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完這部殘缺的《浮生六記》,秋已漸深。一年的光陰,又溜走了大半。 此時,我不知道游弋在沈復文字中的你,是否同我一樣滿懷惆悵?想那兩百多年前的一場人生,曾經那樣鮮活地在時光的某一處呼吸起伏過,幽然盛開過,如今只剩一層幻影被文字張掛在茫無涯涘的時空里,當我們去沉吟懷想,倒仿佛是似曾相識的前世。那些快樂和痛苦、那些婉轉的心意和悲切的心懷,在《浮生六記》中呈現時,仍然纖毫微動,像一陣風,在我們心底掀起漣漪和波瀾。 沈復,字三白,號梅逸,生于公元1763年,卒年不確。一介江南布衣才子,兩百年后仍然能走入我們內心,皆因這本散佚不全的《浮生六記》。我無法體會沈復著手寫《浮生六記》時,是基于什么樣的心情。彼時,世上已沒有了那個叫蕓的女子。嘉慶八年,應是他一生命運的分水嶺。那年之前,貧困也好,浪跡也罷,他的生命中總還有蕓娘,即便最落魄的時候,那一份體己的掛念和依存,也能在彼此心間燃起一星溫暖的微火,于是,希望總還在那里。 可是嘉慶八年,這一切都終結了。這年春天,他將蕓安葬在揚州西門外的金桂山,同時也安葬了他和蕓的一整個時代。此后,輾轉離亂,浪跡四海,他始終是一葉水上浮萍,沒有了那個知心人的牽掛,沒有了那個始終在某地靜靜等候他歸來的蕓娘,他心底會不會瞬間變得空空如也?那么,除了安身立命的物質需求,在這世間漂泊到任何一個角落,又有什么不同?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這是李白《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中的句子。蕓娘曾對沈三白說,李白詩宛如姑射仙子,有落花流水之趣,因此平生最愛李詩。《浮生六記》,想必也因這“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而得名。只是李白的“浮生”,是輕裘沽酒、不放時光輕過的豪邁曠達,沈復的“浮生”,是對過往一生低調的紀念,他把自己看得很低,當生命積累到一定的厚度,有了歡樂悲戚,有了生離死別,他驀然回首此生,想必會有很多的感慨唏噓,于是忍把流年細數,付之于文字,自傳這浮生若夢。 因這夢的緣故,忽而想到我曾是一個記夢的女子。二十歲那年,我有了記夢的習慣。一場一場的夢境,有時繽紛華麗,有時讓人驚慌無措。當我醒轉,即刻會在一本簡雅的筆記簿上寫下夢中場景,我生怕它忽然就從腦海飛走了,想抓也抓不住。我總覺得那些夢境是神秘的暗示,很多時候它是一個精彩的片斷,甚至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它們上演一場又一場人生,那些喜怒哀樂的情感,是那樣纖細逼真。而另一個無形的我,始終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就像某個深夜我獨坐電視機前,默默地看碟片。夢醒后,我總會愣怔許久,仿佛自己剛從時光機中穿越而來。 現在,《浮生六記》的場景在我腦海一一浮現,也如一個個夢的片斷在交替回閃,那兩個造夢人——沈復和蕓娘,他們依然眉目清晰,在滄浪亭中相對小酌,在萬年橋下泊舟待月,在拋家別子去往錫山的小舟上痛徹心扉地哭泣…… 這一生,他們能在人海中彼此相遇,舉案齊眉,相伴度過燦若桃李的青春時光,是多么踏實的幸福和溫暖,正如蕓娘臨終時對沈復所言:“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可是,這話由蕓娘臨終時說出,又有多少悲涼意!嘆世間再刻骨銘心的幸福,也只在朝夕間,所謂的天荒地老,除了天和地,主角還能有誰?更何況,他們一生,本就窮困潦倒,那僅有的恩愛幸福被窮困屢番逼迫著,雖然彼此相扶相持,生活,卻將他們無情地推搡到萬分艱難的境地。 一切,不過是浮生若夢。讓我久久無法釋懷的,是那樣靈秀聰慧的蕓娘,到頭來竟貧病早夭,凄涼如斯!她有著不輸須眉的識見和才華,她可以像史上那些情趣高雅文采煥然的才女那樣,綻放和展露屬于她自己最精彩的部分,可是,歷史的局限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和條件,最后竟客死異鄉埋骨揚州。