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時歡1-《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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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泛黃的舊時光里,依舊是站在迦衣谷的那個小小少年,他跟在她身后,拉著她的衣角輕輕搖晃,對她說:“以后每一年,我都做長壽面給你吃,好不好?”
——《紅顏手札·涼柔》
(一)
桑時歡踏入死牢,為涼柔送了最后一頓飯。
三菜一湯,香味撲鼻,全是他親手所做,但無一例外都下了劇毒。
潮濕昏暗的牢房里,桑時歡拂袖而坐,笑意淡淡,他說:
“阿柔,五馬分尸改成了現在的死法,我為你求來這最后的體面,到了黃泉路上,你可莫怪我不念舊情。”
涼柔一襲囚服,靠在角落里,許久,才緩緩抬起頭。
“桑時歡,以前我只覺得你是個草包,很多事情你有心無力,但現在我才發現,你根本……就沒有心。”
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牢房里,桑時歡面不改色,只低頭為自己斟了杯酒:“有心無心都不重要了,世間事本就說不清,來嘗嘗我的手藝,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為你做的最后一頓飯。”
桑時歡的廚藝很好,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偏生廚藝宛若食神在世,那些年每逢國祭,他可憐兮兮許的愿望至今還響蕩在涼柔耳畔。
“阿柔,我可以不許愿復國嗎?我其實最想當一個廚子,真的,我就想以后天天做飯給你吃。”
往昔歷歷在目,牢房里彌漫的飯菜香中,角落里的涼柔忽然捂住臉,淚水無聲滑過指縫。
她說:“家國破碎,一寸山河一寸血,桑時歡,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再也不想遇見你。”
元德三十六年,豐國被滅,迦衣谷傾巢而出,鬼燭老人在折損大半弟子后,終是于兵荒馬亂的皇宮之中,救出了當時唯一的皇室遺孤,太子桑時歡。
那一年,涼柔十二歲,守在迦衣谷里,等來了渾身是血的師兄弟們,以及跟在師父旁邊,長睫微顫,惶恐不安,彼時不過十歲的桑時歡。
“柔兒,從今天起,這就是你要一生效命的少主,你將追逐他、保護他、伴他左右,助他復國登位,直至不死不休。”
殘陽如血中,師父這樣對涼柔道,涼柔仰頭間,紅著眼眶,默默在心中記下犧牲掉的同門,她雙手微顫,深吸口氣,卻是撲通一聲在桑時歡腳邊跪下,喉頭微更:
“迦衣谷六代弟子涼柔,見過少主。”
風聲颯颯,那一刻,衣袂拂動,長發飛揚,桑時歡望著眼前倏然跪下的少女,手足無措,卻莫名生出一股染了凄色的暖意。
后來,桑時歡看著涼柔在谷中立墳,看著她在墳前燒紙,看著她一言不發地處理后事。
他跟在她旁邊,吸吸鼻子,有些傷感地扯住她的衣袖:“他們都是為了救我才死掉的,你……恨不恨我?”
涼柔回過身,臉色蒼白,許久,才搖搖頭:“不恨,迦衣谷本就是先祖太皇所設,谷中弟子生來的使命便是效忠皇室,以后我也可能會為少主而死,這是理所應當的。”
桑時歡聽后一怔,沉默了很久,幾天后,他在涼柔略帶驚訝的眼神中,端上了一碗香噴噴的長壽面。
“鬼燭師父說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為你做了這碗長壽面,祈盼長長久久,平平安安……”頓了頓,少年垂下長睫,俊秀的面龐透著難言的哀傷:“所以,我們誰也別死,誰也別睡進那冷冰冰的墳里,好不好?”
