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劍氣珠光》以李慕白贈劍于鐵小貝勒,楊小姑娘許配于德嘯峰之長子文雄,李慕白偕俞秀蓮?fù)湃A山研習(xí)點(diǎn)穴法而結(jié)束全書。 歲月如流,轉(zhuǎn)瞬又是三年多。此時楊小姑娘已與文雄成婚。她放了足,換了旗裝,實(shí)地做起德家的少奶奶了。這個瘦長臉兒、纖眉秀目的小媳婦,性極活潑;雖然她遭受了祖父被殺、胞兄慘死、姐姐遠(yuǎn)嫁的種種痛苦,但她流淚時是流淚,高興時還是高興,時常跳跳躍躍的,不像是個新媳婦。好在德大奶奶是個極爽快的人,把兒媳也當(dāng)作親女兒一般看待,從沒有過一點(diǎn)兒苛責(zé)。 這時延慶的著名鏢頭神槍楊健堂已來到北京,在前門煤市街開了一家全興鏢店。他帶著幾個徒弟就住在北京,做買賣還在其次,主要的還是為保護(hù)他的老友德嘯峰。 德嘯峰此時雖然仍是在家閑居,但心中總怕張玉瑾、苗振山那些黨羽前來尋釁復(fù)仇。所以除了自己不敢把鐵砂掌的功夫擱下之外,并叫兒子們別把早先俞秀蓮傳授的刀法忘記了,并且請楊健堂每三日來一趟,就在早先俞秀蓮居住的那所宅院內(nèi),教授兒子和兒媳槍法。 楊健堂的槍法雖不敢稱海內(nèi)第一,可也罕有敵手,有名的銀槍將軍邱廣超的槍法就是他所傳授出來的。他使的槍是真正的“梨花槍”,這槍法又名曰“楊家槍”。宋朝時名將李全,號稱“李鐵槍”,他的妻子楊氏槍法尤精,收徒甚眾。所以,梨花槍雖然變化不測,為古代沖鋒陷陣之利器,但是實(shí)在是一種“女槍”,即柔弱女子也可以學(xué)它。 槍法既是楊家的,楊健堂自身又姓楊,德少奶奶也姓楊,而且又拜了楊健堂為義父,所以楊健堂就非常高興,認(rèn)真?zhèn)魇凇2坏桨肽辏瑮钚」媚锞鸵鸭妓嚧筮M(jìn)。至于她的丈夫文雄,卻因身體柔弱,而且性子喜文不喜武,所以反倒落在她的后頭。 這天,是初冬十月的天氣,北京氣候已經(jīng)甚寒。但楊健堂仍然穿著藍(lán)布單褲褂,雙手執(zhí)槍,舞的是“梨花擺頭”。他向楊小姑娘、文雄二人說:“快看!這梨花擺頭所為的是護(hù)身,為的是撥開敵人的兵器,你們看!” 楊小姑娘注目去看,看不見槍桿搖動,只見槍頭銀光閃閃,真如同片片梨花。楊健堂又變換槍法,練的是“撥草尋蛇法無差,靈貓捕鼠破法佳。封札沉絞將彼賺,提挪槍法現(xiàn)雙花。詐敗回身金蟾落……”撥槍影翻飛,風(fēng)聲嗖嗖地響。正練到這里,忽聽有人拍手笑道:“真高!好個神槍楊健堂,亞賽當(dāng)年王彥章!” 楊健堂收住槍法,一看,便笑道:“你又來了?!睏钚」媚锖臀男垡昌R都過來,向說話的這人叫道:“劉二叔,您吃過飯了嗎?” 這個人連連地彎腰,笑著說:“才用過!少爺跟少奶奶練武吧!別叫我給攪了!”這人年有三十來歲,身材短小,可是肩膀子很寬,腰腿很結(jié)實(shí)。 他穿的是青緞小夾襖、青綢單褲,外罩著一件青緞大棉襖,紐子不扣;腰間卻系著一條青色繡白花兒的綢巾,腰里緊緊的;領(lǐng)子可是敞開著。頭上一條辮子,梳得松松的。白凈臉,三角眼,小鼻子,臉上永遠(yuǎn)有笑容。這人是近一二年來京城有名的英雄,姓劉名泰保,外號人稱“一朵蓮花”。 他是楊健堂的表弟,延慶人,早先也跟他表兄學(xué)過“梨花槍”,也保過三天半的鏢。可是他生性嗜嫖好賭,走入下流,時常偷楊健堂的錢,便被楊健堂給趕走了。他走后足有十多年,楊健堂也不知他的生死,簡直就把他給忘了。 可是去年春間,他忽然出現(xiàn)于北京城,先拜訪德嘯峰,后來又謁見邱廣超,自稱是特意到北京來找李慕白比比武藝。因?yàn)槔钅桨讻]在北京,也沒人理他,他就流浪在街頭,事事與人尋毆覓斗。后來,楊健堂發(fā)現(xiàn)了他,便把他叫到鏢店里。因見他在外漂流了十多年,竟學(xué)了一身好武藝,便要叫他做個鏢頭。他可不愿意干,依然在街上胡混。 