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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一朵蓮花初會玉嬌龍 半封書信巧換青冥劍-《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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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泰保挽挽袖頭,把兩只鞋脫下來,開門往屋外就走。一出屋子,他的腳步可就輕了。他慢慢地走著,轉過了前院,才一探頭,卻見那班房里燈光輝煌,屋里有許多人在壓著嗓子說話,大概是正在那里賭錢。劉泰保趕緊縮頭回來,靠墻站立,心說:不行!這些人還都沒睡,西廊下一定還有人出來進去地走。我跑到書房里偷偷去看寶劍,要被人看見了,拿賊辦我,那個罪過還了得!真要把我交到提督衙門,那個嫦娥的爸爸喊一聲“砍頭”,那我一朵蓮花吃飯的家伙可就沒有啦!當下劉泰保只得回屋,又披上老羊皮襖,等待時間。

    三更已然敲過,大概都快打四更了,劉泰保這才又推開皮襖出屋,悄悄往外走去。就見那下房的燈光已熄,大概那些賭錢的人賭興已盡,全都睡去了。劉泰保就放開了膽,一直往里院去走,心說:把寶劍取到手中,先拿回屋里看個夠。如若是個平常的玩意兒,我就還他,人不知鬼不覺;要真是一口好劍,真能斷鐵截銅,那我一朵蓮花就遠走高飛,拿著寶劍找李慕白斗一斗去!

    當下他順著西廊一直走到書房前,伸著雙手就去摸鎖頭。不料手一觸到門上,他就嚇得幾乎驚叫起來,原來鎖頭早已沒有了,一定是早就被人擰開了,一定是有人進了屋。劉泰保立時飛身上房,毫無聲響。他本想要喊聲拿賊,可是又覺得那太泄氣:我劉泰保在鐵府教拳就是護院,護院就管拿賊,單騎捕盜,獨建奇功,我用得著毛嚷嚷嗎?于是他就從房上掀下兩片瓦,心想:先將賊人激出來,趁他不備,我一瓦就打暈他的頭,一瓦就叫他半死!

    于是劉泰保就在房上站了個騎馬式,右手高高舉起瓦片,低著頭向下面說:“屋里的朋友,出來見見面,別羞羞怯怯的!劉太爺不難為你,頂多打你兩個脖兒拐,叫你以后認得我一朵……”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覺得屁股上挨了一腳,就咕咚一聲整個摔下房去,手中的瓦也碎了,臉也摔得生疼。他氣得挺身立起,一頓腳又飛上房去,喊一聲:“好小子!”原來四顧無人。劉泰保也不敢再喊了,就躥房越脊往各處尋找了一番,依然沒有賊人的蹤影。他走回屋,穿上鞋,抄起了鋼刀,這才又跑到前院,大喊道:“有賊!有賊!”

    立時下房里的人全都驚醒。打更的人也聽見了喊聲,鐺鐺敲起鑼來。

    劉泰保又提刀上了房。少時,各房里的仆人全都出來了,劉泰保就在房上大喊道:“剛才我出來撒尿,看見房上趴著個賊人,我回去取刀的工夫,他就跑了!你們快查看查看,哪間房里短少了什么東西?”

    他這一嚷嚷,仆人都在院中紛紛亂找,點了十幾只氣死風燈。有的人手中還提著腰刀,拿著鐵尺。這時街上的更夫也聽見了府內的警鑼之聲,亂敲起梆子來了。一霎時,巡街的官人便帶著十幾名捕役趕到。府里卻出來那位值班的侍衛,吩咐大家不許亂嚷,以免驚了貝勒爺。說話時,得祿也由里院走了出來,說:“別嚷嚷!別嚷嚷!爺已然驚醒了,問是什么事兒。

    快查查!哪間屋子的門開了?”

    于是,誰也不敢再大聲說話,就由巡街的官人在前,兩個侍衛和得祿帶領仆眾在后跟隨,劉泰保也手提單刀攙在里面,把各個院落、房屋,甚至每一個墻角全都查到。結果是沒看見一個人影,沒丟一點東西,沒尋到一點痕跡,就單單是書房的鎖頭被人擰落,室中單單就少了那口“青冥”

    寶劍!