涼柔望了那碗長壽面許久,撲鼻而來的香味中,眼前熱氣繚繞,不知不覺氤氳一片。
那大概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吃長壽面,燭火搖曳中,她埋下頭,有什么晶瑩地滴入面湯里,微微漾開,她喉頭滾動,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少主……費心了。”
風拍窗欞,屋外樹影斑駁,山谷靜悄悄的,一片安詳。
那時的桑時歡笑得很是歡喜,真如他的名字一般,他仿佛終于從夢魘中掙脫,可以迎來一種新的生活,卻不知道,上天從不眷顧世人,長壽面永遠不會給他們換來長長久久。
(二)
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曾經鳥語花香的迦衣谷徹底淪為一片死谷,涼柔踉蹌奔出時,跌跪在地,眼眶干澀得竟然流不出一滴淚。
如猝不及防的夢魘,迦衣谷到底被追兵循跡找到,迎來了一場滅頂之災,鮮血染紅了半邊天,唯獨被鬼燭老人與師門護住,躲在暗道里的涼柔與桑時歡逃過一劫。
跟出來的桑時歡只看了一眼就差點昏厥,他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得如風中落葉,仿佛魔障了般:“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他腿腳發軟,腦袋昏昏沉沉,在滿鼻尖的血腥氣與焦味中,終是支撐不住,一頭栽了下去,意識模糊的最后只聽到涼柔一聲:“少主!”
“少主,師父他們的死才換了我們的生,我們不能放棄,接下來的路再難也要走下去,少主別怕,涼柔會保護少主,會陪在少主身邊,永遠也不會離開少主。”
涼柔這樣對桑時歡道,他昏睡了好幾個時辰,躺在她懷里難以動彈,耳邊只聽到她不停地說著話。
迷迷糊糊中,他一點點睜開眼眸,仰面對上她漆黑的瞳孔,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垂下的發梢拂在他臉上,帶來一片微微的癢。
“少主……”她叫他,小心翼翼,語氣里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欣喜,他卻在四目相對中久久地怔住了,仿若失了魂的木偶。
四野里有風吹過,那一年桑時歡才十歲,卻在一道飽含熱淚的期盼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承受之重,他第一次明白了世上有一個詞,叫作責任。
血與淚都無法沖刷的信仰,她比他想象的還要堅定,那種刻骨銘心,至死方休的追尋,他承受不起,更辜負不得。
于是那些本要坦白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口,他只能在颯颯風聲中偏過頭,咽下了洶涌漫上的酸楚:“好,一切……都聽你的。”
便是從那天起,從地獄里走了一趟后,他們從此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所謂相枕而眠,相依為命,大抵如此。
離開迦衣谷的時候,依舊是漫天如血的殘陽,涼柔對著一片荒蕪磕了幾個響頭,聲音嘶啞而鄭重:“師父,我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您放心,我一定會輔佐少主,重振豐國,奪回家園,告慰師門的在天之靈!”
桑時歡在她身后靜靜站著,不發一言,只眸光染了一層凄色,含著說不出來的愴然。
他們將要去梁國都城,在敵人眼皮子底下隱姓埋名,一面暗中蟄伏,打探消息,一面等待碧眼雪駝蘇醒的時機。
是的,碧眼雪駝,豐國的護國神器,傳說中具有神力的寶物。
它每過三百年會迎來一次蘇醒時機,屆時只要桑氏皇脈將鮮血滴上去,便能徹底喚醒沉睡中的雪駝,實現一個愿望。
九百年前,桑氏王用它救活了心愛的女子;六百年前,國巫用它止息了天災;三百年前,豐國向碧眼雪駝許下兵強馬壯的愿望,從此迎來數百年的盛世太平。
而如今,被逼至絕境,走投無路的桑氏皇族,將用它來復國,借助神力許下復國之愿,扭轉天命,顛覆乾坤!
整個桑氏血脈,如今只剩下桑時歡一人,他將肩負著喚醒碧眼雪駝的重任,那體內流淌的皇家鮮血,是重振豐國的唯一希望!
