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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韓菁二十歲-《一日為叔,終身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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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韓菁斷斷續續病了一整個冬天。

    她并沒有病來如山倒,但卻是十足的病去如抽絲。幾天低燒幾天咳嗽幾天嘔吐,雖都不是什么大病,但已經足以折磨得一個人馬不停蹄地消瘦下去。而因為韓菁斷然拒絕藥物治療,所以病情就愈發細水長流地蔓延下去。

    莫北幫她申請休學了一年,韓菁便整日縮在公寓里看書看雜志看電視,謝絕任何人探訪。有諸多想要借關心她的名義討好莫北的,自然被毫不客氣地擋了回去;然而最頭疼的卻是那些真正關心她的人。

    韓菁拒絕見到莫北。他第一次來察看她病情的時候,腳還沒有踏進臥室,就被韓菁用枕頭雜志甚至是臺燈給砸了出去。她也不想見到莫家父母,因為每次探訪時莫伯母總是會在最后長長地嘆息一聲,那句嘆息聲里包含了許多復雜情緒。

    韓菁知曉她的意思。就算她已成年,在他們的眼里還依舊是個孩子,依舊把她這次突發抑郁癥當成是因為她對莫北的過度依賴,依舊認為她現在生病的根源是因為與韓冰水火不容。

    莫家父母大概十分不理解她為什么會這樣的排斥韓冰,排斥到讓自己得了抑郁癥,排斥到性情大變,變得淡漠又安靜。

    而大概除了她自己和韓冰之外,其他人都是這樣認為。

    所以數來數去,在韓菁這里唯一獲得了進出豁免權的人竟然是江南。他憑借無敵的無害娃娃臉和看起來十足燦爛的笑容,很輕松就獲得了韓菁的召見。

    即使對著他,韓菁也極少開口說話。她每天就只是窩在被子里,要么看書要么上網,安靜得讓人總覺得假如稍稍錯眼就會看不到。

    江南哄人的方式和莫北不同。莫北是溫柔含蓄而又縱容的,江南則正好相反。韓菁不說話,他說的就很多。韓菁總習慣下巴趴在一塊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江南每次見到都會不由分說拖著她四處在公寓里打轉。

    韓菁雖然安靜,眼力依舊很好。可以很明顯看出江南是奉了莫北的托付才天天過來陪她解悶,然而她如今已經沒力氣也沒勇氣再去深究。

    不過江南倒是一人多用,除了可以聊天逗樂,還可以給韓菁抖出許多八卦。莫北曾經告訴她江南和易寧不和的事,江南較他更甚,不但八卦出了莫北和韓冰不合,還爆料了諸多陳年往事。

    但江南最討厭的一點就是他每次都在講到最關鍵的地方停下,然后瞇眼露牙地笑著不懈重復同一句話:“想繼續聽下去么?咱倆交換條件怎么樣,我給你抖一條八卦,你和我開口說一句話。可不是逼迫你哦,哪怕一個字也行呀。”

    韓菁開始的回應是還給他一個十足不屑的眼神,但到后來敵不住誘惑,終于恨恨擰著他的胳膊點了頭。

    江南的話還是很有爆料點的。莫北和韓冰漸漸不和韓菁很早就看出端倪,但如果江南不提,她卻不知兩人的矛盾已經積深至此。

    “究根結底,你小叔叔跟韓冰最后能結婚,不過是兩家長輩催熟的結果。只要兩家還有互相利用之處,就不會離婚。但反過來說,一旦沒用了,或者說莫家完全脫離了韓家,那這場婚姻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小叔叔本來對韓冰的印象其實還是很不錯的,所以中間分分合合許多次,直到最后選擇她訂了婚。不過韓冰表面看起來雖然溫柔,背后使的門道卻太多,訂婚前就把你小叔叔所有紅粉知己都給鏟了個干凈。本來這也沒有什么,莫家的兒媳也需要有這種能力這種手段,再者你莫北小叔叔那時候也確實給幾個女人吵得煩不勝煩,韓冰正好幫了他的忙。”