    立時,得祿就皺了眉,轉頭一看劉泰保,就見劉泰保的那張臉兒真似一朵蓮花,又青又腫;腦門子都碰破了,流了血。他也發了呆了。得祿就著急地說:“這可怎么辦?貝勒爺最喜愛那口寶劍,削銅截鐵!剛才貝勒爺還拿著叫幾位客看呢,提督正堂玉大人明天還要送劍譜來,考查考查那寶劍的名字呢!現在被賊偷了去,誰的命賠得起?”說話時又用眼盯著劉泰保。

    劉泰保也覺出來了,這件事自己的嫌疑實在不小,隨就憤憤地說:“祿爺!你光著急也不頂用。你去回復貝勒爺,就說寶劍被賊偷去了,我劉某自告奮勇,愿意去拿賊尋劍。給我十天的限,如果拿不到賊人,尋不回來寶劍,我一朵蓮花愿意割腦袋!”

    他說畢了這話,旁邊的人齊都向他看來,那兩個侍衛也全都面現怒色。本來說話的要是個仆人,早就要受申斥了,可是他究竟算是個教拳的師傅,侍衛不好意思說他什么,就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劉泰保手提鋼刀憤恨著,仿佛丟失了那口寶劍,他的心里比誰都難過。

    當下侍衛先請官人們到外面去等候,他們進到里面向貝勒爺去請示。這間失盜的書房里支著一只氣死風燈,兩個仆人在此看守。劉泰保告了會子奮勇,也沒人答言,侍衛、官人甚至于仆人們,都只懷疑地看著他,卻沒有一個人跟他談句話。他就非常悶悶不樂,出了書房,提著刀氣憤憤、懶洋洋地往外走去。

    走到前院,見官人都進東邊班房里喝茶去了,劉泰保就走到窗前,側耳向屋中去聽,就聽屋中人談話的聲音都是既低微又含糊,他不由越發起疑、生氣,心說:不用說了,這群忘八蛋一定都疑惑寶劍是被我偷去了!

    他媽的,今天我拼出命去了,非得弄得水落石出,誣賴我一點兒都不行!

    他提著刀在窗外站著,竟忘了天黑風寒,時間已至四鼓。待了一會兒,見得祿又帶領一個提著燈的小廝走出,劉泰保就迎上去,問道:“祿爺!怎么樣?我的話你替我回上去了沒有?要叫我辦,明天我就著手訪查,不必再通知什么提督衙門。”

    得祿卻不耐煩聽,擺擺手說:“你別說啦!你就睡覺去吧!”說著就走進班房去了。

    劉泰保冷笑了笑,站在窗外,又側耳向屋中去聽,就聽是得祿的聲音,說:“諸位請回去吧!貝勒爺說,失了一口劍是小事情,不愿意深究!”

    劉泰保一聽,心中非常敬佩,暗想:鐵小貝勒這個人也太寬宏大量了!一口斷鐵截銅的寶劍硬被賊人盜走,他不但不心痛、不氣憤,反倒不愿深究,這真是少有!早先他待李慕白不定是多么好了。我來到這里,他卻沒大理我,如今趁著這件事,我倒要顯一顯我的才能,把賊人捉獲,把他的寶劍追回。一來叫他賞識賞識;二來我不能便宜了那個賊,他白盜走一口寶劍,又白踹了我一腳;三來我把寶劍追回,小貝勒一高興就許賞給了我;四來我得賭這口氣,別叫得祿那些人永遠疑惑是叫我偷去了;五來……六來……越想精神越緊張,便決定明天就著手訪查。劉泰保回到屋中,那李長壽還打著沉重的鼾聲沒有醒。他倒在炕上拉過被,蓋上皮襖,單刀就放在身畔,睡了一個覺。

    次日醒來,天色有六點多鐘,他就連臉也不洗,滾身下炕,披上老羊皮襖,腰里藏著一把短刀,并帶上了幾吊零錢。今天一朵蓮花劉泰保要做偵探,他的精神特別大。出了府門,到了安定門大街,雖然寒風吹著他昨夜摔破了的臉,但他不怕疼,挺著胸脯,叉著腰兒,胳臂肘先在前開路,仿佛若有一句話不對,他就要舉手打人。