碧眼雪駝還有八年就要再次蘇醒,豐國被滅之際,它被掠奪進了梁國皇宮中,而他們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蟄伏八年,待到時機成熟時,潛入皇宮喚醒雪駝。
殘陽如血中,涼柔背著一把劍,風聲颯颯,拂過她的發梢,她牽著桑時歡的手,與他一同踏過荒蕪,向迦衣谷外的方向走去。
“少主,這條路還很漫長,在此之前,少主要學的還有很多……”
(三)
“出劍時要快、狠、準,不遲疑,不留情,對敵人心慈,倒下的就只能是自己……”
晨風徐來,白云高臥,鳥兒掠過長空,留下聲聲清嘯,一夜春雨浸潤后的小院,空氣中都滿是清新的濕意。
院子中央,桑時歡舉著劍歪歪扭扭,練了幾百遍依舊不成氣候,看得一旁的涼柔直搖頭。
這是他們來到梁國后的第五年,住在城郊的一處小院,一晃眼,亂世里浮沉的兩個孩子都已長大,小院也更像一個小小的家。
但總有些什么是不完滿的,五年里,涼柔費盡心血輔佐桑時歡,期盼他能文成武就,繼承桑氏一脈,但每每到了最后,涼柔都不得不承認,她家少主……委實是個沒用的“草包”。
桑時歡壓根不是練武的料,文章也作得平平,性子雖然純良,但頭腦談不上聰慧,除了一張繡花枕頭似的臉,最拿得出手的反而是一身廚藝。
每次被涼柔發現偷懶,沒在用功讀書時,他總是嬉皮笑臉地上前,搖著涼柔的衣袖,討好般地哄她:“阿柔,別生氣了,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我最近又搗鼓出一道新菜,包準你吃了還想吃……”
面對這樣一個少主,除了大眼瞪小眼,涼柔還能說什么?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成,氣急了涼柔便自己拿著劍到院中發泄,一通狂風掃落葉中,桑時歡搬個凳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邊吃梨子,一邊沒臉沒皮地為涼柔喝彩:
“漂亮,這招不錯,阿柔你的身手真是越來越好了!”
涼柔握劍的手一顫,直被堵到欲哭無淚,滿肚子的內火只化作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但老天爺興許是公平的,除卻草包點外,桑時歡其他地方又是極好的,涼柔怎么也忘不了,有一年走鏢回來,他坐在院門口臺階前等她的模樣。
因為要維持生計,涼柔憑借不錯的身手,在當地有名的鏢局謀了份差事,平時接些散活走走鏢,但都不會去太遠的地方,沒幾天就能回來,卻有一次,涼柔接了個十分兇險的活,打算賺一筆大的,夠她和桑時歡用個一年半載。
她本來對桑時歡說好了不出半月能回來,卻足足兩個月都沒回,把桑時歡急瘋了,每天都去鏢局門口大哭大鬧,要鏢頭還人。
涼柔是在一個午后回來的,身上還穿著血漬斑斑的衣裳,她剛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好不容易保住了鏢,風塵仆仆地一趕回,卻看見了坐在臺階上等她的桑時歡。
才不過兩月沒見,從前吃好睡好,細皮嫩肉的少年就瘦了一大圈,眼角烏青,縮在門邊上,整個人可憐兮兮的,像只在風中被拋棄的……流浪貓。
涼柔背著劍一步步走近,還來不及開口,便在盛大的黃昏里,撞上了桑時歡驀然抬頭的目光——
那一瞬,天地間仿佛都靜了下來,只剩下了遙遙望著彼此的他們。
那一定是涼柔見桑時歡哭得最洶涌的一次,他抱住她的腰,怎么也不肯松手,哭得像個做了噩夢的孩子,語無倫次著:“不走鏢了,再也不走鏢了,我有手藝,我也能賺錢,我去當廚子,我們不走鏢了好不好……”
眼淚混雜著衣裳上的血漬,絲絲縷縷地浸濕了涼柔的心,風吹發梢中,她一點點伸出手,緩緩回抱住桑時歡,久久未動。
后來涼柔才知道桑時歡的“無賴”行徑在鏢局都出了名,她心里又酸又暖,嘴上卻打趣桑時歡:“多大了還在人門前撒潑打滾,你也不嫌丟人。”
桑時歡正在做飯,背對著她,隨口樂道;“如果你回不來了我肯定魂都沒了,還怕什么丟人?”