遺憾也罷,凄涼也罷,一抔黃土,風流云散。讀她的境遇,心底會痛惜,任是什么樣的蘭心蕙質,難道命運都要不管不顧地去摧殘和播弄? 沈復的一生,蹉跎窘困,漂泊無著。我不忍讀他冒著凜凜冬雪去靖江籌錢的那一段。“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落淚,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 讀這一節,眼前總有一幅天寒地凍的畫面:飄著冬雪的茫茫水面上,一葉孤舟,漠漠荒寒。寒士沈復,就在那只潮濕陰冷的孤舟上,瑟瑟發抖地與刺骨的寒冷作徒勞的對抗。遠處的錫山,有一盞燈火在默默為他守候,那是病中的蕓娘在盼著他歸來。但是,就算拼盡全身力氣,一個貧寒潦倒的布衣士子,又能承擔重任幾何? 這一切,都結束了。嘉慶八年三月,他親手將蕓葬在揚州。揚州啊,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揚州,成了蕓娘的埋骨之地。唐朝人張祜在詩里寫:“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死葬揚州,或是閑逸文人對壽終正寢時生命歸宿的曠達向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死在揚州,甚至也是詩意的。他們渴慕人生百年后,能頭枕煬帝故宮,葬在這迷醉之鄉,朝看高樓紅袖,夕對明月笙歌,連死后也要得享這一份人間浮華。 而蕓娘,彼時飽受貧病摧折,她至死都在體諒夫君的窘困,她對三白說:“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厝于此,待君將來可耳。”她何嘗不想魂歸蘇州老家,只是貧寒交迫,讓她不得已選擇了魂滯異鄉。“人生只合揚州死”,對她是無情的讖語,也是辛酸的對照。 沒有了蕓娘,沈復度過了一段慘痛時光。幾年后,他和蕓娘僅有的一子逢森夭折。盡管后來他追隨總角之交的石韞玉赴四川等地入幕,度過了一段較為安定的時光,并在嘉慶十三年,以司筆硯的身份,隨同奉命冊封琉球國王的正使、翰林院編修齊鯤一同前往琉球國,六十歲左右又赴江蘇如皋入幕直至安然度完余歲……日子似乎漸趨明亮,但沈復在追憶中寫下《浮生六記》時,那些平涼和歡喜,哀嘆和沉吟,仍然會止不住地讓人心酸。 時光靜寂,數十年瞬間流逝。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一位名叫楊引傳的文人在蘇州閑逛時,于一處不起眼的冷書攤發現了《浮生六記》的手稿,雖為六記,卻已殘缺不全,只剩下前四卷。開卷而讀,楊引傳心醉不能自已,遍訪城中,卻無人知道沈復為何人,彼時,離沈復謝世約有半個世紀之久。楊引傳遂將手稿交由妹夫、彼時在上海為申報聞尊閣搜尋佚文的王韜,最后與其它佚文一起,以活字版合印為《獨悟庵叢鈔》。 1924年,經俞平伯點校的《浮生六記》重印出版。1939年,由林語堂編譯的漢英對照本《浮生六記》面世并流傳海外。《浮生六記》,也因此漸被世人所知,并被譽為“小紅樓夢”,吸引了無數讀者。 若是兩百年前,沈復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他不過是無比真誠地記錄了自己一生走過的軌跡,卻引來身后無數人為之沉醉和迷戀。這或許,又是一場如夢機緣? 清末蘇州金石考據學家潘麐生,以平生所歷與沈復相似而感慨萬端,曾為《浮生六記》題詩十首,并在所藏舊犀角圓印上鐫刻“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字樣,鈐于書箋簡端。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世間浮華遮望眼,總不如那些最純粹的初心,總不如那些亦悲亦喜的人生、亦歌亦哭的情感,來得更加真實,沉淀在心間,撼人心魄。 光陰杳杳,不見斯人。如今只余前塵如夢,只余一本殘書,殘書里簡潔別致的筆觸和真摯的情感,像一縷素淡彌遠的檀香,依然散發經久不絕的氣息,讓人不忍釋懷,流連惝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