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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夜時歡4-《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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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在小院住了半個月后,皇后的安排終于來了。

    允帝大壽,宮中大擺壽宴,煙花滿天,熱鬧喜慶。

    皇后安排荀容在宴席上撫琴賀壽,穿著當年琴師最愛穿的月白素衣,散下一頭琴師也曾散下的烏黑長發,撫出一曲琴師最得意的作品,那首當年叫褚懷驚為天人的《拂香》。

    種種安排滴水不漏,皇后胸有成竹,果然,當壽宴上荀容登臺,素衣墨發,纖手輕揮,于月下撫出那首熟悉的曲子時,原本寂寥飲酒的四王爺褚懷眸光一亮,身子激顫,騰地站了起來。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褚懷情難自已地邁開步子,俊顏微醺,踉踉蹌蹌地奔上前,一把抓住荀容的手腕,激動得語無倫次:

    “夷香,是你嗎?夷香,你回來了是不是……”

    滿堂大驚間,樂曲歌舞戛然而止,暗處的宋臨閣亦是心頭一緊,他未料到四王爺會有這樣大的反應,一雙眸不由自主地就去關注荀容的表情。

    她今夜脫下斗篷,散了長發,清瘦的身姿換上了素衣。他這才發現她竟是極高、極瘦,長發包裹的身子如風中弱柳,一張臉更是蒼白如雪,叫人無來由地便起了憐惜之心。

    此刻月下風中,荀容長發飛揚,不驚不亂,對上褚懷的一雙眸清清冷冷,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她輕啟薄唇,緩緩勾起一個凄涼的笑。

    “不,王爺認錯人了,奴家喚作荀容,不是王爺口中的人。”

    壽宴上一鬧,仿佛故景重現,允帝揮揮手,像當年把夷香賞賜出去般,又將荀容賜給了自己最疼愛的胞弟。

    宋臨閣作為暗衛,自然跟著荀容進了王爺府。

    一切都在皇后的安排當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悠遠的琴聲響了一夜,東方既白時,褚懷終于沉沉睡去。

    那是兩年來,這個未曾展顏的王爺第一次安心睡去,像夷香還在一般。

    他醒來后,握住荀容的手,貪戀地一寸一寸打量著她的臉龐。屋外已近黃昏,夕陽透過窗欞灑在他們身上,散下的長發替荀容遮住了那些溫暖的光芒,她只看著褚懷眸光癡癡,喃喃地對她道:

    “你明明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夷香,可為什么?為什么你身上卻有夷香的氣息?那久違了的,本王夜夜都想夢到,夜夜卻都抓不住,虛無縹緲的氣息……”

    褚懷將頭埋進了荀容懷中,深深呼吸著,在暮色四合里,一點點摟緊她的腰肢,下了一個決定。

    他說:“本王要娶你,明媒正娶,不是小妾,不是寵姬,而是叫你做陳國的王妃。”

    聲音在屋里很清晰,一字一句,清晰到屋頂上的宋臨閣也聽得明明白白。

    他按緊腰邊劍,不知為何,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頭,叫他無端地堵得慌,只想快點聽到荀容拒絕,推開褚懷。

    所幸,在下一瞬,荀容的聲音淡淡響起,依舊不溫不火,不帶一絲情緒。

    “如果王爺在漫漫余生里只想對著一個相似的影子,而不是自己真正深愛的那個人,那就娶吧,荀容悉聽尊便。”

    (四)

    “你當真……當真能把夷香雕出來?”

    在按照荀容的要求,連人帶一干器具搬到王府的一處小院后許久,褚懷都仍不敢相信,仍要不停地追問。

    荀容眼波定定,也沒有不耐煩,每次都是看著褚懷緊張而又期盼的模樣,淡淡答道:

    “奴家是陳國最好的雕骨師,王爺當信奴家。”

    沒過多久,褚懷就弄來了荀容所需的幾樣材料—

    一只白鹿、一匣深海魚膠、一瓶雪蓮凝露和自己的一縷長發。

    荀容對褚懷道,給她一月之期,她必定還他一個夷香。

    褚懷欣喜若狂,傳令下去,府中上下都不得去打擾荀容,荀容的地位僅次于他。

    但褚懷卻也是謹慎的,宋臨閣藏在暗處,親眼看著他倒了一顆藥在荀容手心。那是補藥,也是毒藥,一個月發作一次,需按時服用下一顆才能保命。

    即使深陷情傷,褚懷也洞若觀火,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宋臨閣差點兒出聲制止,但理智禁錮住了他的身體,他雙手微顫,到底只能眼睜睜看著荀容拈起藥,無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眸。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荀容不是個正常的女子,甚至根本不是個正常的人。

