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告別-《落花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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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宥將目光收回,低眉微笑道:“昨晚嚇得不輕。恭喜你們啊。”
“恭喜誰們?我?”
寧宥揚眉,驚訝地看著同樣驚訝的簡宏成:“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
簡宏成這才了然:“哦,不用恭喜。陳昕兒跟你說的?她只說了結婚?難怪你今早答應見我,原來,你以為我跟你告辭是因為這事。這不算事。”
這下,輪到寧宥徹底吃驚,看不懂簡宏成葫蘆里賣的藥。她只得微笑道:“總之恭喜你們。就這樣?我簽單了,你盡管點吃點喝,不用結賬了。再見。”
“慢點,我還沒說,不是這事。結婚的事我本來不想公開的,免得陳昕兒處境尷尬。你知道就知道了吧,也不知道陳昕兒怎么想的。你別張揚,我很快離婚,就是給她個名分,省得她總不明不白,為她好。”
寧宥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她像看個陌生人似的看著簡宏成,簡宏成也是像看個陌生人似的看著寧宥。兩人的腦子里都沸騰得像口高壓鍋,危險得都不敢開口。隨即寧宥意識到問題嚴重了。既然不是為了與陳昕兒結婚而來告別,那么是為什么而告別?寧宥越想越心慌,心煩意亂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可剛站起來,她就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于是做了一件更錯的事——她一屁股坐了回去。等意識到自己更錯,她只能很虛弱地笑一笑了。
簡宏成這一次可總算真正讀懂寧宥的表情了。他也不繞圈子,雙手撐在小桌上,似是要撲過去:“對的,我找你不是談陳昕兒。你別走,讓我說完。”
危急時刻,寧宥的招牌姿勢幾乎是自發地運作起來。她低頭柔弱地微笑道:“我最近活得很辛苦,讓我逃避好嗎?”
簡宏成幾乎是連忙縮回身子,擠出笑臉,擠出溫和得幾乎變聲的聲音道:“你想哪兒去了。我找你,是說我最近遇到的煩心事。想想你最近也心煩,我……可能我們共鳴一下,會變得輕松。”
“不是說……”
“為了騙你出來。”簡宏成毫不猶豫地給自己臉上抹了一道黑,以讓寧宥安心。
寧宥不傻,抬起眼睛看向簡宏成。簡宏成看著寧宥眼睛里若隱若現的淚光,心更軟了,臉上強笑得更無害,那雙小眼睛更是看不到了。他克制地道:“看在我大清早老遠飛過來的份上,給我十分鐘。我只說我的事。”
簡宏成對自己的無害化處理令寧宥平靜下來。她深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喝光你的咖啡,我們曬太陽去。把你計劃說的、臨時決定說的、想說不想說的……我已經留出半天時間。你吃點東西當早餐,我去洗個手。”
簡宏成這回是由衷地笑了。他松了口氣,靠到沙發背上,看寧宥走開。
田景野半夜被陳昕兒父母糾纏,早上不免晚起。他知道簡宏成起得早,躺床上就給簡宏成打電話,想問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可當時簡宏成正在飛機上,關機。田景野收拾起床,一頓忙碌后終于再度有空。他再撥簡宏成的手機,這回倒是接通了。
“班長,結婚這種大事還瞞著兄弟們?”
簡宏成正猛吃著小巧得看上去塞不飽肚子的蛋糕,聞言嚇了一跳:“陳昕兒到底跟多少人說了?怎么都知道的樣子……”他看見寧宥回來,連忙對寧宥道:“田景野電話,讓我說完再走哦。”
田景野狐疑地問:“誰在你邊上?難道是寧宥?”
“你怎么知道?”
“你見了寧宥就沒骨氣。是不是?你們怎么會在一起?你不是要跟陳昕兒結婚了嗎?”
簡宏成對寧宥笑道:“田景野一猜就中。你放著,賬單我來。”他一邊摸包里的錢,一邊繼續跟田景野道,“你怎么知道?陳昕兒怎么告訴你的?”