    “但是韓冰疑心太重,剛剛訂婚那會兒沒有顯現,久了以后嫉妒心和猜疑心一塊兒膨脹,別人都以為她挽著莫北跟著他去公司是兩個人秀恩愛,就我能看出來那時候莫北特想把韓冰那條胳膊從他胳膊里甩出去。你小叔叔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插腳他的工作,第二不喜歡的就是被人監視沒自由。然后特別不幸的就是韓冰兩樣全占了。”

    “并且韓冰太猜疑,單這一條就生生把她在莫北心理建立的好感給摧毀個干凈。韓冰曾經派私家偵探跟蹤過你小叔叔,后來被你小叔叔發現,于是舊仇新怨一塊兒算,莫北一怒之下去跟你莫伯父提出要退婚。”

    “結果是你小叔叔被訓了個狗血淋頭。韓冰在外頭的口碑太好,你莫伯父就不聽解釋死活認定肯定是莫北不對,莫北又不好真說出韓冰做的那些出格的事,只好忍下來,并且還得按照你莫伯父的吩咐去把韓冰給接回去。”

    江南說到這里停住,拿眼神示意韓菁,意思是他的故事已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全憑她自己拿捏。

    韓菁擰起眉毛,一副相當不情愿的模樣。但最后還是動了動唇,沙啞著說了一句話:“江南哥哥,你有講評書的潛力。”

    “多謝韓小姐夸獎。”江南后退一步,作了一個揖,笑,“還想聽嗎?想聽就點頭,否則就搖頭,可千萬別說話。你只說一個字,我就得多講一長串故事,也太不劃算了。”

    韓菁瞪著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然后時不時你小叔叔就跟韓冰冷戰一次,時不時你小叔叔就帶著你出差一次,這些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來。反正韓冰如今是越來越心高氣傲,想抓住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你小叔叔又不是那么好欺負的主,倆人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好過的呀。”

    韓菁抿著唇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江南卻一攤手:“我的故事講完了。”

    “……”韓菁瞪著他。

    江南笑得特別花枝招展:“寶貝兒,你還沒開口說第二句話呢。”

    韓菁抿了抿唇,喝完手里捧著的水,啞著嗓子問,“江南哥哥,你講實話,你真的一直以來都沒碰見一個能讓你念念不忘的人么?”

    “……為什么要這么問?”

    “為什么不能這么問?”

    江南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這么會戳別人的傷疤?”

    江南覺得對一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小女孩說這種事有些尷尬,但他在韓菁一直盯住幽幽不放的眼神下終究還是認了命,悶聲說:“有,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你江南哥哥情竇初開的年紀,遇到了一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然后你江南哥哥就對她念念不忘了。”

    他說到這里停住,韓菁問:“后來呢?你們倆為什么會分開呢?”

    “小芳死了。”江南摸了摸她的額頭,淡淡地笑,“我倆以前是同班同學,關系還不錯的那種。畢業以后,據說是為了來找我,結果出車禍撞死了。那個時候我還沒來得及跟她告白呢,還是后來人家告訴我其實她也是喜歡我的。”

    韓家有些懷疑地望著他,江南又說:“所以說,我的這個故事還夠能抵得上你開口說句話吧?這事沒幾個人知道的哦。”

    “……這事真的是真的?”

    江南但笑不答,只說:“其實我和你莫北小叔叔性格許多地方還是都很像的。假如在維持現狀跟高回報高風險但又沒把握里選擇一個,我倆肯定都不會去冒險。賭徒這兩個字太傷身體了。但也因為這樣,有的時候就會太瞻前顧后,就會失去了最好的時機。”

    韓菁沒有說話,只是望著他。

    江南又笑了笑:“不過幸好你小叔叔在公司決策上還是很果斷的,直覺行動力都很強大,所以你不用怕他因為這個弱點而讓公司倒閉養不起你。”