    他走到了“西大院”。這西大院是北城的一個著名茶館。這種茶館不是單賣清茶,還賣炒菜、鹵面、烙餅等等。地面極寬,與大戲院差不多,足可以容下四五百人。每天早晨,北京城的一般游手好閑的人,都要來此消遣、聚談。如今一朵蓮花劉泰保一進了這茶館,就覺得熱氣騰騰,臉跟耳朵全都十分舒服。他把老羊皮襖一脫,搭在左臂上,兩眼東瞧西望。欄桿上掛著許多鳥籠,全是各茶客攜來的,嘰嘰喳喳叫著,聲音很是雜亂。有許多人都站起身來,帶笑招呼他說:“劉爺!請這里坐!今天來得早啊!”

    劉泰保也笑著向招呼他的人點頭,并說:“還早?快七點鐘了!”

    這時有個人過來拖了他一把。他扭頭一看,原來這人是個禿頭,長得跟一只癩犬一樣,穿著可是青綢小皮襖、青綢夾襖,抹著一臉的鼻煙。

    這個人是本街著名的土棍,外號叫“禿頭鷹”,平日吃寶局、打群架,無所不為,無人敢惹,可是他叫劉泰保打過,因此他佩服劉泰保,二人結成好友。當下劉泰保就說:“老禿!你拉我有什么事兒?”禿頭鷹說:“你這兒來!我聽來一件新聞,打算告訴你。”劉泰保笑著說:“你還有什么新聞?

    一定又是大姑娘養孩子的事兒!”

    禿頭鷹把劉泰保拉到自己的座位旁,他就往一個虬角的小碟里倒了點兒鼻煙,往臉上抹著,又給劉泰保倒了一碗茶,探著頭問道:“昨天晚上,聽說你們府里出了事兒?”他說話時的聲音極小,并且眼睛向旁處溜著。

    劉泰保倒不禁吃了一驚,說:“啊呀!你這禿頭鷹的耳朵倒真長!”

    禿頭鷹趕緊使了個眼色,說:“小聲!”劉泰保回頭看看,只見遠處有兩個人,都穿著短衣,都很闊,正在那邊同別人談話。禿頭鷹就悄聲說:“那兩個人是張八、龐九,都是提督衙門的班頭,輕易也不來到這兒喝茶,今天大概也是為你們那件事!”

    劉泰保一聽,卻不由得生氣,就故意大聲說:“這真是豈有此理!貝勒爺已經不愿深究了,還用得著他們獻什么殷勤?”

    禿頭鷹趕緊把他揪了一下,說:“老劉,你這不是成心找麻煩嗎?”又悄聲些說:“昨晚的事雖然府中不愿深究,可是衙門還吃不住。你想,昨天幸虧是府中只丟失了一口寶劍,倘若有人拿著寶劍進去,做出點兒事,那可怎么好?因此今天各處官人都查得很嚴!”

    劉泰保用拳頭一捶桌子,說:“他媽的!倘若有人敢說那件事有我的什么嫌疑,我就割他的腦袋來!”

    禿頭鷹更悄聲一些說:“不是假話!真有人疑惑是你!”

    劉泰保立起身來,一把抓住禿頭鷹,瞪著眼睛說:“你告訴我,誰說來的?我立時找他去!”

    禿頭鷹把他按著又落了座,就笑說:“別人沒疑惑你!只是我想,有你老哥在府中教拳,還能叫府里失了盜,這于你老哥的名氣可不大好聽。

    我想你老哥今天應當出趟南城,到各客棧各鏢店里去訪一訪,如若有什么從外處來的江湖英雄,你就探聽探聽……”

    劉泰保卻微微笑著,擺擺手說:“鏢行客棧里別說英雄,連狗熊也準保沒有!我一朵蓮花絕不到他們那兒去瞎找。現在……”說到此處,他把聲音壓得極小,說:“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兒,你可知道北京城新近來了父女二人,爸爸是耍流星……”

    禿頭鷹接著說:“女兒是踏軟繩?”

    劉泰保搖頭說:“女兒踏軟繩我倒沒瞧見。現在他們那父女還沒離開此地嗎?”