有一天,大概他是故意的,在街上單身獨(dú)打十多個無賴漢,沖撞了鐵小貝勒的轎子。鐵小貝勒見他武藝甚好,就把他帶回府內(nèi)。一問,知道他是神槍楊健堂的表弟,是為會李慕白才來到北京,便笑了笑,留他在府中做教拳師傅。其實(shí)現(xiàn)在鐵小貝勒已成了朝中顯要,不再舞劍掄槍玩鷹弄馬了。劉泰保也無事可做,每月關(guān)三兩銀子,把自己打扮得闊闊的,整天茶寮酒館去閑談,打不平,管閑事。所以來京不足二年,京城已無人不知“一朵蓮花”之名。他是每逢三、六、九就來此看看他的表兄教武,如今又來到了。 楊健堂就說:“要看可以,可是只許站在一邊,不許多說話!” 劉泰保微笑著。文雄跟楊小姑娘也都閉不上嘴,因?yàn)樗麄兌加X得劉泰保這個人很是滑稽,只要是他一來了,就能叫大家開心。 當(dāng)時楊健堂正顏厲色,好像沒瞧見他似的,又抖了兩套槍法。一朵蓮花劉泰保在旁邊不住地說:“好!好!真高!” 楊健堂收住槍式,叫文雄夫婦去練。文雄和楊小姑娘齊都低頭笑著,仿佛無力再舉起槍來。楊健堂就拿槍把子頂著劉泰保的后腰,說:“走! 走!你這猴兒腦袋在這里,他們都練不下去!走!” 劉泰保笑著說:“我不說話就是了!難道連讓我在旁邊看著全不許嗎?真不講理!” 后腰有槍桿頂著,他不得不走,不料才走到門前,還沒邁出門檻,忽見有幾位婦女正要進(jìn)這院里來。楊健堂立時把槍撤回,不能再頂他了。劉泰保也嚇得趕緊退步,躲到遠(yuǎn)遠(yuǎn)的墻根下。文雄和楊小姑娘正笑得肚腸子都要斷了,他們立時也肅然正色,放下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 原來第一個進(jìn)來的著旗裝的中年婦人正是德嘯峰之妻德大奶奶,隨進(jìn)來的是一位年輕小姐,身后帶著兩個穿得極為整齊的仆婦。楊健堂照例地是向德大奶奶深深一揖,德大奶奶也照例請了個“旗禮”蹲兒安,然后指指身后,說:“這是玉大人府里的三姑娘,現(xiàn)在是要瞧瞧我兒媳婦練槍?!? 此時靠墻根兒的劉泰保一聽這話,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心說:爺爺! 我今天可真遇見貴客啦,原來這是玉大人的小姐!玉大人是新任的九門提督正堂,多顯赫的官呀!當(dāng)下一朵蓮花就斜著他的三角眼向那位小姐窺了一下,他更覺得找個墻窟窿躲躲才好,因?yàn)檫@位小姐簡直是個“月里嫦娥”。 她年有十六七歲,細(xì)高而窈窕的身兒,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緞的面兒,只覺得燦爛耀眼,大概是銀鼠里兒,里面是大紅色的繡花旗袍。小姐天足,穿的是那種厚底的旗人姑娘穿的平金刺錦,還帶著閃閃的小玻璃鏡兒的鞋。頭上大概是梳著辮子,辮子當(dāng)然是藏在斗篷里,只露著黑亮亮的鬢云,鬢邊還覆著一枝紅絨做成的鳳凰,鳳凰的嘴里銜著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這位小姐的容貌更比衣飾艷麗,是瓜子臉兒,高鼻梁,大眼睛,清秀的兩道眉。這種雍容華艷無法可譬,只可譬作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沒有她秀麗;又可譬作為禽中的彩鳳,鳳凰沒人看見過,可是也一定沒有她這樣富貴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總之是無法可譬。劉泰保的心里只想到了嫦娥,可是他不敢再看這位嫦娥一眼。 此時楊健堂拘拘謹(jǐn)謹(jǐn)?shù)氐揭慌源┥狭碎L衣裳,扣齊了紐扣。文雄和楊小姑娘全都過來,向這位貴小姐長跪請安,都連眼皮兒也不敢抬。德大奶奶就向她的兒媳說:“你三姑姑聽說你在這兒練槍,覺得很新鮮,要叫我?guī)齺砜纯?。