    他看著她將褚懷送來的那只白鹿殺了,放干了血,將鮮血混在了凝露里,然后親手將鹿肉剔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雙冰凍起來的鹿眸。

    她做這些事時利落干脆,連鮮血濺到了臉上也不在意,完全沒有一絲尋常女子該有的害怕。

    那雙白皙修長,看起來本該撫琴對弈的手,卻在月下握著刀子,手起刀落,將白鹿骨架一一分離開去,按照大小依序擺好。

    他在暗處甚至依稀看見,她埋頭挑挑揀揀,最終在地上擺出了一個人的形狀!

    那些選好的骨頭拋進了藥爐里,在特制的藥水中漫長地浸泡,直到泡得潔白光亮才被撈出,開始正式打磨。

    但后面的步驟宋臨閣看不見了,因為荀容端著滿滿一盆撈出來的骨頭,進了最里面的小屋,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并明確表示:獨門秘術,閑人止步。

    這閑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還有躲在暗處的宋臨閣。

    每到那時,他就只能守在院中角落,倚月吹風,搖頭苦笑。

    但一顆心卻是奇異地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們在同一處地方,沐浴著同一輪月,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睜睜看著荀容吞下毒藥,面不改色,宋臨閣心中異樣的感覺愈加濃烈,他發誓從沒見過這樣的奇女子。

    她對一切都無所謂,不驕不躁,不喜不悲,永遠淡然著眉眼,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只有提到“他”,那個她所謂的先夫時,她眼中才會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情感……

    好奇心過盛的一品帶刀侍衛宋臨閣承認,自己在這一刻,動的不僅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覺,睡到黃昏時就起身,裹著斗篷獨自出門,一個人去郊外的湖邊撫琴。

    有了王爺的默許,府中沒有人敢攔她,也沒有人敢跟著,褚懷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漸漸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獨宋臨閣,他這個形影不離的暗衛,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時不得打擾外,其余時候能夠跟隨她去任何地方。

    這讓宋臨閣覺得很慶幸,也陡然發現,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份任務。或者說,是愛上了一份獨一無二的神秘,一個想解也解不開的謎團。

    (五)

    已是隆冬時節,大風獵獵,郊外冰天雪地,湖面更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這樣冷的天氣里,人人無不是想著在家圍爐暖酒,卻只有荀容這個瘋子才會每天雷打不動地到湖邊撫琴。

    宋臨閣說出這話時,埋怨是假,語氣里倒含了七分笑意,更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歡喜。

    歡喜這黃昏中的靜謐時光,歡喜這琴聲繚繞的荒郊野外,無人打擾,只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

    他曾對荀容說過,要她下次服藥時偷偷藏下一顆,交給他,他認識不少江湖奇士,或許能夠找到解藥,讓她不再受控于四王爺。

    但荀容意料之中地拒絕了,淡淡道與他毫無干系,徒留宋臨閣無限悵惘。

    如今再次在湖邊看夕陽西下,宋臨閣舊話重提,末了,搖頭苦笑,嘆荀容是個既不怕冷又不要命的瘋子。

    年輕俊朗的帶刀侍衛以為自己將心思藏得很好,湖邊撫琴的人卻背影一頓,幽幽嘆了口氣:“你莫要喜歡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直言不諱,一語戳穿。

    聲音清清冷冷的,依舊是淡漠出水的涼薄,卻叫宋臨閣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兒從樹上跌下。

    明明極傷人的話,從荀容嘴中說出來就是那樣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得叫宋臨閣哭笑不得,又無從辯駁,只能摸摸鼻子,抱緊劍偏過頭,假裝沒聽見。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夕陽籠罩,撫琴的荀容微微側首,余光瞥向樹上的宋臨閣。

    風吹衣袂,長發撩動,那一眼里,有不解,有憐憫,更多的是……嘆息。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當褚懷滿心忐忑地來到荀容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時,眼眶一熱,激動得簡直不能自持。

    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從來沒有想到還能見到夷香,見到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

    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組合拼起的,鹿眸嵌入眼眶,再以摻雜了鹿血的凝露作為填充骨架的血肉,最后以魚膠使其嚴絲合縫。