    今年是韓菁第一次一個人過春節。

    臨近春節的時候她的病癥有所好轉,在江南的游說下終于肯出門去走走。但這個好消息江南剛剛和莫北一起消化了三天,韓菁就玩了先斬后奏的把戲,一個人訂了機票直飛國外。

    等江南再撲到她的公寓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女傭被韓菁打發回家過年,公寓里一直亮著燈,地暖也燒得很足,

    這讓煩躁的江南更加煩躁。公寓里還保持著井井有條的樣子,乍一看還以為是主人不過臨時出門。

    小公主把任性發揮得很徹底,一句信箋也沒留下,手機因為在飛機上而關閉。一天以后,當江南在莫北的眼神威脅下奪命連環call了不下二十通的時候,韓菁才慢吞吞用短消息回了兩句話八個字,在新加坡,不用管我。

    莫北對著這八個字沉吟片刻,隨即離開了公寓,一句話也沒說。

    江南在后面叫他:“喂喂喂,你就這么走了?”

    “否則還呆在這兒干什么?”

    江南語塞,見他慢悠悠不停地往電梯走,嘆了口氣跟上去:“你就不考慮去新加坡找找她?”

    莫北繞著車鑰匙,眼睛一直盯著電梯不停變換的數字,笑了一下:“她這回不想讓我找。”

    江南嗤一聲:“鬼話。以往她一跑你肯定會在兩天內找到她,現在你結婚了,她本來就傷心得不行,你還不去找她,你讓她會怎么想?”

    莫北還是微微地笑,沒說話。

    “你的寶貝菁菁就是口是心非的典型,連我都能看出來,你別告訴我你就沒看明白。吶,現在好了,你也跟著一塊兒口是心非?”

    電梯門開,莫北背對著他,模糊的電梯壁讓江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九月份開學以后她還要出國呢。這又算什么。”

    韓菁一個人待在新加坡,這邊風情濃郁特色繁多,假如純粹來旅游,那似乎會很愜意。

    但也僅僅是似乎。她頭一次一個人待在國外,還是在新年的時候,再梗著脖子逞強說自己無所謂,也到底難掩失落。

    吃過糖的孩子才知道沒糖吃時的難熬。她自己一人跑出來,以往每年被疼著縱容著捧在手心里呵護著的感覺消失,更何況這里也有華人在慶祝春節,被韓菁看到,心中就像是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可是比起這些,韓菁更不想回去。

    再多的孤單也抵不上韓冰一個笑容的殺傷力強大。

    韓菁來新加坡之后,肯接起的第一通電話來自一個沈炎。

    還沒有到除夕,他的電話便打過來問候。言語間雖依舊無笑意流露,但還是難掩剛剛回國的淡淡喜悅:“明天有沒有時間?我給你帶了一份春節禮物。”

    “……我現在不在國內。”

    沈炎頓了一下:“那是?”

    “我在新加坡。”韓菁很不想繼續說下去,但終究還是告訴了他,“元宵節之前不會回去。估計我回國的時候你已經回英國了。”

    “一直都呆在新加坡么?”沈炎說,“那也好。除夕那天我正好也要跟著叔伯一起去趟新加坡看爺爺,也許還能見一次。你是和莫先生一起過去過春節的么?”

    “……不是。”韓菁淡淡擰起眉尖,“就我自己一個人。”

    除此之外韓菁一通電話也沒有接,毋論莫家父母江南還是莫北,一概不予理會,到最后索性關機了。

    除夕一整天韓菁都在玩游戲中度過。她趴在床上一刻不停地敲點手機,敲到最后食指都變得僵硬。一直到屏幕里的時間從十一點五十九分變成了四個零,她才從幼稚的超級瑪麗中停下來。

    韓菁把被子卷在身上正要睡覺,門鈴響起來。

    這個時間來的不速之客,韓菁做了數種假設,卻沒有想到會是莫北。

    他拎著商務包站在門外,站姿筆直,眉眼沉靜,唇角有淡淡笑容。眼尾的溫柔笑意在走廊燈光下略有氤氳,但幾個月沒有見,模樣依舊熟悉,香氣不曾改變。

    (二)