“我為什么不能知道?陳昕兒大概只通知了兩撥人,一撥是她父母,一撥是寧宥。她父母急了,來找我。我問陳昕兒怎么回事,聽她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的,有隱衷吧,班長?你在寧宥這兒,倒是讓我有點兒頭緒了。”
“你誤會了。我找寧宥是來告別的,要不然她也不會答應見我。跟陳昕兒結婚只有一個原因——我剛被我大姐罵醒,這社會對離婚婦女的評價比對地下情人的評價高得多,我希望陳昕兒通過結婚、離婚獲得離婚婦女身份之后,能走進社會,變個正常人,別總想不開一棵樹上吊死。因此,我跟她結婚后很快會離婚。我認為讓太多人知道其實對陳昕兒的聲譽更不利,所以我跟誰都不說。但既然她自己要公布,我也沒辦法。”
田景野驚了:“真不是兒戲?你想清楚了?”邊上寧宥聽了這更詳細的解釋,再次驚得目瞪口呆。
“誰兒戲?我又不愿不明不白給自己弄個婚史上身。我不是跟你說了嘛……”
“你……你既然跟寧宥告別,可陳昕兒死心塌地跟了你這么多年,你們也算青梅竹馬,還有個兒子,你跟她結婚不是很好?”
“你別硬湊我和陳昕兒。我不會隨隨便便找個人過一輩子,即使沒有寧宥,也不會是陳昕兒。我對陳昕兒沒感覺,而且是越來越反感。以后你最好別提什么兒子都生了,兒子的事我找機會跟你詳細交底。別搞得我好像死流氓始亂終棄一樣,我什么時候都不會是那種人。”
“為什么要另找時間?因為寧宥在你身邊你不便說?對寧宥難以啟齒的事,難道對陳昕兒就可以做?兩個都是好女子,你公平嗎?”
簡宏成臉上僵住了。他想了想,將手機設置成免提:“行,事無不可對人言,寧宥,你也聽著,田景野,我開免提了。”
寧宥連忙道:“我不要聽。憑我不入流的三觀,男未婚,女未嫁,交往慎或不慎,生出個孩子來,除了有必要跟家人解釋,沒必要跟朋友解釋。我到外面等著。”寧宥說到做到,果然起身就走,絕不拖拉。
田景野悶聲道:“作為一直要好的同學,看到陳昕兒混成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心里難過。我也是恨其不爭,但……班長,你們真不能在一起嗎?”
“不能湊合。為免意外,我連離婚協議書都跟她簽好了。”
“靠,即使你再有理,這么做也太傷人。那是你孩子他媽,是你多年同學,她跟你親人沒分別。”
“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我收回結婚協議。還要我怎么辦?我仁至義盡了。”
“簡宏成,哪怕你拿出對寧宥態度的十分之一……”
“田景野,你是沒見過我怎么受罪。這事到此為止吧。”
電話兩頭都是憤怒地掛斷。簡宏成匆匆走出門找到寧宥,可越走近,越嘆息,越沒了火氣。相比之下,陳昕兒的事算什么。他走近了,剛要開口,寧宥就道:“別跟我解釋與陳昕兒的關系,我不八卦。”
“我也不想說。我就知道我這幾天情緒不對,會做出錯誤決定,果然。說我的事,邊走邊說,你行嗎?”簡宏成不由得看一眼寧宥的高跟鞋。
“行,你說吧。”
兩人于是在人行道邊走邊說。
“我家,我爸媽先生了個女兒,但他們重男輕女,一直想要個兒子傳宗接代,不知怎么后來都沒生,直到八年后,終于,我出生了。即使后來我弟出生,我還是個在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主兒。我是我爸的命根子,我爸也是我心中最大的英雄。我小學二年級那年,我爸受傷,無法管理工廠。為了工廠繼續下去,我姐中止高中學業,嫁給張立新。隨后,我姐他們兩個漸漸把持工廠,直至將資產全部挪到自己名下。我爸被我姐和張立新氣死。為此,我非常恨這兩個人。我拼命掙錢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我爸報仇。”
從簡宏成開始說家事,寧宥就不斷試圖插嘴阻止,但都被簡宏成不由分說地揮手截斷。寧宥聽得渾身發冷,恨不得逃走,可才剛流露出點兒意思,正好過馬路時,簡宏成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帶她過馬路,阻止了她的行動。才剛踏上馬路對面的人行道,就聽到最后一句,想想這一句背后仇恨的分量,寧宥腿都軟了。她掙扎著撇開簡宏成的扶持,也不理簡宏成的阻止,果斷道:“你不需要轉彎抹角,直說吧,我早等著這一天。”
“我說了,我今天只說我的事,我會信守承諾。走吧,堵在路口不是回事兒。那邊綠化帶里有張椅子,我們過去那邊。”
“你說吧。”寧宥茫然地沖那邊看了會兒,搖頭,手一松,包掉到地上,人也支撐不住,靠在行道樹上。
簡宏成幫她撿起拎包,嘆道:“我上星期得知的消息,我完全無法接受。我扶你去那邊坐下?”
