過來坐在床邊,接過婢女手中的水,聲音嚴厲:“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宣御醫?” 我揪住他的袖子,呼吸勉強平復了幾分,道:“不用宣御醫,估計是舊病復發,明天就好了。反正宣了他們也沒有轍的。” “什么亂七八糟的。”秦斂蹙起眉,一邊揮手吩咐婢女遵命行事,一邊不改嚴厲神色地道,“不宣怎么能行。”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又咳嗽了幾聲,在他不停歇的拍背之下慢慢轉好,趁著呼吸順暢的間隙道:“御醫們都很討厭的,比你還要討厭……” 秦斂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渾身都散發著涼颼颼的氣息,包括話語:“哦?不宣太醫就吃一個月的胡蘿卜。” 我怒道:“我又不是兔子!我為什么要吃胡蘿卜!” 秦斂一邊把我的頭發撫到耳后一邊慢悠悠道:“那你究竟叫不叫御醫診治?” 我偷偷瞧他的臉色,弱聲道:“不想就是不想啊,我又不一定要聽你的……” 秦斂漫不經心道:“既嫁從夫,蘇國好像也不是沒有這規矩罷。” “……” 看來國家有別,太醫與太醫也是不同的。又或許是因為南朝的太醫只是單純地認為我是偶感風寒導致咳嗽,所以盡管來東宮的腳步匆匆忙忙,面皮上卻還是很鎮定從容的。 在蘇國的時候就不會這樣。每一回踏進我寢宮的太醫無一例外不是愁著眉苦著臉的,就好像病重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一樣。他們的臉色一苦,就代表我的味蕾即將跟著苦,我跟著苦,父皇就會跟著苦,而父皇跟著苦,太醫們的臉色就更苦,如此年復一年的惡性循環,我沒給太醫扎巫蠱娃娃父皇沒給太醫治罪而太醫也沒給我在藥中喂毒,真不可不稱得上是一個奇跡。 秦斂一直握住我的手腕,一直到太醫到了床前他才松開,道:“太子妃突然咳嗽不止,周太醫給她診治一下罷。” 我試圖把手縮回被子里,結果被秦斂眼疾手快地又重新一把抓住,不動聲色地問道:“想干什么?” 我小聲道:“能不能不診治……” 秦斂皮笑肉不笑:“你覺得呢?” 我試圖扭過身子面朝床內,結果在秦斂那雙幾乎可以觀天象洞未來的眼睛底下沒能成功。我作最后一絲僥幸掙扎,弱聲道:“反正我從小都是這樣的,再診治也是一樣的……” 秦斂瞥我一眼,慢吞吞道:“你是在懷疑周太醫的醫術么?” “……”我決定對他不予理會,轉頭問太醫,“南朝有沒有玉陀花?” 這位周太醫看我一眼,躬身道:“回太子妃,玉陀花是止咳良藥,雖然不是稀罕之物,但它適合在寒冷干燥的天氣生長,南朝氣候潮濕又溫暖,玉陀花恐怕是難以生存的。但是治療咳嗽的藥物有很多,也許可以找些藥材代替玉陀花也說不定,太子妃不如先容微臣切一切脈。” 他既然也這樣說,我只好伸出了手。 切脈也是一項技術活。切得太快易被懷疑成醫術不高,切得太慢也易被懷疑成醫術不高。而這位周太醫明顯也沒能把握到個中火候,在秦斂的兩聲催促下才終于收了手。 他道:“太子殿下不必太過擔心,太子妃只是偶感風寒,微臣這就開方子,服兩天藥就好了。” 他說到做到,馬上就揮筆開了藥方。這位周太醫的字跡已經潦草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我看了兩遍也沒看明白,只是看著寫了滿滿兩頁的藥材,頓時就覺得頭皮發麻。 藥童隨即跑去煎藥。秦斂坐在床邊出了聲,問太醫:“里面有沒有玉陀花?” 太醫躬身道:“回太子殿下,太醫院已經很久沒有備過玉陀花這種藥材了。臣用了其他草藥代替,效果也是一樣的。” 秦斂“嗯”了一聲,隨即太醫行禮告退。我捂住帕子側身靠在床沿咳嗽,本來覺得這個動作并沒有什么,但是在秦斂長久的注視下,再正常的動作我也慢慢覺得不正常了,抬起頭來看看他,發現他還在看著我。 秦斂的眼神很詭異,就像我是一個引魚上鉤的誘餌一般,明明是在看著我,但給人感覺又好像是沒在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聽他輕聲道:“你剛剛說這是舊疾,以前就有?” 我“啊”了一聲,道:“其實這是從出生就隨著的,每年冬天都會咳嗽,不過咳啊咳得到了春天也就不咳嗽了。前兩年其實已經不再犯了,不知今年為什么會這般。也許是因為我初來南朝水土不服,又或者是……” 秦斂道:“或者什么?” 我閉著眼睛道:“或者是平時太受你壓迫,我的心疾過深導致的……” 我聽到一聲哼笑,隨即整個人連同被子一起被裹在了某人的懷中。