    禿頭鷹笑著點頭說:“還沒離開,昨天在鼓樓西我還看了半天呢!這幾天他們常在那地方練,一天掙的錢不少。那個小姑娘模樣還不錯,腳兒更可愛,就是跑慣了江湖,肉皮兒太黑,要是多搽一點兒粉,也真值幾吊錢。你老哥打算怎么樣?是想探一探嗎?”

    劉泰保沒有言語,禿頭鷹卻又笑著說:“我勸你老哥千萬別費那事。

    那是江湖上的小玩意兒,別瞧他們能踏軟繩,要叫他們躥房越脊可就不行啦。常常有這種人到北京來求錢混飯。前年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帶著個十七八歲的媳婦,夫妻倆耍十二口刀,也在北京耍了有兩三個月,后悄沒聲兒地就走了。你要疑惑那爸爸跟女兒是飛賊,那你老哥可是自找著白費事兒!”

    劉泰保搖搖頭,微笑著不言語,又喝了一碗茶。他就微笑,說:“老禿,多則十天,少則三日,我要叫你看看,我劉泰保不用官人幫助,要破這件案子!老禿你看看!”說話時,他解開胸懷,露出了他那像石頭一般的胸脯。只見肉皮上用針刺的有茶碗口大小的一朵蓮花,下面有荷葉托著。

    那荷葉卻不像是用針刺的,是一塊黑色的帶著皺紋的疤,像是拿燒紅了的鐵器烙的。

    劉泰保就指了指,笑著說:“為什么我叫一朵蓮花,你現在明白了吧?五年前,我在一個地方當過官差,捉拿過大響馬焦黑龜,破過譚子山,曾單身探虎穴,叫賊人在我的身上留下過記號!烙的時候,我連眉也沒皺,后來傷好了,我瞧它像一個荷葉,頂好玩的,這才在上面刺了一朵蓮花!”

    禿頭鷹發著怔,劉泰保卻扣好了紐子,就站起身來,又微笑著說:“我走了!事情我告訴你,你可別滿處給我宣揚。你一宣揚,把賊驚跑,我可要割下你的鼻子來,叫你聞不得鼻煙!”

    禿頭鷹連連說:“不能!不能!我一定嘴嚴,走了風聲,劉爺找我,有什么分派我的地方,只要有一句話,我一定效力!”

    劉泰保微笑著,說:“少不了你!我這就跟打狐貍一樣,沒有你這條細狗哪兒成?”說著,劉泰保又扭頭向那邊的兩個提督衙門的官人看了看,他就嘴一撇,表示了一個輕視的態度,然后離座向外走去。許多茶客又都站起來向他恭維了幾句。

    劉泰保出了茶館,先回到府里去吃飯,然后換了一身青綢子的小棉褲襖,拿了兩串錢提在手里,就又向府外走去。他一直到了鼓樓,此時不過正午才過,向一個擺小攤的打聽。據那擺小攤的人說,那耍流星錘的得過一點鐘才能來,這兩天都在西邊玉大人的門前耍。

    劉泰保一聽“玉大人”三個字,心里卻又疑惑,暗想:莫非是我猜錯了?那父女如果是盜劍的飛賊,他們如何敢在提督大人的宅門前賣藝呢?

    離了這個小攤,由鼓樓向西去走,眼看快要走到了德勝門,又轉回來。他見路北有不少家大宅第,可是不曉得哪座大門才是玉宅,心中不免又胡思亂想,暗道:若再能看見那位嫦娥一眼,才真算有緣呢!

    來回走了兩趟,忽然迎面正遇見那賣藝的父女從西邊走來,劉泰保就注意地看他們。只見那個做父親的穿著一件很破舊的青布大棉襖,頭戴氈帽,手中提著賣藝的兵器,除了流星錘之外,還有一對花槍。這花槍十分特別,槍桿是鐵的,尺寸不太長,兩桿槍共有四個槍尖。這種東西名叫雙槍,劉泰保只記得《八大錘》那出戲中的陸文龍是耍的這種槍,但還沒見過練武的人有誰使用,當下他就十分驚愕。又見那女子今天換了一身紅,弓鞋也是紅的,纖腰間系著一條白羅巾。頭上的兩個抓髻是又黑又亮,每邊插著一朵絹做的玫瑰花。臉上也脂粉薄涂,朱唇微點,耳邊還戴著一副鍍金的耳墜,手里提著銅鑼和一盤粗繩,裊裊娜娜像一條小金魚似的隨著她的父親走。