寧宥搖頭,直愣愣地看著簡宏成。她仿佛聽到腦后繃了二十多年的一根筋再也支撐不住,啪地斷了。她的精神也渙散了。她身不由己地順著樹干滑下去,坐到地上號啕大哭。這二十幾年,她承擔了太多的事,她累了,承擔不住了,管他事發,管他報復,愛誰誰吧,索性也一刀子劈了她好了,省得她天天活著遭罪。她這幾天早活得不耐煩了。
簡宏成沒法再照計劃講下去,他心中設定的起承轉合、疑問設問全被打斷,而且他還沒法遞過去一張紙巾。寧宥將自己團成一個不規則球體,一張臉全埋進圓球里,再用兩條手臂在上面吧嗒扣住,嚴絲合縫。簡宏成慌亂地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無從下手,只好蹲下去,卻不知該對著哪個方位說話她才聽得見。可簡宏成最大的問題是不知該說什么,他不明白寧宥哭得前所未有地激烈是為什么,最委屈、最無辜的應該是他啊。
路過的行人紛紛放慢腳步,注目這一對,更有好事者駐足圍觀。簡宏成于是靈機一動,找球體上最大的裂縫喊話:“已經有幾個人站住看我們,這兒離你公司近……”
這半句話幾乎是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沒等他說完,“球”里面“長”出來一只手,準確無誤地伸向他的方向,“球”里面還傳出悶悶的聲音:“紙巾。”即使悶聲過去依然是哭泣聲,可到底是輕下來了。
簡宏成連忙拍遍自己渾身口袋和手袋,都沒找到紙巾,只得拉開寧宥的包。即使已人到中年,又有三三兩兩閑人圍觀,還有一只“哭球”十萬火急地等著他的紙巾,他還是抑制不住好奇,逮住機會往寧宥的包里細細張望一眼。不出所料,包里的東西分門別類,很是整齊。
然后,簡宏成好奇地看著“球體”“吞”下一包紙巾。隨著哭聲終于漸漸止歇,寧宥的頭總算伸出來,只是兩手拍一張紙巾遮住大半張臉,劉海下垂,遮住剩下的一小半臉,隱隱約約能從劉海縫隙里看到淚光閃閃的眼珠。簡宏成看著那雙眼珠子迅速地左右上下觀察一番,然后對準他翻個白眼。簡宏成全不知這算什么意思,他能做的只有挽起寧宥,去不遠處對著河面的長椅上坐下。
“這里沒人圍觀。”簡宏成坐下,靠到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伸展雙腿。他也蹲累了。他看一眼周遭景致,卻依稀覺得后腦勺不對勁,扭頭,果然見寧宥劉海后面的兩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怎么回事,這么反常?”