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我都可以看清那上面一根根長長的彎彎的濃密睫毛。瞳孔中有我現在滑稽的樣子,秦斂淡色的嘴唇抿成一個相當好看的弧度,又或者其實可以說,無論他什么時候做出什么樣子大概都是十分好看的。 他慢慢靠過來,我嚇得緊緊閉了唇。又覺得不對,于是拼命向后仰,低嚷:“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我病著呢,你不能欺負病人……” 秦斂看看我,終于把我重新放回床上,隔著被子拍了拍,泰然自若道:“誰讓你話太多。” 我祈求時間過得慢一點,然而到底藥還是被準時煎好送了來。秦斂把阿寂揮退,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扶著我坐起來,我看著那只盛滿黑汁的藥碗,頓時就往后縮了縮。 秦斂一邊攪著藥汁一邊漫不經心道:“躲什么?躲到床角也是一樣要喝。” 說完半晌察覺到沒回應,又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怎么不說話?” 我理直氣壯道:“不是你嫌棄我話太多的么?” 秦斂:“……”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道:“太子殿下……” 秦斂慢悠悠地舀起半勺藥湯,湊到我嘴邊,慢悠悠地道:“嗯?” 我喉嚨一陣干癢,別過臉咳嗽兩聲,又往后退了退,很誠懇地看著他:“我自己喝就好了,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忙?書房里還有人在等著吧?你把阿寂叫過來就好了。” 秦斂看我一眼,端著藥匙的手還是穩穩地,一動不動。我盯著他,他盯著我,最后我望望天花板,終于還是微微低下頭,大義凜然地把藥一口咽了下去。 ……真不是一般的苦。比之前在蘇國嘗過的還要苦上一倍。我痛苦得捂住嘴巴拼命吸氣,眼睛里還盛著一汪水,依照以往的經驗,我相信這幅表情雖然稱不上楚楚,但一定很可憐,可是秦斂依舊不為所動,藥匙再次湊到了我的嘴邊,他的表情甚至沒有改變半分。 我一把抹掉眼淚,撐著床,挺起胸膛義正言辭道:“我不喝了,我就是不喝了!” 一般來講,我如果這樣做,如果對象是父皇,那父皇一定會輕聲地哄,然后端出帝王的威儀,勒令太醫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藥來;如果是對象是蘇啟,那蘇啟一定會涼悠悠地看我一眼,然后嘆一口氣,然而最后他也會變成是輕聲地哄,再痛斥一頓太醫,讓他們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藥來。 如今我這樣做了,秦斂的反應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先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擺出更加面無表情的表情看著他,片刻后他也妥協,藥匙跟著收了回去。 我本以為這就已是結果,卻沒想到這只是個開頭。我還沒來得及慶幸,他突然舀起一勺藥含在了口中,隨后又擱下了藥碗。我看著他的動作,眼睛立時睜大,嘴巴也跟著不可置信地微微張開,沒想到他一向大方,今天怎么這樣節省? 沒想到的還在更后面。他探過身,捏住我的下巴,四唇相貼的那一刻我終于反應過來,但我還沒來得及閉上嘴巴,就已經有一股苦味順著舌尖蔓延開來。 “……” 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秦斂已經退了回去,又重新拈起藥碗,慢條斯理道:“繼續?” 他的嘴角還留有一點淡褐色的藥痕,微微偏著頭,側臉平靜得過分,也好看得過分。我一陣手軟腳軟,連帶聲音也一并發軟,顫悠悠地道:“不,不了……” 秦斂于是重新把藥匙端到我嘴邊,我這回連眉頭都不敢再皺,毫不猶豫地大口咽了下去。 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喝藥喝得這樣快,連半盞茶都不到的功夫藥碗就已經見了底。 太醫的藥當晚沒有見效,我在秦斂離開去書房后仍舊咳嗽不止,最后一邊咳嗽一邊努力睡過去。然而我的眼皮剛剛合上,就覺得身邊柔軟的床鋪下陷,勉強睜開眼,果然是秦斂。 “吵醒你了?”他悠悠地道,“正好往里靠一靠,我被你擠得只剩下床沿了。” 我揉揉眼睛道:“你不是要在書房睡么?怎么跑回來了?” 秦斂道:“我什么時候說要在書房睡了?” 我道:“阿寂沒有跟你講?