    劉泰保走過去了,又翻回頭來,就在后面緊緊地跟隨著這父女二人。

    往東走了不遠,來到一家大宅門前,這父女二人就止住了步。

    劉泰保仰目一看,這大宅門是在一座高坡上。門前有八株大槐樹、十幾個拴馬樁,大門和車門前全都有上馬石。那大門是新髹的朱漆,上懸巨大的匾額,匾上是歌功頌德的幾個字。向里一看,是雕磚的照壁,四周也是畫棟雕檐,十分豪華闊綽。劉泰保心說: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個嫦娥就是在這里住,這真是富埒王侯!也難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雖然是巧遇,可也實在是大不應當。再也別到德家去了!

    此時玉宅里有幾個穿得很闊的仆人都下了臺階,都把色迷迷的眼睛盯住那姑娘看,笑著問:“來啦?”賣藝的人點頭微笑,說:“來啦!鳳凰不落無寶地,我們不敢說自己是鳳凰,不過是個老鵪鶉帶著個小鵪鶉,可也愿挑選有寶的地方兒來走。今天我要練幾手‘流星趕月’,也叫我閨女練一套看家的本領,名叫‘喜鵲登枝倒銜花’!”說著把家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兒說:“伙計,敲起鑼來!”立時行人駐足,連玉宅的仆人帶劉泰保,圍了半個圈子。

    那女子扔下繩子,挽了挽紅衣的瘦袖,就鐺鐺鐺敲響了銅鑼。賣藝的人脫去了上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后說:“父女逃難到京城!”女兒敲鑼答道:“京城真是好京城!”賣藝的人又說:“各路財神都在此!”女兒敲鑼答道:“八仙慶壽笑哼哼!”賣藝的人假做出發怔的神氣,問道:“八仙慶壽是應當笑騰騰,你怎會就是笑哼哼呢?”女兒收住鑼聲笑著答道:“因為鐵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說是笑哼哼。”賣藝的人說:“為什么何仙姑的肚子會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兒搖頭說:“不是!”臉上微微現出些紅暈,媚笑了笑說:“因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這樣一說,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劉泰保卻繃著臉兒,納著悶兒,心說:厲害!看這樣子,這女兒不單是賣藝,還許是賣身;不單是個賊,還許是個娼妓。此時那賣藝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兒在旁一面敲鑼,一面還閉著嘴飛起了媚眼,向那幾個玉宅的仆人去掠。那幾個仆人都笑著,直著眼,不去看流星,卻專看那女兒的粉面和蓮足。

    少時,賣藝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說:“我耍的流星大概諸位全都瞧得膩煩了,現在還是叫我的閨女來踏軟繩吧!”說著,就把那根粗繩子系在兩桿槍上,然后將兩桿槍插在地下,就成了個軟繩的架子。這賣藝的人由他女兒手中接過了銅鑼,鐺鐺鐺敲了幾下。那女兒就踢腳伸拳,打了幾個姿勢,是“柳穿魚”“連枝箭”“金剛跌”,個個姿勢都非常利落。

    劉泰保看了越發不住地驚異。又聽賣藝的人敲鑼說道:“八仙慶壽笑騰騰,蟠桃會時顯奇能,果老騎驢繩上走……”那女兒聽了這句話,立時腰肢一擰,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軟繩。兩只蓮足靈巧地在繩上行走,雙手腕叉在腰上,裊裊娜娜如楊柳迎風。旁觀的人都齊聲叫好。

    劉泰保尤為驚訝,因為自己在江湖上雖曾看見過幾個繩妓,但她們踏軟繩全是手中有東西,或是拿著兩頭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里提著兩個沉重的東西,像如今這女子徒手在繩上跳躍,自己還是初次看見,于是眼睛也發直了。