你就練幾手兒熟的,請三姑姑看看吧!”又向那位貴小姐笑著說:“請三妹妹到屋中坐,隔著玻璃瞧您的侄媳婦練就是了。外邊太冷!” 那位貴小姐卻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不必到屋里去。我不冷,我站遠(yuǎn)著點(diǎn)兒瞧著就是啦!”她向后退了幾步,并由一個仆婦的手中接過來一個金手爐,她就暖著手,掩著斗篷,并斜瞧了劉泰保一下。劉泰保窘得真恨不得越墻而逃,心說:我是什么樣子,怎能見這么闊的小姐呢? 此時文雄也躲到一旁,楊麗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槍,槍尖貼地。 她此時梳的是一條長辮,身上也是短衣漢裝,腳雖放了,仍然不大。還穿著很瘦的鞋,因?yàn)榫毼渲畷r必須如此才能利落,練完了回到大宅內(nèi)才能換旗裝。當(dāng)下她拿好了姿勢,先是低著眼皮兒,繼而眼皮兒一抬,英氣流露,先以“金雞獨(dú)立”之式,緊接著“白鶴亮翅”,又轉(zhuǎn)步平槍,雙手將槍一捺,就抖起了槍法。只見槍光亂抖,紅穗翻飛,楊小姑娘的嬌軀隨著槍式,如風(fēng)馳電掣,如鶴起蛟騰,真是好看。 靠墻根兒的劉泰保瞧得出來,這套槍法起勢平平,但后來變成了鉤挪槍法。行家有話:“鉤挪槍法世無匹,烏龍變化是金蟾?!钡绞諛屩畷r,楊小姑娘并沒喘息,劉泰保卻心說:這姑娘的槍法一點(diǎn)不錯,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個女人! 此時那位貴小姐卻嚇得變顏?zhàn)兩模瑤缀醵阍诹似蛬D的身后,說:“哎喲!把我的眼睛都給晃亂了!”又問楊小姑娘說:“你不覺著累嗎?” 楊小姑娘輕輕放下槍,走過來笑著搖搖頭,說:“我不累!” 那位貴小姐又問:“你練了有多少日子?” 楊小姑娘說:“才練了半年?!? 那位小姐就驚訝著說:“真不容易!要是我,連那桿槍都許提不起來!”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著說:“可不是,我連槍桿都不敢摸!你這侄媳婦她也是小時在娘家就練過,所以現(xiàn)在拿起來還不難,這武功就是非得從小時候練起才行。你還沒瞧見過早先在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蓮呢!手使雙刀,會躥房越脊,一個人騎著馬走江湖,多少強(qiáng)盜都不是她的對手。她長得很俊秀,說話行事卻一點(diǎn)兒也不像是個女的。” 那位貴小姐微微笑著,說:“以后我也想學(xué)學(xué)。” 德大奶奶卻笑著說:“唉!你學(xué)這個干什么?我們這是沒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yàn)椤桓也粚W(xué)點(diǎn)兒武藝防身!”德大奶奶說著話,她們婆媳倆就把這位艷若天仙一般的貴小姐請到房中去歇息,飲茶,談話。 靠墻根兒的一朵蓮花劉泰保這時才縮著頭溜出了大門,才走了幾步,就聽身后有人叫道:“泰保!” 一朵蓮花回頭去看,見是他的表兄楊健堂也出來了,氣憤憤向他說:“我不叫你到這里來,你偏這里來。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這里倒不要緊,我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又是他家的干親家;你二三十歲,賊頭賊腦的,算是個什么人?今天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閨女,有多么尊貴,你也能見?” 一朵蓮花劉泰保趕緊說:“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愿意見她呀!