    每一個環節都無懈可擊,憑借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藝,當真是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重塑后的夷香,依舊穿著一身月白素衣,依舊散著一頭烏黑長發,依舊眉目清俊,站在那兒就好似一幅畫。

    但他卻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按荀容的話來說,不過一個雕像而已,終究不是真人。

    但荀容說,只要有親近的人陪在夷香身邊,每日與他說話交流,讓他吸夠天地之靈氣,久而久之,他便能像常人一樣行走說話。

    褚懷聽得眸含熱淚,抱緊一動不動的“夷香”,欣喜若狂。

    暗處的宋臨閣更是震驚莫名,他從不信怪力亂神,此番卻也不得不嘆服了。

    只是,當褚懷摟著“夷香”出了院落后,身后的荀容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倏冷,比之平時更要冷上幾分,冷得如刀尖上的鋒芒,叫人不寒而栗。

    宋臨閣打了個哆嗦,卻見荀容轉眼間又恢復如常,臉上依舊是一貫的淡漠。

    他目視著她進了屋,關上門,隔絕了一切喧囂。

    院中寂靜無聲,只有雪花紛飛,悄然融入大地,白茫茫一片。

    宋臨閣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眨了眨眼,一層霜落于長睫,涼涼化去,靜靜濕潤了眼眶。

    心頭隱隱有股不安的感覺,他忽然很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叫四王爺和皇后徹底反目?而那名喚作夷香的宮廷琴師,又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天地寂寂,自然沒有人來回答宋臨閣的疑問,但不要緊,他深深地明白,只要是有跡可循的東西,都能查出來。

    回頭望了眼緊閉的房門,他呵出一口冷氣,拍拍肩頭的雪花,不禁想到,這場寒冬究竟何時才會過去?

    (六)

    按照皇后的計劃,褚懷對著那個“夷香”,朝夕相處下來,接著就該慢慢愛上她了。

    是的,褚懷不會知道,他所摟著的那個“夷香”,會一天一天地發生變化,他會一點點變成皇后的模樣,而同時,褚懷也將日積月累地吸入那攝人心魄的香,被不知不覺地迷惑,無聲無息地忘記真正所愛,最終癡癡愛上懷中的“皇后”。

    褚懷根本不會想到,以鹿骨雕成的“夷香”體內,其實流淌著一半皇后的鮮血。

    這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局,正是荀容答應皇后,讓褚懷回心轉意的辦法。

    如今已成功一半,剩下的只等時間來驗證。

    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閑下來卻更愛去湖邊了,她見不得陽光,每次去都將自己罩得嚴嚴實實,臉上還遮著材質特殊的面紗。

    她彈的曲子宋臨閣都會哼了,就是那首壽宴上的《拂香》,旋律悠悠,在風雪中飛得很遠很遠。

    因親眼見證過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宋臨閣禁不住好奇地問道:“荀容做雕骨師以來,雕過最好的作品是什么?”

    荀容撫琴不語,良久,才輕輕開口,望向冰封的湖面,宛若自言自語:“有兩件,一件是這架古琴,還有一件,是……”

    許是風雪太大了,后面的話宋臨閣沒有聽清,大風乍起間,竟掀開了荀容的面紗,陽光直直一照,灼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刺得她痛呼出聲。

    不及多想,宋臨閣立馬翻身躍下,飛掠到荀容身邊,一把將她護入懷中,替她擋去直射的陽光。

    天地間像剎那靜了下來一般,只有漫天風雪,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臨閣伸手為荀容戴好面紗,呼吸急促間,耳垂已盡染緋紅,荀容一雙眼眸清清冷冷,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多謝了,只是……還不撒手?”

    宋臨閣身子一顫,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撒手轉過去,心跳如雷間,卻是有什么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呼之欲出,又無從捕捉,那些能串起來的東西叫他冥思苦想,在風雪中微微蹙了眉頭。

    一轉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后約定的日期,皇后去普華寺上香祈福,支開婢女,進了后院廂房,見到的人自然是褚懷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而變回了從前的情意綿綿,迎上去的皇后鼻頭一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多久他沒有這樣看過她了,她深愛的四王爺又回來了,荀容果然本事滔天,沒有騙她!

    而另一頭的王府里,宋臨閣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小黑屋,思前想后,終是按緊腰間劍,幾個飛身,消失在了院子中。

    這是他第一次“擅離職守”,但他心里隱隱不安,多年培養出的直覺告訴他,有些東西如果再不解開,恐怕就來不及了……

    (七)

    皇后失蹤了。

    從普華寺回宮后一切如常,甚至還陪皇上用了膳,卻在沐浴的水池里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地消失。

    伺候她沐浴的宮女不過出去取個玉勺,轉頭回來就看見,繚繞的水霧間,皇后的身影越發縹緲,似起了一陣白煙,等到宮女奔上前一看時,水池里已經空空如也,皇后不知所蹤!