    賣藝的人又敲鑼說道:“湘子吹笛真可聽!”女兒在繩上蹲著行走,雙手做吹笛之狀。賣藝的人又敲了一下鑼,說:“采和的花籃獻祥瑞!”女兒突然一翻身,手向上,頭向下,在繩上連走幾步。劉泰保也不禁叫道:“好啊!”鐺鐺敲著鑼,賣藝的人又說:“鐵拐李的葫蘆顯威風!”接著,鑼聲緊,賣藝的人口中連珠一般地念道:“曹國舅的鼓板叮叮響,漢鐘離的扇子呼呼風,呂洞賓把蓮花采了一朵,……”他的女兒在繩上站立,說道:“錯了,呂洞賓是使寶劍,蓮花卻是何仙姑的。”賣藝的人說:“他們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意兒玩膩啦。現在換著使用啦!”緊敲著銅鑼,說:“何仙姑的寶劍逞英雄。只見她,鷂子翻身鷹展翅,仙人照掌虎撲胸,剪腕點范雙架筆……”只見那女兒隨著鑼聲口令,就輕轉纖腰,頻揮玉手,宛轉如飛燕,急快似流鶯,在繩子上打了一套絕妙的拳法。最后賣藝的人把鑼使力地敲了一下,隨手按住了鑼音,又說:“金盤落月并無聲!”那女兒翩然而下,一雙蓮足落地,真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圍觀的人齊都連聲叫好,這父女就拱手求錢。劉泰保就把手中的一串錢向場子里一抖,嘩啦嘩啦灑了滿地。不單那賣藝的父女齊向劉泰保來望,就是旁邊的人也都轉頭看這位“闊大爺”。劉泰保卻高揚著臉兒,表現出一種閑散全不在意的神氣。旁邊的人也都扔了幾個錢,賣藝的人作揖稱謝,然后撿起錢來又練。這賣藝的人又耍起了流星,那幾個玉宅的仆人卻都回頭看了看,大概是看見了管轄著他們的人,就一齊都回去了。

    可是這里圍觀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練得都很高興。

    又待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官人手搖著皮鞭把閑人驅散,劉泰保也躲到南墻角。賣藝的父女撿起家伙來就跑,兩個官人還拿著鞭子追趕。

    劉泰保看著不平,就趕緊走過去攔阻,說:“他們賣藝求錢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爺何必要把他們趕走?”那兩個官人把劉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個就帶著氣問說:“你是干什么的?”劉泰保說:“我是鐵貝勒府中的教拳師傅,姓劉,今天也是來這兒看看玩意兒。”

    兩個官人一聽,這才都轉為笑臉。一個就說:“劉爺你不知道,我們哥兒倆是提督衙門的,這路北的大門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辦事最嚴,好清靜,連賣零食的人都不許在門前喊叫,這賣藝的家伙卻帶著他的女兒整天在宅門口敲鑼亂吵。前天宅里姑娘又出來瞧了瞧他們,他們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來啦!在宅門口招這一群閑人,這算怎么回事兒呀?提督大人今天心里又正不痛快!”

    劉泰保笑著說:“算了!算了!把他們趕跑也就是了,不必再追他們啦!”說著向那兩個官人點點頭,就往東走去。

    此時那賣藝的人提著雙槍和流星,他那女兒拿著繩子跟銅鑼,往東隨跑著隨回頭來望,有一群人還跟隨著他們,劉泰保也趕上了。就到鼓樓后的一片廣場,又圍了一個圈子,這父女又練起了流星跟軟繩來了。他們父女是練一會兒,歇一會兒,再練一會兒,圍著看的人是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不過是走的少來的多,所以越來越顯著人稠密。

    劉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喝了幾盅酒,吃了兩碗面。他心里尋思著:那賣藝的父女倆,他們要不是賊,我敢輸腦袋!有那么靈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藝,他們能安分賣藝不偷盜?天下沒有這么癡的人。說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家伙,斬銅截鐵的寶劍一定在他們的手中。他們在玉宅的門前練把戲,一定就是為探道,也是預備到玉宅里去偷!他扔下酒飯錢,又擠進了場子。就見那女兒站在軟繩上跳躍著,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親舞得還好。旁邊的人沒有一個不吃驚不發癡。

    劉泰保看了一會兒,把手中的錢都扔完了,便又擠出去,躲到一邊等著。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場子,觀眾也都散去。那父女提著他們賣藝的家伙就走了,劉泰保卻在后面跟隨著。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著那女子的紅衣褲和頭上的紅花。父女二人都像很疲乏的樣子,慢慢地走,劉泰保也就在后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隨。走的是鼓樓西大街,經過玉宅門前之時,那賣藝的人又往坡上看了一眼。劉泰保在后面卻不住暗中冷笑著。