誰叫我碰上了呢?他們這兒又沒后門,我想跑也跑不了!” 楊健堂說:“這地方以后你還是少來。別看德嘯峰現(xiàn)在沒有差事,可是跟他往來的貴人還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個,不大好。嘯峰雖然嘴上不能說什么,可是心里也一定不愿意。” 劉泰保一聽這話,不由有點(diǎn)兒憤怒,說:“我也知道,德五認(rèn)識的闊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蓮花劉泰保也不是個缺名少姓的人!” 楊健堂說:“你這算什么名?街上的無賴漢認(rèn)識你,人家達(dá)官顯宦的眼睛里誰有你?” 劉泰保趕緊拍著胸脯說:“我是貝勒府的教拳師傅!” 楊健堂也帶氣說:“我告訴你的都是好話,你愛聽不聽!還有,你別自己覺著了不得,教拳的師傅也不過是個底下人。其實(shí),你在貝勒府連得祿都比不了,你還想跟大官員平起平坐嗎?見了大門戶的小姐你還不知回避,我看你早晚要鬧出事兒來!” 二人說著話,已出了三條胡同的西口,楊健堂就順著大街揚(yáng)長而去。 這里劉泰保生著氣,發(fā)怔了半天,罵聲:“他媽的!”隨轉(zhuǎn)身往北就走,心中非常煩悶,暗想:人家怎么那么闊?我怎么就這么不走運(yùn)?像剛才那個什么小姐,除了她的模樣比我好看,還有什么?論起拳腳來,我一個人能打她那樣的一百個??墒撬麐尩囊娏巳?,我就應(yīng)當(dāng)鉆地縫。人家那雙鞋都許比我的命還值錢,他媽的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頭早晚要嫁人,當(dāng)然不能嫁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殺了,叫她一輩子當(dāng)小寡婦,永遠(yuǎn)不能穿紅戴綠! 憤憤地,他受了表兄的氣,卻把氣都加在那位貴小姐的身上了。然而又無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兒,只要人家的爸爸說一句話,我一朵蓮花的腦瓜兒就許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還沒個媳婦呢!一想到媳婦的問題,劉泰保就很傷心。他想:我還不如李慕白,李慕白還姘了個會使雙刀的俞秀蓮,我卻連個會使切菜刀、能做飯溫菜的黃臉老婆也沒有呀! 他腦子里胡思亂想,信步走著,大概都快走到了北新橋,忽聽“鐺! 鐺!鐺!”一陣鑼聲,劉泰保立時打斷了心中的煩惱,驀然抬頭一看,卻見眼前圍著密密的一圈子人,個個都伸著脖子,瞪著眼,張著嘴,發(fā)呆地往圈里去看。人群里是鑼聲急敲,仿佛正在表演什么好玩意兒。劉泰保心說:耍猴子的,沒多大看頭兒!遂也就不打算往人群中去擠??墒遣抛吡藘刹?,忽然聽這些瞧熱鬧的人齊都叫好,劉泰保不禁止步回頭,就見由眾人的頭上飛起了一對鐵球,都有蘋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劉泰保認(rèn)識這是“流星”,這種家伙可以當(dāng)作兵器使用,江湖賣藝的人若沒有點(diǎn)兒真功夫,絕不敢耍它。 他便分開了眾人,往里硬擠。擠進(jìn)去了,就見是個年有四十多歲、身材很雄健的人,光著膀子,正在場中舞著流星錘。這種流星錘是系在一條鹿筋上,鹿筋很長,手握在中端,抖了起來,兩個鐵錘就在空中飛舞。這人可以在背后耍,在周身上下耍,耍得人眼亂,簡直看不見鹿筋和鐵錘,就像眼前有一個風(fēng)車在疾轉(zhuǎn)似的。 劉泰保不由贊了一聲:“好!”又扭頭去看在旁邊敲鑼的那個人,卻使他更驚愕了。原來敲鑼的是個姑娘,身材又細(xì)又小,簡直像是棵小柳樹兒似的。年紀(jì)不過十五六,黑黑的臉兒,模樣頗不難看。