    整個皇宮頓時一片大亂,更有宮女侍從私下議論,皇后平素吃齋念佛,又剛從普華寺回來,此番莫不是羽化登仙了?

    所有人中,唯獨在宮中閣樓調查完卷宗,收到消息的宋臨閣,出來時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

    皇后被調包了!

    他撞見過荀容玩這種障眼法,以骨頭混合凝露魚膠,雕成的小貓,栩栩如生,還會喵喵叫,卻被荀容隨手擲入了藥爐里,白煙騰起后,轉眼化得干干凈凈。

    他有理由相信,皇后失蹤一案也是此等原理,水池里應該是荀容雕成的“假皇后”,她不是無緣無故地失蹤,而是悄無聲息地在水中化開,化成了一陣白煙,徹底散去。

    也許真皇后在普華寺就已經被調包了,對,就是普華寺里,皇后與四王爺褚懷約見的那間禪房!

    所有線索貫穿起來,一切浮出水面,他終于知道荀容的目的了!

    她是回來復仇的!

    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到普華寺,宋臨閣一間間禪房找去,心急如焚,卻始終沒有找到皇后的蹤影,他心頭狂跳,猛然醒悟過來自己中了荀容的圈套!

    王府,人一定早已轉移到了王府,所謂的障眼法是故意要讓他識穿的,不過是想讓他中計,拖延搜救的時間!

    來不及多想,宋臨閣一馬當先,侍衛隊兵分兩路,一路繼續留在普華寺搜尋,一路跟著宋臨閣前往王府。

    時間刻不容緩,侍衛隊被宋臨閣遠遠甩在身后,他快馬加鞭,率先趕到了王府,也不再隱瞞,亮出腰牌,徑直朝荀容居住的后院走去,卻在門口迎面撞上了抱著古琴,正要出府的荀容。

    她竟然還有心情去湖邊撫琴!

    宋臨閣心緒激蕩,脫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誰了!”

    荀容“哦”了一聲,看向宋臨閣,神色如常,仿佛對他的到來并不意外。

    “這一切都要從那個叫夷香的宮廷琴師說起,當年允帝將他賜給了四王爺,他被強扭入府后,寧死不從,九死一生地從王府逃脫,行蹤卻被皇后派去的殺手率先找到,被亂劍刺死在了屋中。四王爺趕去時,只剩一片廢墟,他連夷香的尸骨都未撈到一塊,悲慟欲絕,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場,與皇后徹底決裂……”

    宋臨閣這段日子用盡所有人脈,暗中調查,終是找到了當年參與行動的其中一個殺手,從他口中得知了兩年前那樁機秘任務。

    “但其實沒有人知道,那琴師當時已有一個未婚妻,而你口口聲聲說的先夫,正是逝世于兩年前,那個最擅長彈奏《拂香》的宮廷琴師……”

    聲音戛然而止,宋臨閣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在荀容冷如幽潭的面色中,一點點倒了下去。

    “你太吵了,我要和夷香去湖邊撫琴了,撫最后一曲……”

    斗篷揚起,女子的身影縹緲遠去,宋臨閣不甘地睜著眼,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亦成了他失去意識前望到的最后一眼。

    如果沒記錯,今天剛好是她毒性發作的又一個周期,她有沒有服下新的藥?

    (八)

    大風獵獵,白雪紛飛,天地之間,一片肅殺。

    哀婉的曲子在空中飄蕩著,像在訴說一個情深不悔的故事。

    宋臨閣帶著侍衛隊趕來時,那曲《拂香》已經奏到尾聲。

    風雪中那道背影,伶仃而單薄,散下的長發還像兩年前一樣漆黑如墨,透著主人家遺立于世的孤傲。

    宋臨閣的聲音在發顫:“我該叫你荀容,還是……夷香?”

    “她”到底還是沒能對他下狠手,只將他弄暈而已,但他后面的話卻沒有說完,他其實真正想要說的是,真相根本不是表面顯露的那樣!