    一直往西,過了德勝橋,還往西,眼前就展現出一片嚴冬的風景。只見一個七八頃寬闊的大湖,湖水都結成了堅冰。湖邊扶疏地有幾十株古柳,柳絲在這時是也看不見一條了,只有歪斜的枝干,在寒風之中顫抖。

    在湖心偏西有亂石疊成的一座山,就仿佛是一座島似的。上面樹木叢生,并有紅墻掩映,里面有一座廟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梁畫棟的樓房,似是富貴人家的別墅;有的卻是蓬門土屋,是極貧窮的人家。地曠人稀,天色已晚,從城墻那邊吹來的風分外寒冷。暮鴉在枯枝上亂噪著。劉泰保夏天曾來過此地,他曉得這是北京的名勝,文墨人叫它“凈葉湖”,俗名兒叫作“積水潭”。

    此時那賣藝的人是順著東岸往北走著,他的女兒在后跟隨,劉泰保又跟在那女兒的后邊。前面賣藝的人并未注意,那女兒卻走到一株枯柳樹的旁邊,忽然纖腰一轉,回過頭來,把她明媚的兩只小眼睛向劉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鑼跟繩子都放在一只手內,另一只手掠起了腰下垂著的白綢汗巾,耍了個花兒,又一笑,媚眼兒亂轉,然后轉身顛跑了幾步,就跟上了她的父親。劉泰保心說:啊呀!這是向我調情呀!小娘兒們你別跟劉大爺耍這花樣,劉大爺是鐵羅漢,不受你這狐貍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遠,路北就有一座破爛房子,屋頂是用稻草跟泥灰蓋的,院墻是用碎磚頭浮壘成的,街門只是荊棘扎成的,這人家一定很窮寒。賣藝的人就推門進去了,那女兒臨進去之時,又回首向劉泰保笑了一笑,輕佻地耍了耍汗巾,這才進去。劉泰保也向那女兒一笑,心里卻說:小妹子!我在這兒等著你,你快把寶劍送出來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劉泰保卻仍在湖邊閑走。天際的紅霞已紛紛下落,四周遭都漸漸發黑了。劉泰保剛才喝的那幾盅酒的酒力也都消散,身上覺得很冷,便一聳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幾下冰,溜完了到德勝橋找個小鋪喝幾盅酒,卻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兩下,他就啪嚓一聲,在冰上摔了個大馬趴。此時卻聽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陣笑。劉泰保挺身而起,一聳身又跳到岸上,仔細一看,笑的人正是那賣藝的女子。劉泰保上前一把將她抓住,說:“小妹子,你還笑我?今天我賞了你多少錢?若不是虧了我,那提督衙門的人趕上你,至少也要在你這嫩肉上抽幾鞭子!”

    女子卻笑著說:“你別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劉泰保低頭一看,才見女子的手中有一只粗碗,就問說:“你要買什么去?”

    那女子笑著說:“我到橋邊去打醬油,回來好做晚飯。吃完晚飯我爸爸要到茶館聽評書,那時候大爺你可以去找我。”

    劉泰保笑著說:“真的嗎?”

    女子說:“我冤你做什么?今天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做官的,又有錢,又愛做好事。”

    劉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著說:“你捧我啦!你快買醬油快回去做飯,快叫你爸爸去聽書。不到八點我準找你去,咱們拍手為記。”

    那女子笑著點頭說:“好吧!你先回家吃點兒草料去吧!”說著她順著湖岸往南跑去了,一邊跑一邊還回頭咯咯地笑。劉泰保的心里不禁起了點兒異樣的感覺,仿佛魂都消了。

    站在這里受了半天寒風,忽然見由南邊又來了一條黑影,迎近一看,正是那女子買了醬油回來了。劉泰保就笑著說:“小妹子你先別走,我要問你句話,你姓什么?”他伸手去抓,那女子卻向一旁去躲,真如流鶯穿柳一般,嗖的一聲就躲開跑過去了。劉泰保趕緊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著,跑得極快,一霎時就進了那荊扉,跑回家去了。劉泰保追到門前,隔著破墻往里去看,就見院里東屋有很明亮的燈光,可聽不見人的說話聲。