頭上梳著兩個抓髻,可是發(fā)上落了不少的塵土。穿的是紅布小棉襖,青布夾褲,當(dāng)然不大干凈,可是腳上的一雙紅鞋卻是又瘦又小又端正,不過鞋頭已磨破了。這姑娘鐺鐺地有節(jié)奏地敲著銅鑼,給那賣藝的人助威。 那賣藝的人好像是她的爸爸。流星錘舞了半天,賣藝人就收錘斂步,他的女兒也按住了銅鑼,父女倆就向圍觀的人求錢。那父親抱拳轉(zhuǎn)了一個圈子,說:“諸位九城的老爺們,各地來的行家?guī)煾祩?!我們父女到此求錢,是萬般無奈!”旁邊的女兒也吐出嬌滴滴的言語,幫著說了一句:“萬般無奈!”那父親又說:“因?yàn)榧亦l(xiāng)鬧水災(zāi),孩子她娘被水淹死了,我這才帶孩子漂流四方!”他女兒又幫著說了一句:“漂流四方!” 那父親又說:“耍這點(diǎn)土玩意兒來求錢,跟討飯一樣!”女兒又幫著說了一句:“跟討飯一樣!” 劉泰保覺著這女兒怪可憐的,就掏出幾個銅錢來擲在地下。那女兒說了聲:“謝謝老爺!”劉泰保卻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一邊走一邊又想:這姑娘怪不錯的,怎會跟著她爸爸賣藝呢? 行走不遠(yuǎn),忽聽一陣咕嚕咕嚕的騾車響聲。劉泰保又轉(zhuǎn)頭去看,就見由南邊馳來了兩輛簇新的大鞍車,全是高大的菊花青的騾子拉著。前面那輛車放著簾子,后面那輛車上坐著兩個仆婦。劉泰保不由又直了眼。原來這兩個仆婦正是剛才在德家遇到的侍從那位正堂家小姐的仆婦,不用說,第一輛車簾里一定就坐著那位貴小姐了。劉泰保發(fā)著怔,直把兩輛車的影子送遠(yuǎn)了,這才又邁步走去。身后還能聽得見鑼聲鐺鐺。他心里就又罵了起來:他媽的! 當(dāng)下一朵蓮花劉泰保就一路暗罵著,回到了安定門內(nèi)鐵貝勒府??墒巧艘粫簹?,喝了一點(diǎn)兒酒,舞了一趟刀,又睡了一個覺,過后也就把這兩件事都忘了,只是從此他不再到德家去了,也沒再去看他的表兄楊健堂,因?yàn)樯匣氐氖?,他覺得太難為情了。 轉(zhuǎn)瞬過了十多天,天氣更冷了。這日是十一月二十八,鐵小貝勒的四十整壽。府門前的轎輿車馬云集,來了許多貴胄、顯官及一些福晉名婦、公子小姐。府內(nèi)唱著大戲,因?yàn)樵郝涮睿饷孢B鑼鼓聲都聽不見。 外面只是各府的仆人,擁擠在暖屋子里喝酒談天,轎夫、趕車的人都蹲在門外地下賭錢押寶。本府的仆人也都身穿新做的衣裳高高興興地出來進(jìn)去。只有一朵蓮花劉泰保是最為苦惱無聊,因?yàn)樗皇侵饕膊凰闫?,更不是賓客。里院他不能進(jìn)去,大戲他也聽不著,賞錢也一文得不到,并且因?yàn)槟呛軓V大的馬圈已被馬匹占滿,連他舞刀打拳的地方都沒有了。他進(jìn)了“班房”,各府的仆人都在這里高談暢飲,沒有人理他,而且每個仆人都比他穿得還講究。他披著一件老羊皮襖,到門外跟那些轎夫押了幾寶,又都輸了。他心里真喪氣,又暗罵道:他媽的!你們誰都打不過我! 這時忽聽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驅(qū)人凈街之聲,立時那些賭錢的轎夫們抄起了寶盒子,跑到稍遠(yuǎn)之處去躲避,門前有幾個仆人也都往門里去跑。劉泰保很覺驚訝,向西一望,見是有五匹高頭大馬馱著五位官人來了。劉泰保就說:“這是什么官兒,這樣大的氣派?”身后就有兩個貝勒府的仆人拉著他,悄聲說:“劉師傅!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劉泰保驚訝著,被拉進(jìn)了“班房”,就聽旁邊有人悄聲說:“玉大人來了!”劉泰保這才驀然想起,玉大人就是新任的九門提督正堂。他遂就撇了撇嘴說:“玉大人也不過是個正堂就完了!難道他還有貝子貝勒的爵位大?還比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品級高?”