院里月光傾灑,樹影婆娑,蹲在門邊擇菜的涼柔怔了怔,抬首間長睫微顫,喉頭滾動下,卻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低喃開口,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胡說,便是我不回來了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那夜趁桑時歡睡著后,涼柔在院中練了一宿的劍,她心跳如雷,第一回感到一種后怕,一種深深的后怕。
原來有什么早在一朝一夕中,悄無聲息地融入彼此的骨髓里,再也不可分割。
她不會再隨意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了,再也不會,哪怕為了他。
“今天就練到這吧。”從回憶中抽出思緒,涼柔眨了眨眼,眼見著桑時歡一聽到這話,立刻一掃頹態,扔了劍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不由搖頭好笑。
她掏出手巾,上前為他擦汗,桑時歡卻一把抓住她的手,一雙漂亮的眼睛望著她,亮晶晶的:“阿柔,今晚早點回來吧。”
涼柔一愣,桑時歡湊近她,一挑眉:“我給你做長壽面吃。”
忙起來居然忘了,不知不覺,又到了她生辰的日子。
長壽面,長長久久,五年來,已經成了這個小家每年必有的慣例,那彌漫的香氣,仿佛漸漸沖刷掉了五年前迦衣谷的血腥。
涼柔心頭軟軟泛開,仰面抬眼,微揚了唇角:“好,我等你的長壽面。”
(四)
長壽面沒有等來,卻等來了一個意外。
涼柔早早趕回,坐在小院等到天黑也沒見著桑時歡,直到夜風漸起,她聽到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伴隨著女子嬌俏的聲音。
“柴木頭,柴木頭你等等我,原來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呀,怎么住得這么偏僻,難怪我老打聽不到……”
那頭桑時歡似乎被纏上了,極不耐煩地在揮袖趕人:“你別再跟著我了,我真有事,你快回去吧……”
涼柔臉色微變,剛一站起,門便被推開,她直接和桑時歡身后的姑娘打了個照面,三個人都愣住了。
那眉眼俏麗的小姑娘還拽著桑時歡的衣袖,看到涼柔后眨眨眼,夸張地倒吸口氣:“乖乖,柴木頭,這是誰呀?”
小姑娘叫紅露,與桑時歡是在都城最大的酒樓煙記認識的,那時她正摔了碗碟,拍著桌子發小姐脾氣呢:“不好吃不好吃,壓根下不了口,堂堂煙記,居然就沒一個好吃的菜!”
那動靜鬧騰得大了,把掌柜的都驚出來了,一看紅露那刁蠻小姐,左右隨從的架勢,就知道眼前的主惹不起,正賠著笑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腦袋從圍觀人群里擠了出來,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讓我試試?”
擠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騙了涼柔單獨上街的桑時歡,他對涼柔說是去購筆墨紙硯,實際上一進城就往各大酒樓鉆,尋思著找份廚子的活干。
那時剛發生涼柔走鏢許久未歸的事不久,桑時歡雖然最終等回了安然無恙的涼柔,但始終心有測測,想著不能再讓涼柔做這么危險的差事,他要自己出去賺錢,憑借著好手藝養活自己和涼柔。
但這番話從前他就和涼柔提過多次,涼柔每次都是一口回絕:“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可是豐國皇族,怎么能做這種事呢,若真讓你去當了廚子伺候別人,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怕師父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我如今成天吃你做的飯都已經是大不敬了!”
桑時歡哭笑不得,低頭嘀咕;“豐國都沒了還哪來的皇族,活下去才是要緊的……”
他這話一出,涼柔就紅了眼眶,“一寸山河一寸血……”
桑時歡嚇得趕緊擺手:“別別別,姑奶奶打住,我不想那事了還不成嗎……”
這套說辭涼柔掛在嘴邊,三天兩頭就拿出來督促桑時歡,桑時歡少說也聽了百八千回了,耳朵都要生繭了,可每逢國祭,他還是會可憐兮兮地望著涼柔,試探性地開口:
“要不,就不許愿復國了?其實當個廚子挺好的……”
涼柔每次氣得眼淚都要掉下,只對著桑時歡心都要慪出血來,天下最恨鐵不成鋼之事莫過于此。
桑時歡也不敢再刺激涼柔了,就這樣一日拖著一日,直到那次走鏢事件,他是再也坐不住了,終是瞞著涼柔上了酒樓,哪知一來就遇上了口叼得不得了的大小姐紅露,簡直像老天特意安排好的似的,他們一撞就“天雷勾地火”,可謂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樂!