    韓菁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她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莫北剛剛結婚時候的狀況,很安靜,不吵鬧,一個人一本書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莫北還是很耐心,兩人待在公寓里,他每天做的事只是叫外賣,喂她吃東西,看她看書,看她不耐煩了玩游戲,看她扔掉游戲,然后在沙發里蜷成一團,鼻子被壓得很扁地睡覺。

    如此過了兩天,等房間里氣氛已經凝滯得成了半固體,最后沉不住氣的仍是韓菁。

    她的脾氣陡然從最安靜變成最暴躁。她買了副圍棋,本來是盤起腿來自對自弈,但沒有招架住莫北在一邊悠閑的觀看,最后突然緊緊擰起了眉毛,纖細的手指一掃,白子黑子全部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

    莫北眉目不動,眼睛也沒有眨——似乎他對她一切的表現都是這個模樣。但韓菁卻像是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推開棋桌,頭也不回離開了案發現場。

    其實就連圍棋,韓菁的啟蒙老師也依舊是莫北。如此枯燥理性的東西,她當初要學的原因只有一個——莫北下棋的姿態太好看。他總是習慣將座椅后退一步,雙手搭在一邊,冷眼看著面前的棋子,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即使再針鋒相對的局面,即使瀕臨不可挽回乃至真的一敗涂地,他也總是可以維持著這樣居高臨下漠然悠閑的態度。

    韓菁也想學他的樣子,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第四天,韓菁開始拒絕吃東西。她的嘴巴緊閉,眼神銳利地盯著莫北,警惕得就像是一只弓起的貓兒,完全無視他遞過來的湯匙。

    莫北低低嘆了口氣,放下湯碗,慢慢開了口:“你不想讓我找,可我得找你。你現在就像是一個翅膀剛剛硬了的小鳥,總想著往外飛,不碰得頭破血流絕對不肯回頭。”

    韓菁還是一聲不吭。她梗著脖子看窗外,嘴巴緊緊抿著,拳頭捏緊,背影倔強。

    傍晚時分韓菁終于受不了,一個人跑出了酒店。她知道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莫北也還是會找到她。索性直接躲進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在里面悶聲喝白水。

    夜晚的酒吧很熱鬧,韓菁平生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一個人叼著杯沿,垂著睫毛不聲不響坐在角落的位置,不引人注意,亦十分乖巧。她的電話響起來,被她看也不看直接按斷,沒過一會兒座位旁突然落了個陰影,笑聲很爽朗:“小姑娘,真是好巧,還記得我嗎?”

    韓菁抬頭,那張臉很斯文,笑意蔓延到眼角笑紋里,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她的睫毛閃了閃,仔細回憶后,慢慢地說:“……林先生?”

    林易偉,這個人是她曾經在t市機場的插曲。當時因為原定航班被無故取消,需要轉乘其他客機,許多人都怒火沖天,唯獨他倆靜坐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林易偉話很多,是韓菁當時對他唯一的印象。因為盡管她說的不超過十句話,每句話不超過十個字,他還是在一邊羅里吧嗦地侃侃而談了四個小時,言談間盡數透露了他的高薪資,高職位,高品格。

    “我很欣慰你還能記得我。”林先生指了指她對面的座位,“我能坐嗎?”

    韓菁沒有回應,依舊在安靜地喝白水。她知道只要她不搖頭,這個林先生都會自動理解成她是在默許。

    林易偉果然坐了下來,露出一個笑容:“怎么這次又是你一個人呢?小姑娘總是一個人出來很有膽量啊。”

    韓菁沒有說話,只聽到他又說下去:“你已經上大學了吧?還在t市嗎?我最近調回了t市,在和泰總部工作,我覺得我跟你在一起挺舒服,或許以后有時間可以一起喝喝茶什么的?”

    韓菁頓了頓,難得瞧了他一個正眼:“和泰?”

    如果她沒記錯,和泰是韓冰的老巢,韓氏賺錢的核心。

    “是呀。我這次是難得有兩天假期,來新加坡度假。”

    “你在和泰做什么?”