旁邊立刻有人反駁他說:“喂!你可別這樣說!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就是當(dāng)朝一品大臣抓了人,也得交給他辦。提督正堂的爵位不算頂高,可是權(quán)大無比!” 這時有許多仆人都扒著窗紙上的小窟窿向外去看,劉泰保又撇嘴說:“你們這些人都太不開眼了!提督正堂也不過是個老頭子,有什么可看的?他又不是你們的爸爸!”劉泰保這樣罵著,別人全沒聽見,全都相爭相擠著去扒紙窗窟窿,仿佛等著看外面的什么新奇事情似的。劉泰保也覺得有些奇怪。 這時旁邊有個本府的仆人,名叫李長壽,是個矮小的個子,平日最喜歡跟劉泰保開玩笑。當(dāng)下,他就過來拍了拍劉泰保的肩膀,笑著悄聲說:“喂!一朵蓮花!你不想瞧瞧美人嗎?” 劉泰保撇嘴說:“哪兒來的美人兒?你這小子別冤我!” 李長壽說:“真不冤你!你會沒聽說過?北京城第一位美人,也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玉大人的三小姐!” 劉泰保仿佛吃了一驚,又撇了撇嘴,說:“她呀?我早就瞧得都不愛瞧了!”雖然這樣說著,他可連忙推開了兩個人,搶了個地方,拿手指向窗紙戳了一個大窟窿,把一只眼睛貼近了窟窿,往外去看。只見外面什么東西也沒有,就是平坦的甬路,站著四個穿官衣、戴官帽、足登薄底靴子、掛著腰刀的官人。一瞧這威風(fēng),就知道是提督正堂帶來的。大概是玉大人已下馬進(jìn)內(nèi)去給鐵小貝勒拜壽,可是夫人和小姐的車隨后才到,所以這四個官人還得在這里站班。劉泰保就又暗罵道:“媽的,怎么還不來?再叫我瞧瞧。” 待了半天,才見兩個衣著整齊的仆婦攙進(jìn)來一位老夫人,老夫人年紀(jì)有五十多歲,梳著兩把頭,穿著紫緞子的氅衣。旁邊另有一個仆婦,捧著個銀痰盂。這老夫人一定就是正堂的夫人了。隨后進(jìn)來的就是那位玉三小姐,立時,仿佛嫦娥降臨到了凡世,偷著看的人全都屏息閉氣,連一點(diǎn)兒聲音也不敢作。 劉泰保這時也直了眼睛,只可惜旁邊還有一人擠他,沒叫他看見那位小姐的正臉。但是他已看見了那小姐,今天是換了一件大紅繡花的斗篷,真如彩鳳一般。玉三小姐帶著仆婦,隨著她的母親,翩然進(jìn)了里院,里院的鑼鼓之聲也吹送到了外面。這可見里院早先是有許多人正談笑,所以鑼鼓聲反被擾亂而模糊不清,現(xiàn)在里院的人也一定都直了眼,都止住了談笑,所以鑼鼓聲反倒覺得清亮了。當(dāng)下,這里的人個個轉(zhuǎn)身松了口氣,都點(diǎn)頭嘖嘖地說:“真漂亮!畫也畫不了這么好的美人,簡直是天仙!” 劉泰保這時也像失了魂,發(fā)呆地問道:“那位姑娘是玉夫人的親女兒嗎?” 旁邊有個也不知是哪府的仆人,就說:“不但是嫡親女兒,還就是這獨(dú)一個。姑娘有兩位哥哥,一位在安徽,一位在四川,都做知府。這位姑娘才回到北京不過三個月,早先隨她父親在新疆任上,一來到北京,就把北京各府中的小姐少奶奶全都蓋過去了,不單模樣好,聽說還知書識字,才學(xué)頂高!” 劉泰保說:“這家伙!哪個狀元才配娶她呀?” 那個人又說:“狀元?狀元再升了大學(xué)士,也娶她不起呀!”劉泰保聽了,一吐舌頭。這時外面那四個站班的官人進(jìn)來喝茶,這屋中的人也就不敢再提這件事了。 此時里院也十分地?zé)狒[,臺上的戲是一出比一出好。臺下,那華貴的大廳之內(nèi)還有一位最惹人注目的來賓,就是那位玉三小姐。誰都知道,這位小姐今年才十八歲,是屬龍的,所以名字就叫作玉嬌龍。這位小姐在老年人的眼中是端嫻、安靜,在中年人的眼中是秀麗、溫柔,而在一般與她年紀(jì)差不多的人眼中,又都羨慕她的舉止大方。她真如嬌龍彩鳳一般,為這富麗堂皇的大壽筵增加了無限光華,添了許多的彩澤。 約莫有下午四點(diǎn)鐘,玉嬌龍就侍奉她母親先辭席歸去。臨走的時候,當(dāng)然又是萬目睽睽,直把這一片彩云、一只錦鳳給送走。