那回當著所有人的面,桑時歡狠狠露了一手,不僅驚艷了紅露的口,更是技驚四座,叫笑得合不攏嘴的酒樓老板當場聘下。
于是就這樣,他終于做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事,以“柴云初”這個化名,做了一人巧做千人食的廚子。
當然,這樁差事前提是不能讓涼柔發現,所以桑時歡和酒樓談好了條件,時間自由分配,每天抽出一個時辰來酒樓做招牌特色菜就好。
也許是物以稀為貴,酒樓老板居然也答應了,還開了不菲的身價,桑時歡直到后來才知道,這其中,紅露起了不小的作用。
起初是帶著感激的心情,桑時歡為紅露做的菜總是格外用心,而紅露也特別捧場,他們年紀相仿,性情相投,聊得到一處,沒想到一來二去,還真成了朋友。
而涼柔那邊,桑時歡也瞞得很好,一天天過去,涼柔竟真沒發現,直到今晚,桑時歡急著趕回來為她做長壽面,匆匆離開酒樓,叫沒聊夠的紅露不甘心,支開隨從,一路偷偷跟了過來,怎么也不肯走。
于是這樁瞞了許久的差事……終于,穿幫了。
(五)
“你……生氣了?”
桑時歡端著香噴噴的長壽面,小心翼翼地湊到涼柔身旁,一邊用筷子敲著碗沿,故意讓香氣散發出來,一邊拿眼睛瞥涼柔,十足的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可惜涼柔看也不看他,只坐在樹下,埋頭擦拭著長劍,一言不發。
桑時歡愈發心虛了。
他先前好不容易哄走了紅露,又老老實實坦白了一切,哪知涼柔聽了后什么也沒說,只抱著劍在樹下安安靜靜地擦,桑時歡瞧著難受極了,寧愿涼柔像以前沖他道:“一寸山河一寸血……”
哪怕從頭到腳罵他一頓,也好過現在這樣對他不理不問。
“我知道錯了,可我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從文習武的料,有些事壓得太重,我承擔不起,也并不適合……”
風掠庭院,月移花影動,天地間寂寂一片。
桑時歡捧著早已涼透的長壽面,終于忍不住開口,猶豫著說出了一直埋在心底深處的話。
涼柔拭劍的手一頓,月光灑在她身上,籠上一層清泠的光暈,許久,她抬起頭,望向桑時歡的目光里,第一次帶著那樣深切的悲愴,她聲音有些嘶啞,幾乎是一字一句:
“沒有適不適合,只有用不用心,少主捫心自問,這些年于復國大計上,你究竟用心了嗎?”
哀涼的聲音在庭院里久久地回蕩著,如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桑時歡心上,他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眼神也有了變化。
那一定這么多年來,桑時歡和涼柔之間最沉痛的一次對視,夜風颯颯,掠過他們的衣袂發梢,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到一聲長笑劃破夜空——
桑時歡雙手顫抖著,仰頭長笑,笑得極盡悲涼,笑到滿眼的淚光,他一把砸了手里的碗,湯汁四濺中,一道染了凄色的聲音在院里響起。
“是是是,我沒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練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寫不好,我從頭到腳就是個草包,我這輩子只會做菜,也只想做菜……”
湯汁濺滿了衣袖,從來嬉皮笑臉的桑時歡聲嘶力竭,淚流滿面,整個人隱現癲狂,他用力拍打著胸膛,對著樹下震住的涼柔痛徹心扉道:
“我壓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最想當的是廚子柴云初,而不是皇子桑時歡,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其實……”
響徹庭院的凄聲驀地戛然而止,桑時歡的話才說到一半,卻倏然瞪大了眼,被眼前涼柔的舉動一下驚呆了——
只見涼柔在樹下默默背過身,十指纖纖,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起身上的衣裳,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孑然而孤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凜冽之美。
桑時歡像被一盆冷水陡然澆下,狂態盡退,驀然清醒過來,伸手失聲勸阻:“阿,阿柔,你在做什么?”