    “做高層管理工作。”林易偉笑,“你這是什么眼神,難道我看起來不像?”

    韓菁微彎了彎唇角:“很像。很符合和泰高層管理人的氣質。”跟韓冰一樣讓她不喜歡。

    韓菁把白水喝光后,遂起身與林易偉告辭。臨走前林易偉詢問她的手機號碼,被韓菁委婉拒絕后,只好笑著說有緣再見。

    韓菁第五天還是沒有和莫北一起呆在酒店里。沈炎打來電話,她痛快答應共餐。

    地點定在一家印度特色的美食館。沈炎把春節禮物送給她,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銀器,他的聲音就和銀器碰撞一樣清朗:“東西不貴重,所以你就不要再費心回送我東西了。”

    “那怎么行,明明是說好的。你生日是什么時候?”韓菁抿著唇,想了想,有點兒汗顏地說,“我記得好像是這幾天里,但是哪一天沒有記清楚……”

    “三天后。”沈炎抿出一個清淡的笑容,“那個時候你還在不在新加坡?”

    韓菁想了想,說:“沒大問題的話,應該在的吧。你呢?還在嗎?有生日晚宴嗎?我去給你慶生。”

    “我接下來應該會一直呆在新加坡,直到去英國。不過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生日宴。”沈炎似有若無的笑容依舊維持在嘴角,“但你如果來幫我慶生,我應該會非常期待。”

    他說完低眼去吃東西,韓菁可以看到他淺淺痕跡的內雙眼皮,以及越發優雅的用餐儀態。她單手托著下巴觀察他,直到被他的聲音打斷神游:“我突然想起來,既然你決定去英國留學,現在在國內又沒有事做,要不要先去那里待幾個月適應適應?”

    “……”韓菁頓時就低了頭,并且長久都沒回答。沈炎瞅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說:“如果還不想離開t市,那也不著急。我也只是建議。你年紀小,一下子要出國留學,有適應期很正常。”

    韓菁一下子擰了眉毛:“說誰年紀小?你跟我一樣大好不好?”

    沈炎淡淡地:“可我和你走出去,至今還沒遇到一個說咱倆看起來一樣年紀的。”

    上回韓菁和沈炎在歐洲大小國家待了一個半月,韓菁除了指點想去的地方之外,其他的日常住行都由沈炎包辦。沈炎在英國一年,性格愈發收得沉穩內斂,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藏無可藏,如果一眼望過去,沈炎眉眼間的年紀看起來比韓菁不止長了五歲。韓菁每次和他走在一起,標致臉蛋華麗衣裳湊成一對,總會被人誤以為是兄妹。

    如此三番五次后,讓韓菁十分氣悶。他明明和她同齡,可當她提起這個話茬的時候,偏偏沈炎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這很正常。”

    “……”

    她卻看不出哪里很正常。

    當天晚上韓菁一夜失眠,在床上對著月光愣怔了一個晚上,直到黎明才昏昏沉睡了過去。她把房門緊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黃昏,頭疼得難受,但也借此躲過去了可能和莫北相坐無言的又一個白天。

    剝開那層虛張聲勢的任性胡鬧的外殼,其實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狀態。或者叛逆逃避,或者黯然退讓。莫北訂婚之后她不愿想起他終有結婚的一天,莫北結婚的時候她不想接受現實。她就裝作看不見,汲取他的每一絲溫柔每一點笑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直到退無可退,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

    若是什么都不懂,倒也可以不管不顧。可她心里懂得所有現實。連她自己都曉得,自己的等待,虛無縹緲。只事關她一人,她永遠不可能將心中的秘密說出口。

    她等到終于長成適合的年紀,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脖子都仿佛變長了,卻仍然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只要她不說,事情就不會有變化。他仍然是她的小叔叔,一輩子都這樣不會改變。可她不敢說出口。即便莫北沒有結婚,她亦不敢開口。而到了現在,就更加不能說。即使腐朽,即使潰爛,她亦不敢將秘密訴諸于口。她只能死死守住。就仿佛蓄滿水的閘口,不能打開,一開就是毀滅。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退,退,退。