寧宥悶聲悶氣地道:“應力積聚太多。你說你的吧。”
簡宏成看了紙巾蒙面的寧宥一會兒,答了聲“好”,長出一口氣,看向遠處:“我前面說我對我姐和張立新恨之入骨,但差不多在我得知你身世的同時,我也得知發生在我姐身上的許多細節。她那么一個成績很好的高中生,為什么在我爸受傷后輟學,嫁給年長她十歲、農村來的糙漢張立新?細節是魔鬼,我不說了。但我就此理解了所有事都有因果。我現在非常理解她為什么極端恨我、喪心病狂地打壓我,也理解張立新所作所為的苦衷。可理解歸理解,與張立新和我姐面對面的時候,我可以放棄追究我當年在他們手下吃的苦頭,可我無法不想起我爸臨終時的臉。其實,昨天張立新來見我時,我完全可以跟他攤開來說,即使我已經掌握足夠他覆滅、坐牢的證據,可我不想對付他了。然而,等我看見張立新,我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因為我心中有兩撥仇人,一撥是我姐和張立新,一撥是你們崔家,已經恨得根深蒂固。我不得不想到我該如何面對你。我完全是茫然失措。常理上說,我該跟你告別了,我們這種情況……朋友都做不成。但,好合好散,前因后果我必須跟你說清楚。以后……”簡宏成嘆了口氣,說不下去了,他也沒想好。
寧宥一直蒙著紙巾認真地聽,一個字都不放過。等簡宏成說完,她也不接話,只是腦袋開鍋似的與自己的記憶一一印證。
簡宏成等了許久沒等到回答,就問了一句:“從我接觸來看,你一直逃避我,但你弟弟明顯恨我,對我有很深的敵意。前不久在田景野那兒遇見,我看他眼神不對勁,還想我又沒破壞他姐的家庭,他這么討厭我干什么。但不應該是我恨你們嗎?千錯萬錯,殺人總不應該,這是原則,你得跟你弟弟說說。”
“這事……唉,對我的影響到今天還沒消除。謝謝你的膽魄,換我就不敢跟你攤牌。也請原諒我剛才的失態。我印象里你該承受得起,我憋壞了,既然你撕開一道口子,讓我噴發一下,應該嚇不走你。對不起。”
“紙巾也可取下,嚇不走我。”
“呵呵,事關體面。這件事,我也一直在反思。誰對誰錯已經不用爭辯了,不可以殺人,這是原則。當年兩家那事的起因,我也有些了解,我們彼此印證吧。有句話叫富人千條路,窮人爛命一條。我爸那病是年輕時跳進冰水里搶修什么設備落下的,原先的國營廠當然認,給他派輕松點兒的活兒養著,但改革后工廠一承包,自負盈虧的簡廠長當然不認,逼他去非常需要苦力的車間,變相逼他走。本來工資就不高,承包后醫藥費的報銷已經克扣,我家生活非常拮據,如果再失業,他那樣的身體是不可能找到工作了。再加上身體不好,影響了脾氣,我爸那天在家已經跟我媽吵了一架,然后就……體制變革之痛,即使強者如承包人都承受不起,這是我需要給你說明的第一個問題。有異議嗎?”
“差不多。我小時候聽到的差不多是這么回事。被你結合年代一分析更清楚。你和寧恕名字的由來,我總算想明白了。謝謝你也能平靜地跟我攤牌。”
“我剛才已經爆發好了。再說第二個問題。你剛才一說,我有點知道你姐一直窮追不舍的原因了。如你所言,細節是魔鬼,許許多多的細節疊加不是物理的,而是會引發化學反應。你姐如此,我和寧恕也是如此。我直到幾年前還對你姐恨之入骨,但我感激張立新。就是事發那天,我鉆在床底下,眼睜睜看著你姐發瘋了一樣率許多大人砸了我的家。張立新看到了我,但他掩護了我。而后,你姐敲掉了我媽的工作,逼我們不斷搬家,隱姓埋名,挨打挨罵,在夾縫中非常屈辱地生存,甚至差點兒丟命。高一那次你騎摩托送我回家,幫我媽搬家,那次搬家便是托你姐的福。我媽雖然用‘宥’和‘恕’兩個字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們,但直到高中畢業我還做不到。后來,因為你善待我,也因為我靠自己的努力終于豐衣足食,也算有個體面的社會地位,我才算走出自卑,學會宥和恕。但整個人生、養成的性格,種種影響恐怕還得延續下去。簡宏成,自始至終,我最對不起的是你。今天既然說開了,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簡宏成的目光收回,盯著寧宥劉海后的眼睛,久久不語。他還沒想好的話,被寧宥說出來了。面對寧宥伸過來的手,他猶豫半天才回握,緊緊回握。兩人都知道,如此便達成契約了。松開手,他們各自走開,背對背,誰都沒有回頭。
簡宏成走得很快,逃避似的,直著眼睛,漫無目的,只是朝著寧宥的反方向大步走開。
寧宥起身后,就拉下捂著臉的紙巾,揉成一團,精確地扔進垃圾桶。可她其實此時更需要紙巾。她雖不再號啕,眼淚卻飛流直下。
兩人都沒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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