這些年他對她的心意顯而易見,在如此分歧之際,難道她要用此法……不覺想到了歪處,桑時歡臉上現出一片緋紅,他咳嗽兩聲,正要扭過頭:“你,你別這樣,阿柔……”
卻是涼柔將最后一件衣裳褪去,露出了整塊后背,只見背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疤痕,盡數落在了還不及轉頭的桑時歡眼中,他驚呼出聲,涼柔卻頓了頓,輕輕開口,那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在整個庭院響起:
“五年前,迦衣谷遭血洗時,師父讓我帶少主藏進密道,途中我挨了一刀,少主嚇壞了,其實那時傷勢不算重,只落了條淺疤;”
“四年前,我第一次走鏢,經驗不足,同鏢隊被伙江洋大盜團團圍住,又挨了兩刀,血流不止,怕少主擔心,回來后只敢偷偷養傷,沒有告訴少主;”
“三年前,少主生了場重病,我上千音峰替少主求醫問藥,好不容易揣著藥下山時,卻遇上一群惡狼,所幸我死死護住懷里的藥,只是背上又落了幾條疤;”
“兩年前,梁帝大壽,宴請文武百官,我趁機潛入皇宮,想去打探碧眼雪駝的消息,卻不慎被發現,被一路追到了懸崖邊上,差點摔斷一條腿,整個后背血肉模糊,爛了一片,所幸撿回條命……”
“一年前,就是那次接了一單格外兇險的活,原本答應少主半月內回來,卻足足兩個月還沒回,少主知道為什么嗎?那是因為……”
“不,我不想知道,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庭院里,桑時歡身子顫抖,抱住頭,終是聽得徹底崩潰,淚流滿面,背對著他的涼柔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是緩緩道:
“涼柔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少主,這些通通都不算什么,因為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沒有機會能多、活、這、五、年。”
桑時歡一顫,血紅著淚眼抬起頭來,涼柔的語氣依舊平靜,只是染了一絲極力抑制的悲痛。
“他們流的血比涼柔多得多,他們付出的代價比涼柔大得多,比起他們的犧牲,涼柔做的那些算什么,而少主吃的那一點苦又算什么,踩著那些森森白骨走到今時今日,少主難道真的要放棄嗎?”
聲音在庭院里久久地回蕩著,夜風陣陣,月下的桑時歡像被定住了,整個人動彈不得,只淚水滑落臉頰,滾燙地砸在地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一步步走近涼柔,撿起地上散落的衣裳,從身后為她裹上,他聲音略帶嘶啞,又透著濃濃的宿命感。
“我不會放棄,我答應你,這就……辭去酒樓的差事,從今天起,再也不做柴云初,只做桑時歡。”
他說:“我不會再逃避,但我依舊想告訴你,你心中有血仇有皇命有家國,而我心中最重要的……卻是你。”
(六)
桑時歡再也沒有見過紅露,他和涼柔搬了家,繼續過著隱姓埋名的日子,風掠長空,白駒過隙,一晃眼,又是三年過去。
這一年,碧眼雪駝終于將要蘇醒,而在重要關頭,他們也迎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梁帝最寵愛的小公主要嫁給丞相之子,碧眼雪駝就是嫁妝之一,打探到消息的涼柔原本還在籌劃如何動手,卻沒想到小公主在出嫁前患上了厭食癥,什么也吃不進去,沒幾天就瘦了一大圈,梁帝心急如焚,立刻頒下皇命,召集全國各地的大廚進宮,誰能大展身手,做出讓小公主吃下去的飯菜,誰就重重有賞。
這簡直像老天爺額外伸出的援手,皇榜前,涼柔與桑時歡互相對視,一眼就看出對方在想些什么。
“我柴云初又活過來了!”