    他越查越心驚,一個大膽的猜想浮現在腦海中……

    他一醒來就跟趕來的侍衛隊將王府翻了個底朝天,卻還是沒能找到皇后以及四王爺的蹤影,只怕找到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他們的下落只有一手操縱這場局的荀容知道—

    哦,不,確切地說,是扮成荀容的夷香知道!

    “我查過你的卷宗,你來自沅水一帶,是白巫族的后代,白巫族最擅長一些稀奇古怪的巫術。我派去沅水查探的人飛鴿回報,兩年前有男子抱著死去的未婚妻去求老族長,同老族長達成了秘密交易,與其交換了雕骨的本事,爾后改頭換面,背著一架古琴來到了都城,開始自己的復仇計劃……”

    種種怪異叫宋臨閣不得不懷疑,“荀容”平日罩在斗篷里,看不出身形,但那夜“她”在壽宴上撫琴,脫了斗篷,著一襲月白素衣,他才陡然發現,“她”竟是極高極瘦,甚至與他不相上下,他還從沒見過哪個女子有這樣高,疑竇就此種下……

    后來他百般試探,更是發現了不少蛛絲馬跡,他不動聲色,直到那日湖邊撫琴,大風吹開了“她”的面紗,他躍下樹護在“她”身前,不經意觸到了“她”的前胸,他心跳如雷,轉過身時卻有什么在腦海一閃而過,一個大膽的猜想浮出水面……

    雖然“她”極清瘦,但總歸是個女子,即便不甚豐滿,但胸口也不可能平成那樣,再聯系起平時的細微末節,種種跡象全都表明,“她”不是個女子,至少不是個正常的女子。那么,“她”究竟是誰呢?為什么褚懷一見到“她”就激動不已,說“她”雖然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夷香,但“她”身上卻有夷香的氣息……

    “我順著所有線索查下去,發現當年那群殺手完成任務后,直接撤退,根本沒有放火燒毀一切。但四王爺趕過去時,面對的卻是一地廢墟,尸骨都未撈到一塊,這說明,在殺手撤退后,有人放了把火,把一切燒得干干凈凈,那么是誰呢?是誰一把大火將竹屋燒了,毀尸滅跡?是誰在那場追殺中,瞞天過海地活了下來?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一切都和我的猜測越發吻合,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是因為兩年前,死了的人不是夷香,而是荀容,你才是真正的夷香,你沒有死!”

    “砰”的一聲,弦斷音止,撫琴的背影一震,緩緩回過頭來,依舊是清清冷冷的一雙眸,面紗卻被唇角溢出的鮮血一點點染紅。

    宋臨閣大驚,泛著淚光奔上前:“你果然沒有服新的藥,你大仇已報,生無可戀,早就抱著必死的決心是不是?”

    “荀容”抬手止住了宋臨閣的腳步,“她”笑得虛弱,將斷了弦的琴抱進懷中,眷戀地一寸一寸輕撫著,聲若夢囈:

    “你真的好吵,為什么要來打攪我和夷香最后的時光……”

    直到這個時候,他仍不肯相信她死了,仍要裝作她還在的樣子,他寧愿兩年前死的是自己,而他的荀容還在,他就是“她”,那個會蜷在他腳邊,安安靜靜聽他撫琴的荀容—

    他此生唯一深愛的女子。

    (九)

    夷香時常會想,如果當年自己沒有在宮宴上撫琴,叫四王爺褚懷看上,囚入府中,那么一切會不會不同?

    但答案他永遠都無法知曉,他只能在無邊清寒的夜晚,抱緊懷中的古琴,一寸一寸地摩挲著。

    那把古琴,那把她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當年從王府九死一生地逃脫后,他和等候在外頭的荀容會合,開始亡命天涯。

    他們沒日沒夜地逃,逃到最后以為終于擺脫了,便隱姓埋名,在竹林安家,過了一段粗茶淡飯,卻無比快樂的生活。

    但山雨欲來風滿樓,就在那一天,皇后派的殺手找到了他們,追到竹林,發生了叫他至死也難以忘卻的一幕。

    荀容把他打暈,換上了他的衣裳,把他推入了竹屋的地下酒窖,一片混亂中,那群殺手趕到,看到的就是荀容抱起琴,想要躍窗逃跑的背影。

    他們都不知道荀容的存在,包括褚懷和皇后,夷香一直將荀容保護得很好,即使怎樣都沒有透露過他還有個這樣的未婚妻。

    所以那群殺手根本未疑心有他,直接將扮作夷香的荀容攔截下來,亂劍刺死。

    等到清醒過來的夷香從酒窖里爬出來時,只看到了荀容慘死的模樣,血肉模糊。

    殺手們即刻回去復命了,荀容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了夷香,夷香再也不用擔心追殺了,他可以有很長很美好的未來。

    但當時抱著荀容尸體、哭得撕心裂肺的夷香卻只有恨,他恨褚懷,恨皇后,卻更恨荀容—

    難道她以為,沒有了她的余生,他還能美好快樂嗎?