    到了這個地步,似乎只有放棄。可她不愿放棄。一旦放棄,就仿佛什么都沒有了。

    第七日早晨莫北沒有再讓她當縮頭蝸牛。他坐在床邊,試圖去剝她的被子,被她更用力地卷在身上,他輕聲喚她,被她翻個身把枕頭擱在腦袋上。最后他放棄,但他溫柔的聲音隔著被子隔著枕頭吐字依舊很清晰:“我三個小時以后的航班回t市,兩張機票,菁菁,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

    韓菁半晌沒回答,他繼續說下去:“那你要不要送我去機場?”

    繼續沉默。

    “你一個人待在國外,讓我很不放心。”

    得到的依舊是沉默。

    莫北隔著被子,按照被單凹凸的形狀,準確無誤地摸到了她的后腦勺,結果又被她挪動身體移開,他極輕地笑了一聲:“菁菁,我最近總是在想你小時候的樣子。”

    韓菁咬住自己的胳膊,有隱隱的預感,卻還是一聲不吭。

    他柔聲說下去:“你小時候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叔叔這三個字,最早學會寫的是莫北兩個字。你還沒有長出牙齒的時候喜歡含我的手指,長出牙齒以后就喜歡咬我的手指,等學會走路了就喜歡拽著我的手指,再長大一點兒你喜歡抱著我的胳膊,可是再再長大一點兒,你連跟在我的身后走都變得不樂意了。”

    “我帶你去旅游,看你讀書學習背單詞,教你鋼琴游泳開車,親眼看著你一點點兒長大,無所顧忌地長大,你就是我手里最珍貴的一朵玫瑰花,澆灌著我的心血,一點點盛開,最后變得驕傲又美麗。你再怎么撒嬌或者胡鬧,我從不約束,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很美好的回憶。”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了解。就算我不了解,你也會主動來告訴我。可現在呢,我發現事實似乎不是這樣。你以前那么喜歡和我講有關你的事,一點一滴的喜怒哀樂都不放過,我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你一句話也不肯對我說了。”

    “以前在你還小的時候我問過你,假如等你長大了可以遠走高飛的時候,會不會就真的離開,一去不復返了。你當時的表情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你拽著我的手指,臉蛋蹭著我的胳膊,用那種細聲細氣又很嚴肅的表情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永遠都不會拋下小叔叔。”

    “我不知道你的永遠有多么遠。可我以前答應過你,即使我結婚了,也依舊把你放在第一位。我的承諾永久有效,直到我人不在了為止。”莫北俯身,更近的耳語,更輕柔的口吻,“寶貝兒,雖然我知道叛逆期是青春期的特產,應該給予諒解和支持,可是我不知道你這段叛逆要維持到什么時候才肯打住。你也許是因為至今對我結婚還有氣,并且還琢磨著想要如何重重懲罰我,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什么,總之我不指望你現在就變得跟以前一樣和我可以肆意撒嬌任性胡鬧,可是長則數十年短則幾個月,你給一個期限范圍,讓我能看得見盡頭總可以?”

    莫北說完,等了許久,還是沒有等到韓菁的半點反應。她只是在被窩里極輕微地動了一次,便再也沒了動靜。

    最后他去輕輕掀她的被角,韓菁終于有了回應,她把被子收得更緊,緊到比蠶繭還要封密地包裹住自己。

    莫北收回手指,搭在自己交疊的雙腿上,淡淡抿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了。你在這邊好好照顧自己,我先回去了。菁菁,再見。”

    莫北走出她的房間,把門鎖關閉,一個人拎著商務包離開。韓菁在他徹底走后,掀開被子隨手抹了一把眼淚,跳下床跑到房間的窗戶旁邊,攥住窗簾向下看,外面煙雨蒙蒙,莫北戴著墨鏡,單手撐傘站姿筆直,風衣衣角被風灌起波瀾,不久之后他召來計程車,然后風度絕佳地離開。