揭下皇榜,桑時歡闊別三年,搖身一變又成了最會做菜的廚子柴云初,涼柔亦是喬裝一番后,以助手的身份跟他進了宮,原本計劃好的一切,忽然變得簡單起來,只要接近小公主就好辦了。
當精心做好的三菜一湯呈上去不久,桑時歡就接到了小公主的召見,他與涼柔一踏入寢殿,一道紅影就迎面撲來,一頭扎進了他懷里——
“柴木頭,柴木頭,可把你盼來了,你這個大壞蛋,當年為什么一聲不響地消失了,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么過來的嗎?討厭鬼討厭鬼,害得我如今還要裝厭食癥引你出來,我多怕你看不到皇榜,看到了皇榜也不揭下來進宮,我到時要真上了花轎嫁了人,一切木已成舟,可就一輩子都看不見你了……”
劈里啪啦的一通話里,桑時歡目瞪口呆,顫著雙手不知該往哪里放,他身邊的涼柔也是愣住了,等到那襲紅影抬起頭來,他們定睛一看,齊齊倒吸口冷氣——
撲在桑時歡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欣喜萬分的不是別人,正是曾與他在酒樓結緣的紅露小姐,不,確切地說,是梁帝最小的女兒,萬露公主。
萬露公主悔婚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民間紛紛傳言,她被一個手藝好,又生得美貌的廚子迷住了,成天廝混在一處,樂不思蜀,叫寵愛她的梁帝大發雷霆,卻又拿寶貝公主無計可施。
“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回男妲己。”
夜里回到屋子面對涼柔,桑時歡不無自嘲地搖搖頭,未了,又像想到什么,湊近涼柔低聲問道:“你那邊怎么樣,還沒找到碧眼雪駝嗎?”
因為萬露公主的突然出現,他們不得不中途改變計劃,將錯就錯,順著公主悔婚的事情,留在公主身邊,伺機找尋碧眼雪駝。
桑時歡和涼柔兵分兩路,一個以“柴云初”的身份每日為公主做菜,逗公主開心,套出有用的線索,一個在夜深人靜時,穿梭在皇宮各個角落,找尋著碧眼雪駝的蹤跡。
因為當年哄走“紅露”時的說辭,萬露公主至今還只當涼柔是桑時歡的姐姐,并未疑心太多。
終于,在桑時歡的旁敲側擊下,總算從迷糊的萬露公主口中套到,原來之前作為嫁妝的碧眼雪駝,后來被移至宮外的皇家寺廟千云寺,作為鎮寺之寶保管,難怪涼柔找遍宮中也不見蹤影。
千云寺看守重重,高僧如云,想要從那里得到碧眼雪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正當桑時歡與涼柔一籌莫展之際,傳來了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
萬露公主跪在梁帝面前苦求了一夜,總算求得心疼愛女的梁帝點頭,準許她納心儀之人為駙馬,那心儀之人不是別人,自然是民間盛傳的“男妲己”,禍國殃民的美貌廚子“柴云初”。
隨著這樁婚事的欽定,那碧眼雪駝也將從千云寺重新運回,再次充當公主的嫁妝,所以禍福難料,這委實也不失為一個絕佳的機會。
到時只要桑時歡這邊拖著萬露公主成婚,那邊涼柔去盜取碧眼雪駝,一得手兩人就立刻撤出皇宮,那么一切便大功告成,桑氏復國在望。
只是雖然定下了這算無遺漏的計策,涼柔臉上卻仍不見笑容,那是種極其微妙的感覺,桑時歡心領神會,反而有些得意洋洋:
“阿柔,你在……吃醋?”
涼柔的臉一下現出不自然的緋紅,她低下頭也來不及掩飾,只能嘴上強辯道:“胡說,家國為重,我才沒有別的想法呢。”
桑時歡卻笑得更賊了,湊上前抓住涼柔的手,“嘖嘖嘖,這口是心非的小模樣真好看,平素就是太老氣橫秋了,才多大的小姑娘,整天苦大深仇的,多露出點這樣的羞態才好……”
涼柔臉更紅了,又急又羞地想要抽出手,卻被桑時歡緊緊抓住,他不由分說地捉起她的手貼在唇邊,笑意吟吟:“阿柔,說真的,你放心,我只將那萬露公主視作妹妹,絕無他想,你知道的,這么多年,我這‘男妲己’心里只有你這‘女比干’……”
涼柔繃不住被逗笑了,撲哧一聲:“花言巧語,不要臉。”
桑時歡也跟著笑,目光卻漸漸柔情起來,他輕輕吻著涼柔的手指,從唇齒間溢出的呢喃低不可聞:“可一定不能出事,我還想每年都為你做一碗長壽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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