一般來說,我半夜會咳嗽得很厲害啊,到時候肯定會吵醒你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嗎,還是去書房睡吧。” 秦斂看我一眼,道:“書房不如這里暖和。” 我翻個身面朝里,含混不清地道:“那就讓人給你多添一些火。” 我的身后一時沒了動靜。過了片刻突然覺得周圍比剛剛更暗了幾分,睜眼一看,秦斂已經把帷帳解了下來,燭火半明半暗地隱在雙重帳子外,秦斂跟著躺下來,雙臂一環一攏,兩個人便貼得極近,偌大的床面頓時就騰出了多半的空余。 他的嘴唇貼近我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你可真是體貼啊。” 我咳嗽了兩聲,道:“殿下謬贊了,這不過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他的手心捂在我的心口上,隔著布料熨帖著皮膚,比錦被還要溫暖幾分,我的咳嗽竟也跟著漸漸好了一些。隨后聽他低聲道:“如果只是風寒,怎么會在半夜里鬧咳嗽?” “庸醫嘛。我都說了我是舊疾,周太醫還硬要以風寒診治。”我打了個呵欠,閉著眼道,“俗話說的好,世上本無病,庸醫自擾之……” 秦斂頓了一下,打斷我的話:“既然是舊疾,你在蘇國的時候,找到了合適的藥方沒有?” 自然是沒有的。蘇國也是庸醫的天下,不比南朝好到哪里去。醫生診斷就像是和尚抬水,一個醫生有水喝,兩個醫生抬水喝,三個醫生就沒了水喝。據阿寂說我小的時候病情初犯,太醫們聚集在一起曾鄭重其事地商議過治療方案。然而商議來商議去,最后的結果卻是沒有結果。因為他們各執一詞,又不能在我身上做無頭實驗,與此同時又找不到和我同樣病癥的人,所以到頭來只好采取最溫和的治療方式,于是十幾年來最難受的還是有且僅有我一個。 秦斂一時間沉默不語。我趁機道:“太子殿下,我們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哦?”秦斂懶懶地道,“你要講什么?除了跟喝藥有關的,其他的說說看。” “……”我怒道,“那個周太醫本來就診錯了,我為什么還要繼續喝藥?” 秦斂壓根不理會我的話,兀自道:“也就是說,你從出生開始,一直到前兩年,基本每年冬天都得這樣咳嗽?” 我“啊”了一聲,道:“所以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很想退婚啊?” 他“咦”了一聲,很有興致地問:“怎么說?” “你肯定會覺得我很麻煩啊。就像是本來買了個很順眼的繡花枕頭,結果回家拆開一看,才發現里面是麥麩不是棉花,是麥麩就算了,還是陳年老麥麩,粘得滿地都是,連枕頭皮都不能要了。你肯定失望透了。”我接著道,“其實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我本來真的以為我的病已經好了的。” 秦斂在我身后“嗯”了一聲,慢吞吞地道:“你不說我倒是沒有想到。不過退婚暫時就算了。你雖然確實很麻煩,但還不如退婚更麻煩。再者,南朝歷代儲君里還沒有過退婚的先例可以參照。” 我突然腦筋清明下來:“啊,是了。我忘了南朝的傳統,你還可以再納側妃的。自然可以省去退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納側妃?你想得倒是比我還遠。” 我又咳嗽了兩聲,然后清清喉嚨,義正詞嚴地道:“這不過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秦斂的一只手擱在我的小腹上,一邊輕輕揉捏一邊道:“那你說說看,我該納哪個?” “英明的儲君納妃呢,自然是出于兒女情長納妃為下策,出于政治考量納妃為中策,如果既符合政治考量,又符合兒女情長,那就是上策了。不過自古天下好事難成雙,就算成雙也難以共長久,所以誠實來講,成上策的機會不算太多……”我的話戛然而止,眼睛驀地睜大,“你……” “我怎么了?” 我帶著哭腔道:“你別揉了……” 結果他還是我行我素,我簡直欲哭無淚:“我要叫阿寂,快叫阿寂……” 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呵出來的話又輕又低,在夜色中就像是凝脂一般柔和:“你叫她做什么?” 我望望帳頂,渾身已經僵成了一根木頭:“我來葵水了……” “……” 次日大皇子妃趙佑娥到訪,還帶著她那個天真爛漫的妹妹趙佑儀。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