    他總是這樣的從容,多年以來已經打磨完好自己的每一個側面,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是無懈可擊的姿態,看不出痛楚也看不出快樂,真正的風過了無痕。

    莫北進了貴賓候機室,閉眼假寐一直到候機室只有他一個客人,地勤小姐來輕聲提醒登機時間到。他拎了行李要離開,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袖子。

    那只手的主人容貌姣好,身量不及他的下巴高,下頜抿成倔強的弧度,眼珠黑亮,有淚水盈飽眼眶。

    莫北抿起唇,放下行李攬住她,韓菁緊緊揪住他的風衣前襟,無視貴賓室其他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用盡了全力,生平從沒有哪一次哭得像現在這么厲害。幾分鐘里已經是聲嘶力竭,汗水和淚水粘濕臉頰的頭發,淚眼模糊,仿佛要把這幾個月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出來才肯罷休。

    時間過去十分鐘,地勤小姐看看墻壁上的鐘表,又看看哭得幾乎脫水的韓菁,幾次想要上前,幾次又退回原地,但明顯是欲言又止。莫北眼角余光掃到她,打了一個手勢,地勤小姐微微欠身,離開。

    莫北說著喃喃未名的話,韓菁明顯不領情。他掐住她的腰肢,低下頭去輕輕親吻她的頭發,韓菁卻突然發難,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彎下腰,然后她踮起腳尖,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莫北清瘦,但她瞅準了他肩胛骨以上的那部分,下了大力氣,狠狠咬上去,甚至是重到已經感受不到自己在踮著腳尖,并且直到最后自己的咬合肌酸痛才肯松開。

    她后退一步,看到莫北明顯被濡濕一大片的風衣,眼神依舊任性倔強。

    韓菁的眼神瞥過他的商務包,聲音冷然:“你是出差過來,順便來看我的?”

    莫北取出手帕擦去她額頭上的少許汗水:“我是除夕那天在全家的眼睛底下飛過來,專門陪你一起過春節的。”

    韓菁梗著脖子,一動不動任他擦拭。過了十秒鐘,突然又拂開他的手,頭也不回離開了貴賓室。

    韓菁最終仍是和莫北一起回了t市。她仍是回到莫家,而因為韓冰回了娘家,韓菁沒有在第一時間見到她,并且剛剛到了庭院便受到了莫伯父伯母的噓寒問暖,沒人責備,也沒人質問,她還是受到整個莫家無限縱容的掌上明珠。

    回到t市第二天,沈炎在晚上打來電話,韓菁才懊悔想起自己突然決定回國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告知他。沈炎的慶生她參加不了,也無法及時彌補,只有用不住道歉才能勉強消減一些她心中的愧疚。

    “沒有關系。”沈炎的聲音依舊淡然,讓人聽不出喜怒,“春節能和家人一起過再好不過,生日不比春節重要,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太介意。”

    可是他越如此作答,韓菁就越愧疚。這種愧疚讓她在韓冰回來之前的連續三天里都不自覺的心悸不已,心情低落。

    (三)

    韓菁還是避無可避地遇見了韓冰。

    她那個時候正慢慢喝著特別熬制的養胃湯,因為腸胃在近半年的折騰里變得愈發不好,莫伯父伯母便緊急召了廚子和醫生專門熬制,韓菁雖不喜歡那種味道,卻還是懂事喝掉。

    韓冰穿著及膝的大衣,明紅色的衣領翻飛,踏進屋里的時候挾著一陣外頭的寒氣。一眼便看到客廳里歪在一起頭對頭的莫北和韓菁,正拿著一本冊子在低聲嘀咕什么。

    她進屋,他們甚至沒有抬頭,等韓冰走近了才聽到莫北低柔的嗓音:“這個似乎不大適合。”

    “可是我喜歡。”

    莫北很是好心情:“那我們剪刀石頭布?”

    “那我出剪刀,你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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