席間,眾人仿佛全都像是失掉了什么似的,只留下了一種印象,仿佛有裊裊余香,飄飄瑞靄,尚未消散。 到了六點(diǎn)鐘,臺上煞了戲,賓客們聚畢了晚筵,都先后辭去,立時冠帶裙釵都走出了府門。府門外輿起車馳,又是一陣紛亂。內(nèi)院華燈四照,十幾名仆役在這里收拾殘肴剩酒,福晉夫人們就都?xì)w到暖閣去休息了。 還有幾位賓客未散,這就是幾位顯宦和九門提督正堂玉大人,一同在西房中。房中燃著幾支紅燭,桌上擺著幾碗清茶,靠著楠木隔扇有兩架炭盆,為室中散出春天一般的暖氣。 鐵小貝勒坐在主位,先與幾位官員計議了一兩件朝中的事情,然后就談起閑話。先談京城的閑事,后來又談到前門外那些鏢行人,時?;ハ啾任浠蚓郾姎分?。那位玉正堂就非常憤恨,他捻著胡子說:“那些東西真可惡!他們多半是盜賊出身,雖然保了鏢,走向正路,可是依然素行不改。我一定要督飭人時時監(jiān)守他們,只要他們有了壞事,便一定抓來嚴(yán)辦!” 鐵小貝勒卻笑道:“也不能說鏢行盡是壞人,其中真有身負(fù)奇技、行為磊落的英雄。果若朝廷能用他們,他們也很可以建功立業(yè)!”說到這里,突然想起了李慕白,心中不由觸動一種故人之思。默坐了一會兒,鐵小貝勒忽然說:“我有一個物件,大概你們諸位還沒看見過?!彪S轉(zhuǎn)首向身旁侍立的得祿說:“你把那口寶劍取來!” 鐵小貝勒所藏的名劍雖多,可是如今得祿一聽,就曉得他要的是那口三年前在書房之內(nèi)突然發(fā)現(xiàn)的斬銅斷鐵的寶劍。當(dāng)下他答應(yīng)了一聲,就走出屋去。書房是在第三重院落內(nèi)的西廊下,早先鐵小貝勒接待李慕白便是在這屋內(nèi),現(xiàn)在卻鎖得很嚴(yán)。里面只藏著許多鐵小貝勒所喜愛的古玩、瓷器、書籍等等,寶劍就在那墻上掛著。 得祿身邊帶著鑰匙,叫一個小廝拿著燈,就開鎖進(jìn)屋,由壁上摘下來寶劍。然后出屋,把劍交給小廝抱著,又去鎖門。正在鎖門之際,忽然由廊子的南邊跑來一人,很急地說:“什么東西?是寶劍嗎?來!給咱看看!” 說著便由小廝的手中將劍奪了過去。 得祿一看,這人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就趕緊說:“貝勒爺?shù)戎锌涂茨?!快拿來!? 劉泰保已將劍抽出了半截,只覺得寒光逼目,他就非常地驚訝,心說:這一定是一口真正的寶劍!剛要詳細(xì)把玩,卻被得祿給搶過去,拿到里院去了。 鐵小貝勒將劍接到手中,先仔細(xì)地看了一番,便不禁露出笑意,隨命得祿捧劍輪流著送到幾位客人的眼前去觀閱。幾位客人多半是文官,本來對于寶劍這種東西沒有眼光,也沒有愛好,他們只是用手摸摸劍柄,都贊聲:“好!這一定是寶物?!? 傳到那位正堂玉大人的眼前,玉大人卻接過來用手掂了一掂,又以指彈劍鋒,只聽當(dāng)啷啷地響,如鼓琴之聲。玉大人就面露驚訝之色,就近燈燭,持劍反復(fù)地看了半天,說了聲:“啊呀!這口劍可以削銅斷鐵吧?” 說話間,鐵小貝勒微笑著離了座,轉(zhuǎn)頭一望,見紅木的架格上擺著一只古銅的香爐,不太大,可是銅質(zhì)又紅又亮。鐵小貝勒命得祿將香爐拿過來,放在幾上,下面墊上棉椅墊。這時眾官員一見小貝勒要試他的寶劍,就齊都立起身來。鐵小貝勒由玉大人的手中接過寶劍,將白綾的袖頭挽起,舉起劍來向下一揮,只聽鏘然一聲,立時將一只很堅硬的古銅香爐劈成了兩半,下面的棉椅墊也被割了一條大口子??吹娜她R都驚訝變色,嘖嘖地說:“劍真銳利!”鐵小貝勒卻微微露笑,又把劍交給玉大人,令他看劍鋒上有無一點(diǎn)兒損傷。 玉大人又就近燈燭詳細(xì)地看了半天,他喘著氣,把紅燭的火焰吹得亂動??戳税胩?,他才說:“毫無損傷,這真是世間罕有的名器!不知此劍有什么名稱,是‘湛盧’還是‘巨闕’?” 鐵小貝勒搖頭說:“我也不知此劍的名稱。