    他便笑了一笑,轉身走去。唱了二簧,搖搖擺擺地到了德勝橋。摸摸里衣還有兩張錢莊的票子,他就進了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壺白干,借以消磨時間,心里卻忘不了那黑黑的一點也不難看的臉兒,明媚的眼睛,嬌癡的笑,雙抓髻,紅衣褲、小紅鞋、白汗巾,玲瓏的身子還會飛。由此又想到了那口斬銅截鐵的寶劍,心中驕傲地想:一定能成功,不但寶劍追回,還得交上一場桃花運。

    一壺酒他喝了多半天,這時差不多就有八點鐘了,劉泰保心說是時候了,遂就給了酒錢,出了門。迎面的北風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涌了上來,覺著身子有點兒飄飄然的。他就仿佛懷著新郎將要入洞房時的那種心情,可是又極力自制著,暗道:我可別忘了,今天我來是為探案,不是要找什么風流的便宜!否則不單賊捉不著,寶劍覓不回來,還許壞了我一朵蓮花的名頭。

    當下他搖搖擺擺地又來到了積水潭邊,順著湖邊往北走去,遠遠地就望見了那座破爛房子,有點兒燈光從磚頭壘成的墻縫兒濾過來。可是一閃就過去了,劉泰保心說:怎么那姑娘是拿著燈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可是這時候又哪兒來的蟋蟀呀?

    他邁腿跑了幾步,少時就來到了那破房子前,扒著洞往里看了看。里面的東屋窗上有隱隱的燈光,可是聽不見里邊有人說話。劉泰保就啪啪鼓了兩下手掌,然后退后了兩步,又“啪啪”鼓了兩下。這里夜靜地曠,拍手的響聲很是清脆,院里只要是有人,不會聽不見的;可是劉泰保看了半天,那荊棘的門戶卻不見啟開。劉泰保就不由“啪啪啪”連聲又拍了幾下手,等了一會兒,依然是芳蹤杳然。他心說:好丫頭,你可別騙劉老爺呀!

    于是“啪啪……”連氣拍起手來,并且非常有節奏,嘴里并唱著:“嘩啦啦又把門兒開,開門一看原來是張秀才,張秀才……”

    忽然啪的一聲,也不知是從哪兒飛來的一塊小磚頭,正正打在劉泰保的后腦瓢兒上。劉泰保嚇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頭向四下尋覓,卻聽在一株大柳樹的后邊有女子的咯咯笑聲。劉泰保就說:“好丫頭,你敢戲耍我!”

    追到柳樹后,卻見那女子收住了笑聲,不住地頓腳抱怨,說:“你可唱什么呀?我爸爸才走,院子里還有街坊呢!叫人家聽見了算是怎么回事呀?”

    劉泰保說:“誰叫我拍了手你不應聲呢,你不應聲我就唱。”

    那女子嬌聲笑了笑,又說:“拍手只準拍一下,你連氣兒地拍,多討厭!聽見了我也不能理你。”

    劉泰保也笑了,摸摸后腦瓢兒,說:“你這一磚頭真打得不輕,都鼓起來一個疙瘩了!也就幸虧是你打的我,換一個別人,劉太爺能饒他?”

    女子笑著說:“哎呀劉太爺!真的,我還沒問你姓什么呢?劉太爺你在哪個衙門里當差呀?”

    劉泰保說:“先別問我。我得先問你姓什么?有名字沒有?”

    女子笑了一聲,仿佛是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才帶點兒羞澀地說:“我叫蔡湘妹!”

    劉泰保說:“好名字!‘湘妹’叫出來有多么嬌嫩呢!你爸爸名叫什么?告訴了我,以后我好請教!”

    蔡湘妹說:“我爸爸他沒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劉泰保又問:“蔡九爺出去聽評書去了嗎?”

    湘妹笑著說:“他不出去,我怎會出門來等你?”

    劉泰保點頭說:“好啦,那么外邊太冷,咱們到你家里談談去好不好?”

    湘妹點頭說:“好!慢慢!你跟著我可別大聲兒,小心被我們街坊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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