    他一把火燒了竹屋,然后抱著荀容的尸體離開,回到了生養他的家鄉沅水。

    他在心中立下血誓,他要復仇,要讓那些惡人得到報應。

    他找到了白巫族的老族長,用自己那把名動天下的伏羲琴做交易,換得了白巫族的雕骨禁術,從此他不能見日,只能裹緊斗篷,活在黑暗中。

    宋臨閣曾問過他,他最好的作品是什么,他說有兩件,一件是那把古琴,還有一件,其實不是別的,而是—

    他自己!

    他忍受換臉削骨的痛苦,將自己雕成了荀容。

    但他極高的身材無法改變,男子之軀也依舊保留,只是攬鏡自照時,看著鏡子里那張和荀容一模一樣的臉,他會癡癡地笑,他不斷對自己說,鏡子里的“她”就是荀容,荀容就是“她”。

    他一直騙自己,荀容還沒有死,她還活得好好的,一直陪在他身邊,就像那把琴一樣,日夜陪伴著他,不離不棄。

    他抱著古琴,來到陳國都城,化身神秘的雕骨師,開始處心積慮,一點點設局,一步步接近仇人,以“荀容”的身份,替“先夫夷香”報仇!

    所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除了唯一的意外—

    皇后安插在他身邊的暗衛宋臨閣。

    他曾想過大事一了,就解決宋臨閣的性命,但竟下不了手。

    那個善良而正直的帶刀侍衛,每次在樹上都偷偷看他,還以為他不知道。

    他心中好笑,撫出的琴音卻是飽含唏噓。

    他提醒過宋臨閣,不要喜歡上自己,他是不會喜歡他的。事實上,宋臨閣不是不要喜歡他,而是根本不能喜歡他!

    因為他是個男人!

    即使一直欺騙自己,但他心里清楚,他的荀容再也回不來了,不管他怎樣扮作她,那個安靜地聽他撫琴的女子都永遠回不來了,留下的只是他這具為復仇而活,茍延殘喘的軀殼。

    所以在湖邊撫琴時,風吹衣袂,長發撩動,他望向宋臨閣的那一眼里,有不解,有憐憫,但更多的,卻是……嘆息。

    中了他巫術的褚懷神志不清,被他的說辭徹底蠱惑,他說,他做的那個“夷香”還不完善,要想“夷香”真正復活,需用—

    另一個人的命來換。

    這另一條命用誰的,自然不用他多點撥。

    不久就到了皇后和他約定的日期,褚懷按照他的指示,等在了普華寺的禪房里,見到了滿心歡喜的皇后。

    這場局到這里,終于能夠收網伏誅!

    褚懷把昏迷的皇后帶到了他身前,他眸如寒冰,將皇后潑醒,被堵住嘴的皇后嚇得臉色慘白,嗚嗚直叫。

    他把刀子遞給早已喪失理智的褚懷,看著他上前。他裹著斗篷,抱著古琴,站在黑暗中,笑得殘忍而快意。

    “夷香,你看到了嗎?他們在自相殘殺呢,害死你的那個皇后,要被她最愛的人親手殺掉呢,夷香你看見了嗎?”

    他撫摸著古琴,恍惚間又把自己當成了“荀容”,癡癡問著。

    天知道他等這一天等了多久,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只為讓她泉下安息,不再孤單寂寞。

    因為那些曾害過她的人,都會下去陪她,一個也不會少!

    包括現在冷宮中,那兩位曾在宮宴上幫褚懷開口,要求陛下將他賜給褚懷的馮貴人、李貴人!

    他走出地下密室,將門徹底鎖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里面的褚懷在發瘋,他們將在這個誰也找不到的密室里,自相殘殺,自生自滅。

    一個被愛人親手殺掉,一個瘋癲沖血而死,相擁而亡。

    多好,他抱著古琴,喃喃著,只覺自己當真善良,至少讓一對“有情人”能一起下地獄。

    (十)

    夷香是死在宋臨閣面前的,他摟住古琴,眸光渙散,唇邊卻含著笑,帶著無盡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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