不過據(jù)我看,此劍鑄成之時,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我是在無意之中得來的,在我手中已有三年,因?yàn)榻K日無暇,所以也不時常把玩此劍。” 旁邊有官員就說:“此時若再有個劍法好的人,讓他拿著這口劍到院中舞一舞,那才好看呢!”鐵小貝勒因這話不由又想起了李慕白,暗想:似那樣劍法高強(qiáng)、明書知禮、慷慨好義的少年,真是罕見!可惜因?yàn)樗麣⑺懒它S驥北,身負(fù)重案,竟永遠(yuǎn)也不能出頭見人了。莽莽江湖,不知他現(xiàn)在漂流于何地!因此,鐵小貝勒又面帶愁容,感嘆不置。 旁邊的幾位賓客因見主人不歡,便先后辭去,只留下那位提督正堂玉大人。他仍然就著燭光詳細(xì)把玩那口寶劍,蒼白胡子都要被燈燭燒焦了。鐵小貝勒坐在遠(yuǎn)處喝了一口茶,打了個哈欠,他這里還沒放下寶劍。待了半天,他才戀戀不舍地將劍放在桌上,又向鐵小貝勒說:“卑職家中有劍譜二卷,書上把古來名劍的尺寸及辨別之點(diǎn),全都說得很詳細(xì)。明天卑職把那兩卷書送來,請貝勒爺按劍對證一下,必可知此劍的名稱和鑄造的年代。據(jù)卑職觀察,此劍多半是‘青冥’,為三國時東吳孫權(quán)之故物?!? 鐵小貝勒點(diǎn)頭說:“好!玉大人明天就把那兩本劍譜帶來,咱們考據(jù)一下!”玉大人連聲應(yīng)“是”,告辭走了,鐵小貝勒便也回寢去休息。 這里得祿已令小廝將那削成了兩半的古銅爐拿出屋去了。他又叫小廝執(zhí)著燈,自己雙手托著寶劍,走回書房。才走到書房的門前,就見那里黑乎乎地站著一個人,用燈光一照,才看出又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原來他還在這兒等候著,并沒走開。 劉泰保迎面笑著說:“祿爺!現(xiàn)在可以叫我看看寶劍了吧?我在這兒等了半天啦!”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拿。 得祿卻向后退了一步,說:“劉師傅,你怎么不知道規(guī)矩?貝勒爺?shù)臇|西,咱們怎能隨便亂動?” 劉泰保一聽這話,卻大大地不悅。他把嘴一撇,說:“看看又算什么? 又看不下一塊鐵來,你也太不知道交情!” 得祿說:“這不在乎什么交情不交情。貝勒爺?shù)臇|西,他叫收起來,我就趕緊收起來,不能叫別人胡瞧亂瞧!”說著,他就開了鎖,進(jìn)屋又把寶劍掛在壁間。 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廊下氣哼哼地罵道:“奴才骨頭!”一頓腳轉(zhuǎn)身就走,嘴里還嘰里咕嚕地罵著。 劉泰保住的是在馬圈旁邊的兩間小屋,李長壽跟他在一鋪炕上睡。 今天忙了一天,得了許多賞錢,又喝了不少的酒,心中很是舒服,人也有點(diǎn)兒醉醺醺的,所以此時天才過了二鼓,李長壽已然躺在炕上沉沉睡去。 他打著鼾聲,給屋中噴散出一股惡臭的酒氣。劉泰保又憤憤地罵了一聲,便也躺在炕上,蓋上棉被??墒撬盘闪艘粫海鋈挥譂L身下了炕,拍拍胸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把那口劍寶貝似的藏起來,不許我看?我一朵蓮花倒要看一看,非看不可,拼出了腦袋我也要看!”于是,他開了屋門,就站在窗外,只見滿天的星斗一顆一顆的眨著眼睛,都跟小賊一樣。 北風(fēng)呼呼地吹著,天氣十分冷。墻外的更鼓敲了兩下便不敲了,仿佛是打更的人凍死了。這么廣大的府邸,白晝是那樣的繁華熱鬧,現(xiàn)在卻是蕭條凄清。劉泰保就在窗外站立了半天,屋里的一盞油燈都自己燒滅了。他疾忙進(jìn)到屋內(nèi),將身上的那件老羊皮襖脫下來,往炕上一扔,正蓋在李長壽的頭上,李長壽卻還打著鼾聲沒醒。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